在美国,每个礼拜的第七天,全国的工商业活动似乎完全停止,所有的喧闹声也突然消失。人们迎来了安静的一天,以便休息,或者说是进行沉思。灵魂重新占据自主地位。进行自我反省。
在这一天里,人们不再到集市做买卖,所有公民都带着自己的子女到教堂去聆听布道,好像这些布道对他们来说仍显陌生。他们聆听布道者宣讲高傲和贪婪所造成的无数害处。传教士告诫他们:人必须抑制自己的欲望,要获得高尚的享乐只能践行美德,人应当去追求真正的幸福。
从教堂回家后,他们并不是去查阅账簿,而是打开《圣经》,从中找寻对下述内容的美好描述:造物主的伟大与善良,上帝的丰功伟绩,以及人的最后归宿、责任和对永生的追求。
在美国,人们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进行自我净化,他们会暂时放下个人微不足道的私欲和私利,引导自己走进了伟大、纯洁和永恒的理想世界。
在本书的上一卷中,我曾经探讨过美国人能一直维持其政治制度的原因,并且把宗教列为主要原因之一。现在,我要探究的是宗教对个人的影响,我认为这种影响对每个公民所起的作用和它对整个国家所起作用完全可以相提并论。
美国人认为,只有依靠宗教才能使民主制度道德化。对于这一点,他们一直在用自己的行动来证实。美国人对于这个问题的观点实际上是一种真理,值得其他民主国家进行学习与理解。
我敢肯定,受社会和政治制度的影响,一个国家必然会产生一定的信念和爱好,而且这种信念和爱好在产生之后会被不断地充实。与此同时,这也会使这个国家容易不知不觉地放弃某些观念或某种倾向。
那些能担当立法者的人,通常具备事先正确识别人类社会的这些趋势的能力。因此,这些立法者知道那些事务需要公民的帮助,哪些事务最好避免这种帮助。要知道,随着时代的变迁,公民的这些义务也会不断发生变化。而人类所追求的目的并非永久不变,并且用于达成目的方法也在不断发生变化。
假如在贵族时代存在这样一个国家,它的民众贫富差距非常悬殊,有些家族坐拥世代都享不尽的财富,有些人却一贫如洗,处于这两种状态下的人都不会想去改变自己的处境,因此,他们逐渐变得麻木不仁,并且只将希望寄托于来世。如果我出生于这个国家,那我肯定会挺身而出,去唤醒他们,让他们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需要,我会想尽办法帮他们找出一条能最快速简捷地满足他们这些需求的途径,并且引导他们前进,让他们用最大的精力去研究物理学。如此,他们就会找到致富的动力。[3]
有一天,如果有些人会费尽心思去追求财富,或者沉迷于物质享受,对于这种做法,我也丝毫不会感到不安。因为这只是个别例外的情况,等到全社会都这样做的时候,这种现象就变得普通了。
对于民主国家的立法者来说,还有其他一些方面也是需要引起注意的。
在民主国家中,一旦人民享有教育和自由的权利,你就应该放手让民众自行去处理自己的所有事情。他们可以非常轻松地从这个世界中获取所有美好的东西,对于那些有用的技术,他们也会不断地去完善,他们会让自己的生活逐渐变得安逸舒适,而社会情况也会促成这一点。我敢肯定,他们肯定会不断前行的。
一个人通过这种方法去追求幸福,这是诚实合法的,但是如果过了度,就可能让自己的非凡才能无处施展。而如果他所做的事情只是不断为了自己身边的事物而奔波,则最终会降低他的人格。这是唯一的危险所在。
因此,在民主国家中,所有立法者和有德有识之士,都应该坚持不懈地尽力提升人们的灵魂,将人们的灵魂引向天堂。而对于所有关心民主社会未来的人来说,首要的任务就是团结一起,努力使整个社会弥漫着爱好非物质享受的崇高氛围。
在民主国家中,如果有人借助舆论界散播有害的理论,说万物都会随着肉体的消逝而消亡,那这个人应该被视为这个国家的公敌。
从许多方面来说,唯物主义者都令我反感。在我看来,他们的学说对于人来说是有毒害作用的,他们总是目空一切,这一点令我感到厌恶。对于唯物主义,或许其唯一的用处就是使人对自己有了一种朴素的认识。不过,对于自己,唯物主义者本人并没有这种认识。当他们自认为已有足够证明人在本质上只不过是动物时,他们往往会变得得十分高傲,把自己视如神明一般。[4]
无论在哪个国家,唯物主义对于人的精神来讲都是一种危险之疾。然而,对于民主国家来说,唯物主义的危害尤为可怕,因为在民主国家中,人们常有邪恶之心,而它很容易就会与唯物主义相结合。
在民主主义的影响下,人们往往喜欢追求物质享受。但是,如果这种爱好变得过度,则会让人们产生这样的想法:一切事物都只是物质而已。而加上唯物主义的影响,人们更加会疯狂地追求物质享受。这会不断循环,成为民主国家无法摆脱的宿命枷锁。如果民主国家的公民能认清这种危险,并进行自我节制,那他们就不至于陷入这种深渊了。
在宣扬灵魂不灭论上,可以说大部分宗教都是一种通用的、简便和实用的工具。在民主国家中,人们拥有信仰的主要原因就在于宗教。与其他任何国家相比,民主国家更需要信仰。
因此,在民主国家中,无论是什么宗教,只要它已经深深扎根于民众时,你都不应该去进行干涉,而是要把将其当成贵族时代的珍贵遗产严加保护;[5]你也不要用一种新的宗教观点来取代旧有的宗教观点,以免在人们由一种信仰皈依到另一种信仰的过渡阶段,心灵出现信仰的真空期,而让喜好对物质享乐这种情感乘虚而入,不断发展扩大,最后完全占据人的整个心灵。
至于轮回说,与唯物主义相比也是半斤八两。但是,我敢肯定,如果一个民主国家必须从中二选一的话,轮回说必然是它的首选。并且,在我看来,让民主国家的公民们相信自己的灵魂会转世为猪,总比他们相信根本没有灵魂要好,因为前者体现了更少的兽性。[6]
当信仰与物质暂时结合在一起时,就可能由此产生某种非物质的原则,并且这种原则是永恒不朽的。要使人变得高尚,这一原则必不可少。因为,当人们不相信因果报应说的时候,这种信仰就会制造积极的影响。而当人们相信神赐予人的灵魂,而人在死后将把灵魂归还给神或转附到神所创造出来的其他物身上时,这一信仰也会产生积极的影响。[7]
实际上,根据这种信仰,肉体将会被视为人生的次要和低级部分。因此,它一方面既承认肉体的影响;但是另一方面又轻视肉体。它在面对非物质的事物时,既会表示由衷的尊重和赞美,有时又会抗拒它。仅凭这一点,就能够让它的观点和爱好显得伟岸光明,使它自动地接近纯洁的情感和崇高的思想,而并非出于某种利害关系。
苏格拉底及其学派认为人死后有来世,我认为这种思想是错误的。不过,他们还认为,肉体和灵魂是截然不同的东西,人死后灵魂并不会消亡,这种信念也为柏拉图哲学提供了强大的发展动力,使得柏拉图哲学具有自己的特色。
在阅读柏拉图的著作时,我们可以发现,柏拉图和与他同时代的很多作家都曾鼓吹唯物主义。然而,这些作家的著作不是没有传世,就是只剩下很少的东西得以流传。无论在什么时代,大部分提倡唯心主义的作品都会世代流传下来。其背后的原因何在呢?我认为,出于本性的影响,人会喜爱并维护唯心主义,并且,当它陷入困境时人们会不由自主地拯救它。因此,唯心主义的提倡者自然会名留青史。所以,如果有人说无论在任何时代或任何政治制度下,民众都会满足于对物质享乐的追求及相关的观点,那么,你一定不要相信他的说法。[8]人心远比人们想象来的宽广,它可以容纳对现世幸福的爱好,也可以容纳对天国幸福的向往。它有时似乎会疯狂地追逐这个对象,有时又会转向另外一个。[9]
我们可以很轻易地指出,在民主时代,让唯心主义占据统治地位是非常重要的。但是,要说明民主国家的统治者应当如何做到这一点,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我不认为官方的哲学能够长久繁荣。而对于国教,我一向认为,虽然短时间内可能对对政权有利,但早晚也会给教会的发展造成损害。
有人认为,让教士拥有一些法律无法给予他们的政治影响力,对于提高宗教在人民心目中的地位是有帮助的,这会使得人民尊重宗教提倡的唯心主义。对于这种观点,我并不赞同。
我认为,一旦宗教信仰的解说人涉足政治,信仰就会遭遇无法避免的危险。我认为,不管要付出多少代价,现代的民主国家都应该竭尽全力去维护基督教。因此,如果我是领导者的话,我宁可把神职人员关在教堂里,也不愿意让他们迈出教堂一步。
那么,对于政府来说,他们要如何才能使人民相信唯心主义,或者皈依提倡唯心主义观点的宗教呢?
下面是我给出的答案,或许政治家会对此持反对意见。我认为,政府如果想让人民认可尊重灵魂不灭论,唯一办法就是政府在每天的行动上要向公众表明自己对于这种观点的认同;并且,我认为,政府只有在处理重大事务时认真遵守宗教道德,通过以身作则可能才使得公民在处理小事上做到承认、热爱和尊重宗教道德。[10]
[1]在美国,每个周日是人们每一周中停下自己对纯粹物质思想和喜好的日子。这让他们打破了束缚着自己的锁链。这是有特别好处的。
民主的社会状况时的人们的思想更倾向于唯物主义的观念,这是因为人们对物质生活条件的喜好有时发展得过于迅猛了。人们必须为抗争这种趋势而做出努力,就像在贵族时代中,人们必须抗争与之相反的精神生活一样。
宗教的作用就是让唯心论保住自己的地位。因此在民主国家中,宗教变得尤为必要。本章就是关于在民主国家中的政府为扶植宗教和唯心论观点所能做的事情。(YTC,CVf,第32—33页)
[2]在手稿中的这一章的封皮上写着:“关于宗教能够缓和民主时代中的物质享乐的喜好的功能在第五章当中就已经触碰到了,但是当时只是浅尝辄止,我想我可以在这一章当中进行延伸说明。”这里提到的是第一部分的第五章。
[3]要是我出生在中世纪,我一定会反对和抨击迷信,因为中世纪的社会的运动发展会让我有如此的想法。
但是在现在这样的时代中,我却对唯心主义论带来的各种荒唐的愚行十分宽容。
对我而言,最大的敌人是唯物主义,不仅是因为它从自身来说就是一种令人厌恶的学说;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是因为它符合了社会发展的倾向,这对我们来说是非常不幸的。(草稿,卷1)
[4]巴登,1836年8月2日。
《论唯物主义者的傲慢》。
在唯物主义者的特质中,有许多让我感到吃惊的地方,但最让我感到反感的是,他们之中大部分人所展现出来的那种极度的傲慢。如果他们所宣称的这种学说真的对他们有用的话,我认为它首先应该赋予他们谦虚的观点,并让他们变得谦逊谨慎。然而他们却并不是如此,他们在做出了若干努力,证明了自己只是野兽时,却傲慢得好像证明了自己是神明一般。(这一段包含在本部分第17章的草稿中。草稿,卷1)
[5]边上写着:“这是爱德华的评论。”
[6]边上的空白处写着:“首先从这里开始,这篇文章就开始变得‘有气无力’了,因为我所说的东西不再专门地与民主有关了。
“之后的就是一些写得非常巧妙的题外话了,仅仅是关于唯心主义的一些普遍有益之处了,这些观点与宗教的作用以及维持宗教的方式毫无关系。”
[7]灵魂的不朽。
对于永生的渴望与不能永生的让人悲哀的现实是我们在任何阶段都会遭遇的东西,这些东西时常都在折磨着我,但是却没有让我感到痛苦。我在它们之中发现了能证明来世的存在和灵魂的不朽存在的明确证据之一。我们从上帝的造化之中发现,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有一个近期或者长远的目的的。实际上,在物质世界中,我们也能发现自己身上有着某种动物身上也存在的相同的器官,事实也确实如此。类似的争执也是存在的。我不相信上帝为了在我们的灵魂中植入了具有无限性的器官,可以这样说,上帝为了让我们的灵魂受制于有限性,给了我们对于来世生活的希望,但是却没给我们来世的生活。(CVa,第57页)
[8]在第一个版本中还有这样的一段话:
此外我并不认为人是无法重拾民主的发展和宗教(唯心主义)信仰所带来的为民主所需要的物质条件的喜好。为了证明这一点,我不会拿美国人来作为例子,这是由于他们的起源。但是我会在拿英国人来说明之前指出这一点。
英国的中层阶级构成了一个极大的民主社会,在这个民主社会中,每个人都忙着增加自己的财富,都没有休息的时间,并且在这样的社会中,每个人都献身于对财富的喜爱之中。但是英国的中层阶级仍对他们的宗教信仰十分虔诚,并且他们在生活中的各个方面,哪怕非常细微的方面,都显示出宗教信仰在他们的心中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但是英国有着它自己的传统和过去,是不会安于处在世界的角落的。人们离无信仰状态已经不远了。在英国人之中已经出现了若干著名的无宗教信仰者了。但是英国的中层阶级中的大部分人仍有着自己的信仰,直到今天,他们的信仰仍是非常坚定的,他们仍然是虔诚的基督教徒,造就了让世界都感到震惊的工业奇迹的基督教徒。
因此人心……(草稿,卷1)
[9]人们只考虑满足肉体需要而忽略心灵的感受,这是唯物主义导向将会造成的最终结果。
逃离到荒漠之中,为了维持心灵生活的存在,而去承受痛苦和贫困,这是唯心主义会造成的最终结果。
我非常希望我们能够在这两条不同的道路之中找到一条并不会通向这二者之一的折中道路。因为如果说这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对于一些人来说是可以接受的话,那这条折中的道路对于整个人类来说都是非常适合的。我们能在这两个极端之间找到这样的道路吗?(草稿,卷1)
草稿的另一个地方还有这样的话:
我已经充分地证明了,在人们渴望的物质喜好之中,对于良好生活条件的喜好并不会抑制人们心中的唯物主义的念头,只有这样他们才能依靠自己获得他们所渴求的物质享乐。
由于这个话题已经进行了详尽的论述,并且我的哲学地位也已经明确地建立了起来,因此再加上一个小章是非常必要的,在这个章节中,我将向人们展示,为了心灵的发展,物质必须富足,而不是像我所厌恶的那些“狂热的”唯心主者所持的观点一般;我将像空想社会主义者们所说的那样“重塑血肉”。我将在这两种人类发展道路的极端当中寻找这条折中的道路。
我将在这个章节之中向人们展现:
为了让人们自发地重视自己的精神需要,让人们忽略自身肉体的需要是不可取的,因为这二者是共存的,人既不能以一种精神形态存在,也不会以野兽般的行为存在,解决这种问题的观点在于找到一种方式让精神和肉体的需求相互协调共处。
高尚的美德不应该受到人们的指责和嘲笑,一个有着良好物质条件的肉体对于心灵的发展来说也是必要的,对于肉体来说,精神为保持这种发展状况所做出的努力也是有益的,因为它们会赋予肉体工作和秩序的习惯,也会让肉体的能力变得更加锐利。
总而言之,将现世和来世联系在一起是非常必要的,否则我们将失去它们二者之一。(草稿,卷1)
在1843年的信件中,托克维尔还将同样的观点重述给了亚瑟·德·戈比诺:
我们的社会的发展已经远离了基督教哲学,更远离了神学。我们的宗教信仰变得不如以往坚定,并且对于来世的见解也变得越来越朦胧,因此我们的道德准则应该对于物质需求和物质享乐更加宽容。我认为这种观点正如空想社会主义学者所表达的那样,“重塑血肉是必须的”。
(《与戈比诺的来往信件》,OC,IX,第46页)
见约书亚·米切尔所著的《自由的脆弱——托克维尔论宗教、民主和美国的未来》(芝加哥:芝加哥大学出版社,1995年)。
[10]将之放到利己主义和民主的物质倾向之后,我认为不惜一切代价在民主国家之中灌输一些非物质观念,一些诗作和一些对于永生的喜好是非常必要的。
民主国家的立法者们如果说碰巧尊重某种存在的对人们有益的宗教,并把它当作一种宝贵的照亮人们前行的火炬而保护它,就像对待贵族时代所遗留下来的宝贵遗产一样……
要是在贵族时代中,我会竭力将人们的注意力从精神生活中转移到物质研究上去,而在民主时代中,我会让人们更重视伦理学。我会在这两种倾向之间做出简短的类比,人们交替地在这二者之间做着斗争,以明确地揭露出一个至高点,而我则将自己置于这个至高点之上,并让人们看到,我并不会做我自己思想的奴隶。(草稿,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