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美国人如何用自由制度对抗个人主义[2]

从本质来说,专制是惧怕被统治者的,因此,它认为能使其长存的最可靠保障就是让人与人之间永远保持相互隔绝。为了达到自己的目标,它总是竭尽全力使人与人之间相互隔绝。在人性的所有恶之中,利己主义是专制最为拥护的一种。只要被统治者彼此之间不互相关心,被统治者是否爱戴他对统治者来说就变得不那么重要。[3]作为专制者,他不会去请被统治者来帮助他治理国家,他想要的结果是,被统治者根本对国家的领导工作不感兴趣,这样他就满足了。[4]他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地位,不惜颠倒是非,那些齐心协力创造社会繁荣的人被他称为暴徒,而那些自私自利的人却被他称为良民。[5]

因此,专制所带来的恶和平等所造成的恶实际上并无二致。通过一种有害的方式,专制和平等这两种不同的东西彼此相辅相成。

平等给人们带来了相同的社会地位,同时也让人们之间的关系变得疏远。专制在人们之间筑起隔墙,把他们相互隔离开来。平等使人们只顾自己,不考虑别人。专制把人们的自私自利变为一种公德。

因此,无论在什么时代,专制都是危险之物,在民主时代更是如此。[6]

我们可以看到,在这样的时代中,人们最渴求的东西其实是自由。

如果所有公民都参加国家的治理工作,那他们必然不会再局限于个人利益,有时还会抛弃自己的观点。一旦人们投身于公共工作,每个人就会发现自己先前认为自己能独立于他人的观点其实是错误的,而为了得到他人的帮助,自己就得经常帮助他人。

如果由公众来治理一个国家,那么所有人都会觉得相互照顾对大家来说都是有益处的。为了得到同胞的尊敬和赞赏,每个人都需要彼此帮助。

这样一来,人们就不会再变得冷漠和彼此孤立。人们也不会在言行举止中显露出傲慢或者轻蔑的态度。

因此,利己主义本身也感到恐惧了。

自由政体下的大部分公职是由选举产生的。因此,那些自以为才华出众却不愿意走出自己的小圈子的人,就会开始觉得只有依靠他人的帮助自己才能生存。

于是,有些人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就开始牺牲自己而顾全他人,最后反而成全了自己。我知道,有人可能会驳斥我的观点,说什么选举都是钩心斗角的游戏,候选人经常使用卑鄙的手段和互相诋毁中伤。在选举中,相互敌对的现象确实存在,而且选举的次数越多,人们的敌对情绪就越强烈。

这些都是很明显的严重弊病,但是这种弊病只是暂时性的,而选举带来的好处却是永久的。

由于迫切希望当选,所以有些人甚至会摆出战斗的姿态,不过最后这种心态也会转变,大家开始会逐渐互相援助。在一次选举中,或许两位原来是朋友的人因为某些原因而反目成仇。但是,选举制度却可以使得原来互不相识的人彼此的关系开始变得密切。自由会带来个别的仇恨,但是专制则会造成普遍的冷漠。

平等造成了个人主义。而对于美国人来说,他们战胜这种个人主义的手段就是自由。

在美国的立法者们看来,民主时期出现的疾病对社会造成了极大的危害,单单在全国实行代议制,仍不足以治愈这种疾患。他们还认为,可以使各个国家机构都具有独立的政治权力,这样可以增加公民们共同参与活动的机会,进而让大家感到彼此依存的联系感。最后,他们明智地实施了这个办法。[7]

掌控全国的共同大事的是一些主要公民。这些公民也只是隔一段时间同聚一堂开开会,而且往往是会后彼此就很少见面了,所以他们之间的联系往往并不持久。不过,如果地方上的事情由当地居民掌管,这些居民自然会彼此接触交流,而且他们有时不得不主动认识并讨好彼此。

由于一个人很难理解国家的命运和他个人的境遇之间存在何种联系,因此让一个人放弃自我去关心整个国家的命运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要修建一条公路通到他的家时,他立刻就会看到这种微小的公事与他个人的大私事之间的关系,而且他会很明显地发现,个人利益和全体利益之间的联系实际上是比较紧密的。

这样一来,如果让公民们将关注的焦点放在小事而非大事上,他们反而会更加关心公共利益,并会贡献自己的力量去实现公共利益。

如果你做出一些光明磊落的行为,人民可能会对你产生好感,但如果你想得到周围人的尊敬,你就必须坚持不懈做些小服务和一些不被人注意的好事,并且养成习惯。这样一来,人们才会觉得你是克己奉公之人。

公民在享有地方性自由的时候,一般会比较注重与邻里和亲友之间的感情,而对于那些使人们相互隔离的东西,他们还会出于本能去抵制,不断地让人建立彼此帮助的习惯。

在美国,即使那些最富裕的公民也不想脱离群众,并不断接近群众,经常与他们交流,倾听群众的心声。他们知道,在民主制度下,在很多情况下,富人会需要穷人的协助。而在民主时代,要想得到穷人好感,最有效手段并非那些小恩小惠,而是对他们保持友好的态度。施予的恩惠越大,贫富之间的差距就会变得更明显,这样一来,受惠者反而更加反感。但是,和蔼待人就不一样了,它会让人感到亲昵、友善、具有打动人心的魅力,并且令人难以抗拒。

实际上,富人是经过一段时间才领悟到这个真理的。在民主革命的过程中,对于这个真理他们往往并不认同,甚至在这场革命完成之后,他们也没有马上接受。虽然他们愿意为人民做些好事,但内心里其实还是想和人民保持一定的距离。他们认为这样做就足够了,但是,他们的这种想法其实是错误的。就算他们为了帮助人民而让自己变得一贫如洗,也不会让人民觉得温暖。人民并非要求他们牺牲金钱,而是让他们舍弃自己的骄傲。[8]

可以说,在美国,人们的想象力全部都放在追求致富之路和满足公众需求上面了。无论在哪个地方,那些最有学识的居民都会不停地探索能促进本地区繁荣发展的新方法。他们一旦找到这种方法,就会立即把它和大家分享。[9]

当你考察美国当政者身上常见的缺点和弱点时,毫无疑问,你会对美国人民的日益繁荣感到吃惊。但是,如果你惊讶的是这种当政者居然能取得那么好的政绩时,你就判断失误了。[10]美国的民主制度能一直保持昌盛的原因,是因为这些官员都是通过选举产生的。[11]

美国人通常表现出强烈的爱国热情,并且也很乐于为同胞的福祉做贡献。如果你觉得他们的这种爱国情感并非出于真心,那就有失公允了。美国人不像其他国家的人,大部分行动都是受私人利益所支配。但在美国,私人利益并不是支配一个人的所有行动的全部动力。

应当指出,我曾多次看到美国人为公共事业做出巨大和真诚的牺牲,并且经常发现他们在必要的时候基本都能忠实地相互帮助。

在美国,人们享有自由制度和充分的政治权力,这就使得每个人无时无刻并且在各个方面都能感到自己与社会之间是联系紧密的。而这种制度和权利也使他们经常感到,自己不但有义务去为同胞效力,其实这种义务对自己也是有好处的。同时,他们没有任何理由去憎恨同胞,因为他们既不掌控他人,也不受控于他人,因此,他们往往具备同情心。他们最初是认为有必要为公益奉献自己的力量,后来则是完全出于本意。靠心计完成的行为后来变成了一种习性,努力为同胞谋福祉,一开始或许还带有某种目的,后来却变成了一种习惯和爱好。

对于很多法国人来说,身份平等是第一大恶,政治自由是第二大恶。但是,当他们不得不忍受前者时,他们至少会想方设法避免后者。

在我看来,要战胜由平等产生的各种恶只有一个有效的方法:那就是政治自由。

注释


[1]1. 专制总是倾向于将人们彼此之间孤立开。所以当社会状况有了这样的倾向时是非常危险的。

2. 相反,在这些时代中,自由是非常必要的。原因:

(1)通过让人们参加公共事务可以让人们从自我中走出来。

(2)通过让他们共同应对他们各自的事物会让人们觉得相互独立。

(3)让地方治安官由公众选举,可以激起一部分人的雄心壮志。

3. 这些例子来自美国。为何美国人不满足通过创造了国家自由来与个人主义做斗争,还建立了地方自由。(YTC,CVf,第23—24)

[2]在作者创作这一章的时候,这一章的标题为:美国人是怎样利用地方制度和团体精神对抗将人们彼此分离的倾向的。(草稿,卷1)

“这些章节的缺点在于,在之后的章节中,我已经论述了个人主义的影响,但是没有指明。”(草稿,卷1)

[3]“思想的传播对于文明开化来说就像人的血液对人的身体一样重要。”(草稿,卷1)

[4]边上写着:“我已经展示了在民主时代中,为什么人们的信仰会让人只关心自己;我想向人们展现的是,同样的在民主的时代中,他的个人情感也是倾向于让他只考虑自己。”

[5]在确定一个国家适合什么样的政治法律之前,你必须仔细考虑一下它的社会状况。当一个国家的政府所具有的天生缺陷很不幸地与社会状况的天生缺陷相一致时,那社会状况的缺陷则可能会受到无限制地扩大。

相反,自由更倾向于通过创造大量人们共同参与的事务的方式,将他们更紧地联系在一起,并且在日常生活的实际行动方面经常向人们显示出他们之间存在的这种纽带关系。在自由的国家中,荣耀和权力是由人民大众赋予的,只有服务于大众,才会得到人民大众的支持。因此在这些国家中,人们对于同胞的野心和无私之情是各占一半的,并且人们有时候在抛却自己私利的同时却收获了自己的名誉。

在一些国家中在必要的情况下是可以舍弃的自由制度,对于一些被自己的私心驱使,将自己与其他人分离开来的人是尤为必要的,他们的利益是来自个人利益的这种狭隘的限制。

专制……[后面的文字被中断了。(编者注)](草稿,卷1)

在手稿中,开头还有这样的几段:

身份条件的平等不仅让人们只在意自己;它还让人们变得很少同其他人交流。

在贵族时代中,上层阶级的成员会因为他们共同的兴趣、共同的事务而偶尔聚在一起。

而生活在民主国家中的每一个人在自己的眼中所拥有的财富都是平庸的,为了赚钱,他们才没时间和自己的同类人产生交集。而只有极大的利益才会促使他们这么做。

如果生活在民主时代中的人彻底抛弃了他们天生的本能,那他们最终不仅会变得无法彼此合作,甚至会变得无法彼此相知。情感和观念的交流传播将会因此停滞。

[边上写着:这在我看来是有争议的,因为平等所带来的大量令人不安的激烈情感必然会引导人们之间产生大量的交集,尽管他们都显得非常冷淡。

这似乎与我之前所说的是相反的,我说民主的时代是所有人变得彼此相似的时代,因为人们彼此之间经常都在耳濡目染。]

这些都是巨大的威胁,立法者们应当时常将注意力放到这上面来。

[6]“专制不仅会摧毁这些国家中的自由,还会摧毁整个社会。”(草稿,卷1)

[7]因此民主制度中的立法者们的主要目标是放在建立“迫使”人们与他人产生联系的普遍“事务”中。

这样的法律对于所有的国家来说都是非常有用的;对民主国家来说也是非常必须的。这些法律可以增强社会的良好发展势头;这些法律让社会得以继续存在下去,因为如果没有了思想和意识的交流和联系,那还谈得上什么社会呢?

这就很容易地将我带到了能产生这些普遍“事务”的自由制度上来了。(草稿,卷1)

[8]在手稿中并没有这一段和上一段。

[9]边上的空白处用铅笔写着:“不仅,也。安培。”

[10]“让民主走向繁荣的并不是那些被选举进入公职部门的人,而是那些有意愿让民主繁荣的人。”

[11]边上用铅笔写着:“在这里需要一个连接点。安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