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莲娜决心不去想它。
她整夜坐在祈祷室冰冷的石头地面上,背靠着墙,眼睛看着黑夜。起初她除了所经历的那地狱般的一幕,什么也想不到,但那痛楚渐渐平息了一些,她能够把注意力集中到聆听暴风雨的呼号了;雨点落在祈祷室的屋顶上,风绕着被弃置的城堡的围墙怒吼。
开始时她全身赤裸。在那两个男人……他们完事之后,就回到了桌边,让她躺在地板上,理查在她身旁流着血。那两个男人大吃大喝起来,似乎已把她全然忘记了,后来她和理查找到机会逃出了房间。那时已经刮起暴风雨,他们在倾盆大雨中跑过木桥,躲进祈祷室里。但理查几乎立刻又回到主楼里去了。他一定是回到那两人待的屋子里,从门边的钩上去拿他和阿莲娜的斗篷,不等威廉和他的侍从反应过来就跑开了。
但他仍不肯和她讲话。他把她的斗篷给她,把他自己的斗篷裹在身上;然后离她有一步远,坐在地面上,背靠着同一堵墙。她渴望着有个爱她的人伸出双臂搂着她,安慰她,但理查的行为似乎是她做了什么极其可耻的事情;而最糟糕的是,她自己也有同感。她内心有罪恶感,似乎她犯下了罪行。她很了解他不安慰她,他不想碰她。
天气这么冷,她很高兴。这样的天气可以帮她感觉避开了这个世界,与世隔绝了;而且看似麻木了她的疼痛。她没有睡觉,但夜里的某些时刻,姐弟俩陷入了一种恍惚出神的状态,长时间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死去一般。
暴风雨突然停止,惊动了他们,阿莲娜意识到她能看到祈祷室的窗户了,原先全然是黑乎乎一片的地方出现了一些灰色小补丁。理查站起来,朝门口走去。她看着他,感到被搅得心烦意乱;她一心想靠墙坐在那儿,直到她僵死或饿死,因为她再也想不出有什么比平静地滑进永恒的无知觉更有吸引力的了。后来他打开了门,一股淡淡的曙光照亮了他的脸。
阿莲娜从恍惚中惊醒。理查几乎不可辨认了,他的脸肿得高高的,没有了模样,上面净是血痂和瘀伤。阿莲娜看着都想哭。理查总是要假装自己很勇武。他小时候,曾经骑在假想的马上,围着城堡狂奔,还用假想的长矛,假装刺人。父亲的骑士们也总是假装被他的木剑吓坏了,来鼓励他。事实上,理查会被一只嘶嘶叫着的猫吓得跑开。但昨天夜里,他还是做了最大的努力,而且为此遭到痛打。现在她必须照顾他。
她缓缓地站起来。她身上疼痛,但比起昨夜来要好多了。她想着此时在主楼里可能发生的情况。威廉和他的侍从会在夜里的某一时刻喝光那罐酒,然后昏昏入睡。他们可能会在日出时醒来。
到那时,她和理查应该已经走远了。
她走到祈祷室的另一头祭坛那儿,那是一个很简朴的木头盒子,漆成白色,没有装饰。她在上面靠了一会儿,然后猛地一推,把它推翻了。
“你在干什么?”理查用惊慌的语气说。
“这是父亲的秘密藏身之地,”她说,“他在走以前告诉我的。”在原先安置祭坛的地面上有一个布包袱。阿莲娜解开包袱,露出了一柄长剑,有鞘,有皮带,还有一把一英尺长的看起来骇人的匕首。
理查走过来看。他不大会使剑。他曾经学过一年剑术,但仍是笨手笨脚。然而,阿莲娜当然挥不动它,便把剑递给了他。他把佩剑的皮带扣到腰间。
阿莲娜看了看那把匕首。她还从来没带过武器。她长这么大,始终都有人保护她。当她明白需要用这把杀人匕首保护自己时,她感到自己已举目无亲。她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当真把这把匕首派上用场。她想,我曾经把一支木矛戳进一头野猪的肚子,为什么我不能用这匕首刺进一个人——像威廉·汉姆雷那样的人的身体里呢?她不愿再想下去了。
那把匕首有一个皮鞘,皮鞘上面还有个环,可以系在皮带上。那个环大得足以像手镯似的套在阿莲娜纤细的手腕上。她把环套在左腕上,把匕首藏到衣袖里。匕首挺长的——超过了她的臂肘。即使她不能用它来刺人,大概总可以用来吓唬人的。
理查说:“咱们走吧,赶快。”
阿莲娜点了点头,但当她朝门口走去时,又停住了。天亮得很快,她看到了祈祷室的地面上有两个黑乎乎的东西,那是她原先没注意到的。她走近仔细一看,才辨出来是两个马鞍,一个是普通尺寸的,另一个大得出奇。她想象着威廉和他的侍从昨天夜里到来时,为他们在温切斯特的胜利而志得意满,由于长途骑行而疲惫不堪,于是随随便便地把马鞍卸下来,往这里一扔,就匆忙地进了主楼。他们想象不到居然会有人大胆地偷他们的东西,但人在绝望之中就会找到勇气的。
阿莲娜走到门口向外瞧,天已亮了,但光线还很暗,四周都朦胧得没有颜色。风已经停了,天空晴朗无云。夜里有好几块木瓦从祈祷室的屋顶上落了下来。除了那两匹正在吃着湿草的马以外,院子里空空荡荡。那两匹马抬头看了看阿莲娜,就又低下头去。其中一匹是高大的战马;原来那大号的马鞍就是配它的。另一匹是带斑纹的公马,样子不怎么起眼,但彪悍结实。阿莲娜看看马,看看马鞍,又看着马。
“我们还等什么?”理查焦急地说。
阿莲娜打定了主意。“咱们骑他们的马走,”她斩钉截铁地说。
理查看上去很害怕。“他们会杀了我们的。”
“他们追不上我们。如果我们不骑他们的马,他们就可能追上来,杀死我们。”
“要是我们还没跑走就让他们抓住了呢?”
“所以我们要快。”其实她心里也没底,但她不能不鼓励理查,“咱们先来给这匹骏马备上鞍——它看来还好对付。把那个普通的马鞍拿过来。”
她匆匆跑过院子。两匹马都用长绳子拴在烧毁的房子残基上。阿莲娜拽起那骏马的缰绳,轻轻地牵它。这当然是那侍从的坐骑。阿莲娜平日宁可骑小些的、更驯顺的马,但她想她还能驾驭这一匹。理查只好骑战马了。
那骏马不信任地看着阿莲娜,往后贴起了耳朵。她可是急不可耐,只好强迫自己轻声对它说着话,缓缓地拽着缰绳,马平静下来了。她拉着它的头,抚着它的鼻子;这时理查把马勒套上,把嚼子扣到马嘴里。阿莲娜松了口气。理查把那个小些的鞍子放到马背上,用利落、可靠的动作勒好肚带。他们俩都是从小习惯了备马、骑马的。
那匹战马眼看着骏马被套上了鞍,知道该轮到自己了,但它对陌生人不服帖,喷着响鼻,不让人拉缰绳。“嘘!”阿莲娜说。她拽紧缰绳,稳稳地拉着,那马不情愿地到了她跟前。但那马极其有力,要是真对抗到底,可就麻烦了。阿莲娜不知道那匹骏马是不是能驮她和理查两个人,但那样的话,威廉也会骑上战马追上他的。
她把马拴到跟前之后,把缰绳拽到残基上,这样它就走不开了。但是当理查套马勒时,那马摆着头,躲开了。
“试试先把马鞍放上去。”阿莲娜说。她和那牲口说着话,轻拍着它那强劲的颈项,理查趁机把那具大马鞍放上系好。那马露出像是服气的神色。“咳,这样就好,”阿莲娜用坚定的口气说着,但那马并没上当,它感到这只是表面的好言好语。理查拿着勒子走近,那马喷着响鼻,想走开。“我有东西给你吃,”阿莲娜说着,把手伸进她斗篷的空口袋里。马受骗了。她掏出空攥着的拳头,但马低下头去,蹭着她的手,寻找着吃的。她感到了马舌的粗糙表面在她掌心上舔来舔去。趁着马低着头、张着嘴,理查把勒子套上了。
阿莲娜又朝主楼投去畏惧的一瞥。一切都平静如故。
“上马,”她对理查说。
理查把一只脚踏进高高的马镫——还是有点吃力——腾身骑到高大的马背上。阿莲娜从残基解开马缰。
那马咴咴高叫。
阿莲娜的心跳加快了,那高声的马嘶会传到主楼里的,像威廉那样的人会听得出他自己马的叫声,尤其是像这样贵重的马。他可能已经惊醒了。
她连忙去解开另一匹马,冰冷的手指在绳结上慌乱地解着。想到威廉已经惊醒,她简直丧魂失魄了。他会睁开眼睛,坐起身来,四下张望,想明白他身处何地,怀疑起他的战马为什么会嘶鸣。他一定会来的。她觉得她不能再面对他了,他在她身上干下的无耻的兽性的折磨,又以其全部恐怖呈现在眼前。
理查催促说:“快,阿莉!”他胯下的马这时骚动不安起来。他使劲控住它别动。他需要让它狂奔上一两英里,把力使乏;然后就会驯服些了。它又咴咴叫着,往一旁迈步。
阿莲娜终于解开了绳结。她本想把拴马的绳索扔了,但那样就没法再拴马了,于是她匆匆地把绳子一缠,乱糟糟地拴到鞍索上。她应该调整一下马镫;现在的高度是适合威廉的侍从的,他要比她高出好几英寸,因此她骑在马鞍上,马镫就太低,脚够不到。但她能想象出威廉正在下楼梯,穿过大厅,走到院里——
“我可再控制不住这匹马了,”理查声调紧张地说。
阿莲娜其实和那匹战马一样不安。她飞身跨上那匹马,在鞍上一落座,她下身又疼起来,但她只有骑下去。理查控着马朝大门走去,阿莲娜的马自动跟随在后。不出她所料,马镫低得够不着,她只好用两膝夹紧。他们刚刚出发,她就听到从背后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叫喊,她出声哼出:“噢,别。”她看到理查在踢他的坐骑,那高大的战马往前一蹿就跑起来。她的马也跟了上去。她暗自庆幸,这骏马总是跟着那战马,因为她着实无法驾驭它了。理查又踢了一下马,那战马加快速度,从大门的拱顶下跑了出去。阿莲娜又听到了一声喊叫,这次要近得多。她扭回头去,看到威廉和他的侍从咚咚地跑过院子,尾随而来。
理查的战马非常亢奋,一看到眼前的田野,就低下头,一路跑去,蹄声隆隆响着穿过了木吊桥。阿莲娜觉得大腿上有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从眼角看到一个人影在伸手抓她的鞍索,但转眼就不见了。她知道已经逃脱了,心头涌起一阵轻松,但立即又觉得下身疼痛了。当马驰骋在田野上时,她觉得里面在刺痛,如同那歹毒的威廉扎进她身体时的那种感觉,大腿上有血在往下淌。她松开马头,紧闭双眼忍着疼痛。昨夜的可怕景象又重现了,在她紧闭的眼睑后一幕幕映出。当她驰行在田野里时,她随着蹄声的节奏高呼:“我不能回想我不能回想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
她的马猛向右拐,她察觉出正在上一个缓坡。她睁开眼,看到理查已经离开泥泞的小径,踏上通向树林的长长的大路。她想,他大概是想在让战马放慢速度之前证实一下马是否驯顺了,在一阵狂奔之后,两匹马都会易于驾驭些。很快她就感到胯下的坐骑开始平稳了。她向后挺着,骑在鞍上。那马降下速度,变成小跑,然后慢跑,最后走起来。理查的战马还有劲快跑,远远地跑在了前面。
阿莲娜回头越过田野望去,城堡在一英里之外,她不确定是不是看见了两个身影站在吊桥上朝她看。那两人得步行很长的路才能找到马匹,她想。她一时觉得安全了。
她的手脚暖过来后有点麻木。马身上的热气像炉火似地升腾起来,形成一个热空气的喷层包裹着她。理查终于让他的战马慢了下来,调回头迎着她走来,那马边走边使劲喷气。他们钻进了树林。姐弟俩对这一带的树林了如指掌,因为他们从小就生长在这里。
“我们到哪儿去呢?”理查问。
阿莲娜皱起眉头。他们到哪儿去呢?他们去干什么?他们没有吃的,没有喝的,也没有钱。除了身上那件斗篷,她连衣服都没有——没有衣裙,没有内衣,没有帽子,没有鞋子。她一心要照顾弟弟——可是怎么照顾呢?
她现在看清楚了,过去的三个月,她一直生活在梦幻之中。她原来内心深处就明白,原有的生活已经结束,但她却拒不面对现实。威廉·汉姆雷让她清醒了。她毫不怀疑,他讲的那番话是实情,斯蒂芬国王已经封珀西·汉姆雷做夏陵伯爵了,但也许国王对她和理查规定了什么条款,如果没有,他也该规定,而且他们姐弟当然能够请求他。不管怎么说,他们得到温切斯特去。他们起码可以在那里弄清父亲的情况。
她突然想到:噢,父亲,在哪一点上一下子全错了呢?
自从她母亲去世以来,她父亲就对她关怀备至,他对她的疼爱胜过别的父亲。他因为没有再婚,没给她找个新母亲而负疚,他曾解释说,心存对亡妻的怀念比起身边有个新欢更幸福。不过,阿莲娜从来没想过要有个继母,父亲照顾她,她照顾理查,这样全家人谁也没感到受伤害。
那种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我们到哪儿去呢?”理查又说了一遍。
“到温切斯特去,”她说,“我们去面见国王。”
理查兴高采烈。“对!等我们禀报了威廉和他的侍从昨夜的行为,国王一定会——”
阿莲娜被一种不可遏止的愤怒攫住,脸憋得通红。“闭嘴!”她高叫着。马匹惊动了一下。她狠命一提缰绳,“再也别提那事了!”她气得噎住了,几乎迸不出字来,“我们不会告诉任何人他们的所作所为——谁也不告诉!永远!永远!永远!”
那侍从的鞍袋里有一大块乳酪、一皮壶残酒、一块燧石和一些引火物,还有一两磅杂粮,阿莲娜估计是马料。她和理查在中午时分吃了乳酪,喝了酒,这时马匹啃着嫩草和常青灌木,在一条清澈的小溪里饮着水。她已经不再淌血,下身也麻木了。
他们看见了一些过路人,但阿莲娜叮嘱过理查别跟任何人搭话。在漫不经心的人看来,他们是两个让人望而生畏的人,尤其是理查,骑着高大的战马,佩着长剑;但只要交谈几句,就会暴露出他们是没人照顾的两个孩子,说不定就有人打他们的主意了。因此,他们远远地躲着别人。
天色将晚,他们想找个地方过夜。他们发现离大路一百码左右有一块空地,旁边还有一条小溪。阿莲娜用杂粮喂马,理查升起一堆火,要是他们有一口锅,他们就可以用马料煮粥了,如今只好生嚼杂粮,除非他们能找到一些甜栗子烤着吃。
她正忙着,理查跑到远处去拾柴火,这时她给近旁的一个低低的声音吓了一跳,“你是谁啊,我的小姑娘?”
她尖叫一声,马也惊慌得退开了。阿莲娜回过头去,看到一个穿着棕色皮衣、脏兮兮的大胡子男人。他朝她又走前一步。“离我远点!”她厉声叫着。
“用不着害怕。”他说。
她从眼角看到理查抱着一抱柴火从那陌生人的身后走进了空地。他站住脚望着他们两个。阿莲娜想,拔出剑来!但理查看上去吓坏了,不知如何是好。她退后几步,想躲到马后边。“我们没钱,”她说,“我们什么也没有。”
“我是国王的护林官,”他说。
阿莲娜松了口气,几乎瘫软了。护林官是拿王室的薪俸在森林中执法的。“你干吗不早说,你这傻瓜?”她说,很为刚才被惊吓所气恼,“我还以为是强盗呢!”
他吃了一惊,但更生气,像是她说了不礼貌的话得罪了他;但他只说了一句:“那,你一定是出身高贵的小姐喽。”
“我是夏陵伯爵的郡主。”
“那男孩子该是他的嗣子了,”护林官说,虽然他像是没看见理查。
这时理查走到跟前,放下柴火。“不错,”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布赖恩。你们计划在这儿过夜吗?”
“是的。”
“就你们俩?”
“是的。”阿莲娜明白,他在想他们为什么没有护卫,但她不想告诉他。
“你们还没有钱,你说的。”
阿莲娜冲他皱起眉。“你是不是怀疑我?”
“噢,没有。我看得出你们是贵族,从你的举止上。”他的口气里有没有讽刺的意味呢?“如果你们没有别人,又没有钱的话,也许你们愿意到我的住处过夜。离这儿不远。”
阿莲娜没打算让这个粗鲁汉子对她发慈悲。还没等她拒绝,他又开口了。
“我妻子会乐于帮你们的。我还有一个暖和的房间,你们可以在里边睡觉,如果你们愿意单独睡的话。”
有妻子就大不一样了,接受一个有身份的家庭的慷慨好客够安全了。阿莲娜还在犹豫,后来她想到地炉、热粥、葡萄酒、铺了干草的床和上面有屋顶遮挡。“我们很感激,”她说,“我们没什么可给你的——我刚才说没钱是实话——但有一天我们会回来,奖赏你们的。”
“太好了,”护林官说。他走到火跟前,踏灭了火。
阿莲娜和理查上了马——他们还没有卸鞍呢。那护林官走过来说:“把缰绳给我。”阿莲娜不清楚他的意图,但还是把缰绳递给了他,理查也照做了。那人牵着马,穿过树林往前走,阿莲娜宁可自己拉着缰绳,但她认为还是听他的为好。
路比他说的要远。他们走了足有三四英里,他们到达地边的一栋草顶小木屋时,天已经全黑了。窗户里透出了灯光和做饭的气味,阿莲娜感激不尽地下了马。
护林官的妻子听到了马声,来到门口。那人对她说:“一位少爷和一位小姐,独自待在森林里。给他们点喝的。”他转过来对阿莲娜说,“你们进去吧。我来照顾马。”
阿莲娜不喜欢他那种颐指气使的口气——如果由她来下达指示,她倒愿意用这种口气——但她并不想亲自卸马鞍,就径自走了进去,理查跟着进了房子。房子里烟熏火燎,但很暖和。角落里拴着一头乳牛。阿莲娜庆幸那人说过还有个小间,她从来没和牛羊同住过一室。火上的一口锅里冒着泡。他俩坐到板凳上,那妻子从锅里给他们每人盛了一碗汤,尝起来是野味。那女人在灯光下看到理查的面孔,吃了一惊。“你这是怎么了?”她说。
理查刚要张嘴回答,阿莲娜抢先说话了。“我们经历了一连串的不幸,”她说,“我们正在去见国王的路上。”
“我懂了,”那妻子说。她是个棕肤色的小个子妇人,目光很警觉。她并没有打听个没完。
阿莲娜很快就喝完了汤,想再要。她伸出碗去,那女人眼睛看着一边。阿莲娜很窘。她难道还不懂阿莲娜要什么吗?还是她没有汤了呢?阿莲娜刚要和她说几句不客气的话,那护林官进来了。“我带你们看看仓房,你们可以在那儿睡,”他说。他从门边的一个钩子上取下一盏灯,“跟我来。”
阿莲娜和理查站起身。阿莲娜对那妻子说:“我还需要一件东西。你给我一条旧衣裙好吗?我这件斗篷里面什么都没穿。”
那女人不知为何不大高兴。“我看看能找到什么吧,”她咕哝着说。
阿莲娜朝门口走去,护林官用一种奇特的目光打量着她,紧盯着她的斗篷,似乎只要使劲看,就能把斗篷看穿。“在前边带路吧!”她厉声说。他转过身,出了屋门。
他带着他们绕到屋后,穿过一块菜地。摇曳的灯光映出了一间小木屋,与其说是仓房,不如说是棚子。他打开门,门砰地撞在一个从屋顶接雨水的水桶上。“你们看看,”他说,“睡在这儿合适不合适。”
理查先进去了。“拿灯来,阿莉。”他说。阿莲娜转过身,从护林官手里去接灯。就在这时,他使劲一推她。她侧身倒下,穿过门洞,摔进仓房里,撞到了她弟弟身上,两人都躺到了地上。周围一片漆黑,门给砰地关上了。门外乒乓乱响一气,像是有什么重东西给顶到了门外。
阿莲娜难以相信会出这种事。
“这是怎么回事,阿莉?”理查叫道。
她坐起身。那人当真是护林官,还是个强盗?他不可能是强盗——他的房子太结实了。但他如果真是护林官,他干吗要把他们锁在里面呢?他们是不是违犯了法律?他是不是猜到了马不是他们的?还是他心怀不轨?
“阿莉,他为什么要那样做?”理查说。
“我也不明白,”她烦乱地说。她已没有力气去烦恼或生气了。她起身去推门,推不动,那护林官定是把水桶顶到门上了。她在黑暗中摸索着仓房的墙壁,还能够到屋顶的坡。这房子是用木料紧钉在一起盖的,很牢固,是护林官的牢房,用来关犯法的人,然后再押到郡守那儿。“我们出不去,”她说。
她坐了下来,地面干燥,铺有干草。“我们给关在这儿,只有等他放我们出去了,”她无可奈何地说。理查坐在她身边。过了一会儿,他们背靠背地躺下了。阿莲娜感到连连受创,又害怕又紧张,无法入睡,但她也实在困,没过多久,就疲倦地睡着了。
门打开了,日光照到她脸上,她醒了过来,立刻坐起了身,感到很害怕,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为什么会睡在硬地面上。接着她想了起来,但更害怕了;那个护林官打算对他们干什么?然而,进来的不是那护林官,而是他的棕肤色小个子妻子;虽然她的面孔和昨夜一样板着,毫无表情,但她拿着一大块面包和两个杯子。
理查也坐了起来,姐弟俩小心地看着那女人。她一语不发,递给他们每人一个杯子,然后掰开面包,给一人分了一半。阿莲娜突然意识到她饿了。她用面包蘸着啤酒,吃了起来。
那女人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吃完了面包,喝光了啤酒。随后她递给阿莲娜一团叠着的像是一块黄色的旧麻布,阿莲娜打开,原来是件旧衣裙。
那女人说:“穿上它,离开这儿。”
阿莲娜被这种好心的举动和生硬的言词弄得莫名其妙,但她毫不犹豫地接过了衣裙。她转过身去,脱下斗篷,把衣裙从头上连忙套下去,又罩上斗篷。
她觉得好多了。
那女人送给她一双旧木底鞋,太大了。
阿莲娜说:“我穿木底鞋没法骑马。”
那女人刺耳地放声笑着。“你不会骑马了。”
“为什么不?”
“他把你们的马骑走了。”
阿莲娜的心沉下去了。如此祸不单行实在太不公平了。“他把马骑到哪儿去了?”
“他没跟我说这个,但我猜是去了夏陵。他在那儿把马卖掉,然后弄清楚你们是什么人,看看除了马肉之外,还能不能从你们身上再捞点什么别的。”
“那么你为什么放掉我们呢?”
那女人上下打量着阿莲娜。“因为我不喜欢他看你的那副样子,当时你说你斗篷里边什么都没穿。你现在可能还不懂,等你结了婚就明白了。”
阿莲娜已经明白了,但她没这样说。
理查说:“他发现你放走我们,会不会杀死你呢?”
她不屑地一笑。“他吓唬别人可以,可吓不住我。现在走吧。”
他们出了门。阿莲娜明白,这女人已经学会了怎样和一个残暴的没心肝的男人在一起过日子,甚至还能够保持一点体面和同情。“谢谢你的衣服,”她尴尬地说。
那女人并不想让她感谢,她指着一条路说:“去温切斯特走这条路。”
他们走了,头也没回。
阿莲娜从来没穿过木底鞋——她那个等级的人都是穿皮靴或皮便鞋的——她觉得这种鞋又重又笨,很不舒服。然而,地面这么冻,穿上总比光脚强。
他们走到看不见那护林官房子的地方,理查说:“阿莉,我们为什么会遇上这些事?”
这句话问得阿莲娜意气消沉了。所有的人都对他们这么残酷,人们可以随便打他们,抢他们,就像他们是马,是狗,没人保护他们。她想,我们过于轻信别人了。他们在城堡里住了这三个月,甚至连门都不闩。她决心今后再不相信任何人,再也不会让别人接过去马缰,哪怕她必须粗暴,也得保护自己。她再也不会让别人像昨夜护林官把她推进木棚那样从背后暗算她了,再也不会接受一个陌生人的好意,再也不会夜里不锁门,再也不会凭表面价值接受善心了。
“咱们走快点,”她对理查说,“也许我们在天黑前能赶到温切斯特。”
他们沿着小路走到了遇上护林官的那块空地。他们烧的火烬还在。从那里他们毫不费事就找到了通往温切斯特的大路。他们以前曾多次去过温切斯特,所以认识路。他们上了大路后,走得快多了。两夜前的暴风雨使得地上的泥都冻硬了。
理查的面孔消了肿,他昨天在树林的一条小河里洗过脸,多数血痂都掉了。原来右耳垂的地方,现在有一块难看的伤疤。他的嘴唇还肿着,但脸上的青肿已经消了,然而还有很重的擦伤,擦伤处发炎的颜色使他的面容相当吓人。不过,这都会没事的。
阿莲娜没有了胯下的马的热气,尽管她走得全身发热,手脚却冻得冰凉。一上午天气都很冷,到中午气温才上升了一点。这时她饿了。她回想起,仅仅在昨天,她还觉得似乎不在乎会不会再有温暖和食物,但她不愿去想了。
他们只要听到马蹄声或是看到远处有人,就赶紧钻进树林藏起来,直到别的行人走过去。他们匆匆穿过村庄,跟谁也不讲话。理查想找人要点吃的,但阿莲娜不准他去。
下午过半,他们离目的地就差几英里了,还没人惹过他们的麻烦。阿莲娜正在想,说起来,要想别招惹是非也不算难。这时,在一条特别荒僻的岔道上,突然从树丛里站出一个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他们已经来不及躲藏了。“接着走,”阿莲娜对理查说,但那人移动着仍挡着他们,他们只好停下脚步。阿莲娜回头去看,想往回跑;但另一个家伙从林子里露了面,站在十到十五步开外,堵住了他们的逃路。
“我们在这儿弄到什么啦?”前面这个人大声说。他是个胖子,长着赤红脸和鼓胀的大肚子,胡子脏兮兮、乱糟糟的,手里拿着一根沉重的木棒。不用说,他一定是个强盗,阿莲娜从他的长相看得出,他是那种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她心里充满了恐惧。
“别捉我们,”她用一种恳求的语气说,“我们没什么可让你抢的。”
“我可不敢这么说,”那人说。他朝理查逼进一步,“这把剑看起来不错,值好几先令呢。”
“这是我的!”理查抗辩说,但他听起来像个吓慌的孩子。
阿莲娜想,这无济于事。我们无能为力,我是个女人,而他又是个孩子,人们可以对我们为所欲为。
那胖子以出人意料的敏捷动作突然举棒朝理查打去。理查一躲,本来朝头打的棒子落到了他的肩上。那胖子很壮,一下就把理查打倒了。
阿莲娜勃然大怒,她受人欺负,被人卑鄙地凌辱过、掠夺过,她饥寒交迫,几乎无法控制自己。她弟弟两天前刚被打得半死,如今又挨了这一棒,眼看着这一切,她简直发疯了。她丧失了全部理智和谨慎,连想都没想,就从袖中抽出匕首,向那胖强盗冲过去,把匕首捅进他肚子,一边高叫:“别碰他,你这狗!”
她这一下让他全然意想不到。他在打理查时,斗篷已经敞开,两手仍旧握着木棒。他一点警觉都没有,显然觉得自己平安无事,没料到一个看来手无寸铁的少女会袭击他。刀尖穿透他紧身衣的毛呢和内衣的亚麻,直顶到他绷紧的肚皮上,阿莲娜经历了瞬间的动荡,想到要刺破一个活人的皮肤,穿透他的肌肉,不由得一阵害怕;但畏惧使她横下一条心,她用力把刀向前一扎,刀就穿过皮肤,插进了柔软的内脏;接着,唯恐没刺死他,给他报复的机会,她继续用力捅,直到长刀插到护手,再也插不进去为止。
那个不可一世、残酷的吓人的家伙一下子变成了一头惊慌的受伤野兽,他痛得大叫,松开了木棒,低头瞪着插进肚子里的长刀。阿莲娜霎时意识到,他清楚那是致命的重伤,她吓得赶紧松开手。那强盗踉踉跄跄地后退。阿莲娜想起她身旁还有另一名强盗,一时慌了手脚,他一定会为死去的伙伴拼命报复的。她又握住刀柄,猛往外拔。那受伤的强盗已经侧身躲开她,她只好从一边往外拔刀。她感到刀在他的软软的肚子里划动,然后才出了他的胖肚皮。鲜血喷了她一手,那人像野兽一般嚎叫着,倒在了地上。她转过身来,血淋淋的手中握着刀,面对着另一个人。这时,理查也挣扎着站起来,抽出了他的剑。
第二个强盗来回看着他们俩,又看了看他那垂死的伙伴,转身就跑进了树林。
阿莲娜看着,感到难以置信,他们吓跑了强盗,实在出乎意料。
她看着那个躺在地上的人。他仰面朝天躺着,内脏从肚皮上的大口子里流到外面。他的眼睛大睁着,面孔由于痛苦和恐惧而扭曲了。
阿莲娜虽然从这两个无法无天的家伙手中保护了自己和弟弟,但她既不感到舒心,也不觉得自豪,这吓人的场面让她太厌恶、太反感了。
理查没觉得这么恶心。“你捅了他,阿莉!”他的语气既激动又歇斯底里,“你干掉了他们!”
阿莲娜看着他。他需要学会点什么。“杀死这家伙,”她说。
理查瞪着她。“什么?”
“杀死他,”她重复了一遍,“别让他活受罪。把他结束了!”
“干吗要我?”
她故意让声音沙哑。“因为你表现得像个孩子,而我需要一个男子汉。因为你从来没用剑干过什么,除了玩打仗游戏,而你必须有个开头。你是怎么了?你怕什么?他反正要死了,伤害不了你的。用你的剑吧,试一下,杀死他!”
理查用双手握着剑,满脸迟疑的样子。“怎么杀?”
那人又叫起来。
阿莲娜朝理查吼着:“我不知道怎么杀!砍下他的头,或者戳进他的心!怎么都成!就是要把他杀掉!”
理查像是陷入了困境,他举起剑,又放下了。
阿莲娜说:“要是你不杀他,我就不管你了,我以所有圣徒的名义发誓。我要在一天夜里起来就走,等天亮时你醒来,我就不在你身边了,你就剩下了只身一人。现在,下手吧!”
理查又举起他的剑。这时,那垂死的人竟然停止了嚎叫,试图站起来。他滚到一边,用一只臂肘撑起身子。理查大叫一声,一半像是惊恐的尖叫,一半像是战斗的呼号,狠狠地把剑往下刺进那人裸露的脖子。剑很沉重,剑刃很锋利,那个粗脖子一下子就断了一大半。那人血如泉涌,头怪模怪样地歪向一边,身体重重地倒在地上。
阿莲娜和理查看着那尸体。热血在冬天的冷空气中冒着白气,姐弟俩都被自己干的事惊呆了。阿莲娜忽然想从那里赶紧走开,她拔腿就跑,理查跟在后边。
她跑不动时才停下脚步,这时才注意到自己在抽泣。她慢慢地朝前走,不再顾忌理查是不是看到她在流泪,反正他看来也无动于衷。
她逐渐平静下来。木底鞋硌得她的脚生疼。她停下来,把鞋脱下,她光着脚继续走,把木底鞋拿在手里。他们很快就要到温切斯特了。
过了一会儿,理查说:“我们真傻。”
“怎么?”
“那个人。我们白把他丢在那儿了,要是把他的靴子脱下拿来就好了。”
阿莲娜站住脚,害怕地看着她弟弟。
他回视着她,轻声一笑。“这没什么错,是吧?”他说。
二
阿莲娜在夜幕降临时走进西门,上了温切斯特的高街,她又觉得有希望了。在森林里的时候,她曾经觉得她可能会被杀害,而且不会有人知道出了什么事,但如今她回到了文明世界中。当然,这城里仍到处有窃贼和凶手,但他们无法在光天化日之下犯下罪行而不受惩罚。城里有法律,违法的人将处以流放、断肢或绞刑。
她记起,只是在差不多一年以前,她和父亲还走过这条街。他们当然骑在马上,他骑着一匹栗色的高头大马,她骑着一匹漂亮的灰色驯马。他们走过宽阔的街道时,人们纷纷让路。他们在城南部有一栋房子,去的时候,会受到八个或十个仆人的欢迎。房子打扫一净,地上铺着新鲜的干草,所有的壁炉都点着火。他们住在这里的时候,阿莲娜每天都穿着漂亮的衣服:细亚麻布、丝绸、柔软的毛呢,全都染得五光十色,靴子和腰带都是小牛皮的;胸针和手镯上面镶着珠宝。她始终有一个任务,就是确保任何要见伯爵的人一定要受到欢迎;用肉和酒款待有钱人,用面包和啤酒招待穷一点的,对所有的人都笑脸相迎,请到火边就座。她父亲恪守热情待客的礼仪,但他本人并不善于做这些具体事——人们觉得他冷漠甚至专横,阿莲娜弥补了他的不足。
大家都尊重她父亲,最高层的人物也来拜访他;主教、院长、郡守、宫廷大臣和贵族。她想不出如今这当中还有多少人认得出她,这个赤脚走在同一条高街的泥泞、肮脏之中的她。这念头并没有挫伤她的乐观情绪,重要的是,她不再觉得自己是个牺牲品,她又回到了有规矩和法律的世界里,有机会重新掌握自己的生活。
他们走过了她家的房子,那里已经人去楼空,铁锁高挂,汉姆雷一家还没有接收过去。阿莲娜一时冲动,想要进去。这是我的家!她想。当然,已经不是了,在里边过夜的念头使她想起了她住在城堡里,闭眼不看现实的方式,于是她就坚定地朝前走了。
在城里还有另一件好事,就是这里有一座修道院,只要有所求,修士们总会给人一个铺位,她和理查今夜可以睡在屋里,干爽爽的,不担惊受怕了。
她找到大教堂,进了修道院的院子。两名修士站在一张搁板桌旁,给一百多人施舍硬面包和淡啤酒。阿莲娜原先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要求修士的救济。她和理查站到队伍里。她想,说来奇怪,平日里人们为争一口白给的食物会你推我挤,现在竟然井然有序地站在队伍里安静地等候,只是因为一个修士这样要求。
他们领到了晚餐,拿着进了客房。这是一座木造大房子,像个仓房,里边没有家具,灯芯草蜡烛发着昏暗的光,还散发着许多人挤在一处的那种气味。姐弟俩坐在地上吃着,地面上铺着草,一点都不新鲜了。阿莲娜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修士们她是何许人,副院长也许还记得她。在这样大的修道院里,自然有为出身高贵的客人准备的上等客房,但她发觉自己并不情愿那样做。或许是怕遭人唾弃,但她也感到又要把自己置于某个人的权力之下了,虽然一个副院长没什么可怕的,然而她觉得不露姓名、不为人注意地混进众人之中反倒更舒服些。
别的客人多半是朝圣者,少数是赶路的匠人——从他们携带的工具可以分辨出来,还有一些走村串庄的小贩,他们叫卖农民不能自制的东西,针、刀、锅和香料之类。有些人带着家小,小孩子闹闹嚷嚷,兴致勃勃,在周围跑来跑去,互相打架,绊倒在地。不时有个孩子撞到大人身上,头上挨一下揍,放声大哭。有些孩子完全没有家教,阿莲娜看见好几个往地上的草里撒尿的。这种事情在人畜同居一室的房子里可能无所谓,但在一个公共大房间里实在讨厌,阿莲娜想:他们一会儿就要睡在这样的草上了。
她开始有一种感觉,人们在盯着她看,似乎知道她落魄了。这种感觉当然很可笑,但却驱赶不掉。她不断检查,看看自己还淌不淌血。没有。但她每次转脸,总会看到有人在用冷漠而犀利的目光盯视她。她的目光一和他们的目光相遇,他们就转眼去看别处,但过一会儿,她又会看到另外的人那样打量她。她不停地告诫自己,这种感觉很愚蠢,并没有人在盯着她,他们不过是好奇地张望挤满人的房间。其实,她也确实没什么可看的,她和别人在外表上毫无区别——身上一样脏,穿得一样破,精神一样疲倦。但那种感觉却固执存在着,她不由自主地气恼起来。一个男人老引起她注意,那是一个携家带口的中年朝圣者,她终于发起脾气,冲他叫道:“你看什么?别盯着我!”他似乎很窘,移开目光,没有言语。
理查悄声说:“你何必呢,阿莉?”
她叫他闭嘴,他就不说了。
晚饭后不久,修士们取走了灯光,他们喜欢人们早睡,可以让他们不致去城里的酒馆和妓院鬼混,天亮后也便于修士们早早地请客人们出门。有好几个单身男人在熄灯后溜了出去,不用说,是去寻欢作乐了,但大多数人都蒙着斗篷,蜷缩在地上。
阿莲娜已经有好多年没在这样的大房间里睡觉了。她小时候总是羡慕楼下那些人,他们一个挨一个地睡在要灭的壁炉前,房间里满是烟雾和饭味,门口有狗守着;大厅里有一种群体感,是老爷家里宽敞、空荡的内室中所没有的。那时候,她有时会离开自己的床,踮着脚尖走下楼去,睡在她最喜爱的一个仆人——洗衣工玛奇或者老琼的身边。
她鼻子里嗅着儿时的气味,昏昏睡去,梦见了她母亲。通常她记不清她母亲的模样,但这时,她竟然清晰地看见了妈妈的面容,眉眼毕现,小巧的五官,羞怯的笑容,苗条的身材,忧虑的目光。她看见了她母亲的步态,稍稍侧向一边,似乎总要尽量贴近墙壁,另一手略略伸出,来保持平衡。她能听见她母亲的笑声,那种意想不到的深厚的女低音,随时都会迸发出歌声或笑声,但又总是不敢那样。在梦境中,她清楚了一些清醒时始终弄不明白的事,她父亲让她母亲这么惊惧,压抑她对生活的欢乐感,以致她萎缩了,像一株不得水的花似的枯死了。这一切都如同非常熟悉、非常深知的事情一般涌进了阿莲娜的脑海。然而,最让人震惊的是,阿莲娜怀孕了。母亲似乎很高兴。她们坐在一间卧室里,阿莲娜的肚子胀得太大,只好叉开腿坐着,两手交叉放在高高隆起的肚皮上,自古以来的孕妇都是这么做的。这时,威廉·汉姆雷闯了进来,手中拿着长刃的刀,阿莲娜知道,他要把刀捅进她肚子,就像她在树林里捅了那个胖强盗一样。她厉声尖叫,吵醒了自己,一下子坐直了,这才明白威廉并不在这里,她甚至也没有尖叫,那声音不过是她头脑里想象的。
后来,她就睁开眼躺着,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会怀孕。
她先前并没有想到这点,这时候她胆战心惊。要是怀了威廉·汉姆雷的孩子多恶心。也许不是他的——也许是他的侍从的,她可能永远也不清楚。她怎么会爱这样的孩子呢?她每看到婴儿,都会回想起那可怕的夜晚。她发誓要偷偷生下孩子,一生下来就丢掉,任其冻死,农民的孩子太多了,都是这么做的,想着这条出路,她就又飘然入睡了。
修士们送来早餐时,天也就刚刚亮。响声惊醒了阿莲娜。大多数客人已经醒了,因为大家睡得都很早,但阿莲娜睡过了头,她太困倦了。
早餐是咸粥。阿莲娜和理查大口地吃着,巴不得有面包就好了。阿莲娜思虑着该怎么和斯蒂芬国王讲话。她敢说,他一定忘了夏陵伯爵有两个孩子。只要他们一露面提醒他,她想,他就会主动提出照顾他们。然而,万一需要说服他,她也想好了该说的话。她不会坚持说她父亲是清白无辜的,因为那暗含着国王判断有误,会开罪于他。她还决定,她也不说什么抗议册封珀西·汉姆雷为伯爵的话,掌权的人都不喜欢把已经决定的事加以更动。“是好是坏,反正已经定了,”她父亲就爱这么说。不,她只要说,她和她弟弟是无罪的,并请求国王给他们一个骑士的采邑,以便他们可以维持生计,理查也可以准备在数年之间成为国王的一名战士。一小块采邑可以使她能够在国王开恩释放她父亲以后供养他。他不再是威胁,他没了头衔,没了追随者,也没了钱财。她要提醒国王,她父亲曾经效忠于先王亨利,那是斯蒂芬的舅舅,她不会太强硬,只是简明扼要,谦恭又坚决。
早餐后,她问一个修士,在哪里可以洗脸,他听后很吃惊;这显然是个不寻常的问题。然而,修士们都喜爱干净,他指给她一个露天的水道,清冷的水一直流到修道院的地里,并且告诫她不要“不体面”地洗,他这么讲,是怕万一有兄弟碰巧看见她,从而玷污了他的灵魂。修士们做很多善举,但他们的态度着实让人恼火。
她和理查洗下脸上的一路风尘,然后就离开修道院,沿着高街上坡,到西门一侧的城堡里去。他俩一早就到,阿莲娜希望,接待请愿的人可以由此觉得他们态度友好感人,还可以确保她不会在大批晚来的重要人物中被遗忘。然而,城堡墙内的气氛比她预期的还要安静。是不是因为斯蒂芬国王已经在此即位很久,没什么人要见他了呢?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来。她想,四旬斋期间,国王通常都在温切斯特,但她不知道四旬斋从哪天开始,因为她已记不清现在是几月几日了,和理查及马修住在城堡里的日子,身边没有教士。
要塞的台阶脚下站着一个蓄着灰胡子的健壮卫兵,阿莲娜按她随父亲来时那样,径自越过他往里走,但那卫兵横着他的长矛挡住她的去路。她专横地看着他,说:“怎么?”
“你以为你是往什么地方去,我的姑娘?”那卫兵说。
阿莲娜心里一沉,看出来他是喜欢当卫兵的那种人,因为这样他就有机会拦住那些想进去的人。“我们来这里是向国王请愿,”她冷冷地说,“现在让我们进去。”
“就凭你?”那卫兵轻蔑地说,“穿着这样一双连我老婆都不好意思穿的木底鞋?走开。”
“别挡我的路,卫兵,”阿莲娜说,“每个市民都有权向国王请愿。”
“但是穷人通常还没有蠢到要实现这种权利的地步——”
“我们不是穷人!”阿莲娜勃然大怒了,“我是夏陵伯爵的郡主,我弟弟是他的嗣子,让我们进去,不然你就蹲在地牢里等死吧。”
那卫兵看来不那么硬气了,但他还是自信地说:“你没法向国王请愿,因为他不在这儿,他在西敏寺,你要是像你说的是那种身份,你是应该知道的。”
阿莲娜如遭雷霆轰顶。“可是他为什么要去西敏寺?他应该在这儿过复活节!”
那卫兵明白了她不是市井顽童。“复活节朝觐在西敏寺。看来他不想事事都照老王的规矩办事,他为什么非要那样不可呢?”
当然,他是对的,但阿莲娜从不晓得新国王会按照新的时间表行事,她年纪太轻,不记得亨利当年登基时的情况。她感到绝望,她原以为知道该怎么办,可是她错了,她觉得像是打了败仗。
她摇摇头,摆脱掉沮丧的感觉,这只是一次挫折,并不是打了败仗。向国王吁请并非照顾弟弟和她自己的唯一途径。她来温切斯特抱着两个目的,第二个是弄清她父亲的情况。他会知道她下一步该怎么办的。
“那还有谁在这儿呢?”她对那卫兵说,“总该有大臣在吧。我只想见见我父亲。”
“这儿还有一个秘书和一个管家在楼上,”那卫兵回答说,“你刚才说你父亲是夏陵伯爵!”
“是的。”她的心一沉,“你知道他的什么情况吗?”
“我知道他在哪儿。”
“在哪儿?”
“就在城堡的监狱里。”
“监狱在哪儿?”
近在咫尺!
那卫兵挑起拇指往肩后一指。“走下山,经过小教堂,在正门的对面。”把姐弟俩拒之于主楼之外使他的卑琐的心理得到满足,他现在蛮情愿给他们一点线索,“你最好去见典狱长,他叫奥多,他的衣兜可是装不满的。”
阿莲娜不大明白衣兜装不满是什么意思,她太激动了,顾不了去弄清楚。在此之前,她父亲一直在一个叫做“监狱”的遥远而模糊的地方,如今,突然之间,他就在这座城堡里。她把向国王请愿的事忘了个干净,一心只想见到父亲,想到他近在咫尺,随时可以帮助她,几个月来的危险和不安定益发使她委屈。她想扑进他的怀抱,听他说:“现在都好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主楼在院落一角的一个高岗上,阿莲娜转过身来俯视着城堡的其余部分,这是由高大的城墙围起来的各式各样的石头和木头建筑的大杂烩。那卫兵说过,从这儿下山,经过小教堂——她看到了一座整齐的石头建筑,样子像小教堂,正对着正门。那座门是外墙的一个进口,国王可以从那里不经城里直接进入他的城堡。正对着那座正门,靠近隔开城堡和城市的后墙的,是一座小小的石头房子,可能就是监狱。
阿莲娜和理查匆匆走下高岗。阿莲娜不知道父亲现状如何,他们这些坐牢的人有足够的东西吃吗?在伯爵城堡,她父亲的犯人总有硬面包和粥吃,但她听说别处的犯人有时受到虐待。她希望父亲情况良好。
她穿过院子时,心提到了喉咙口。城堡很大,里面挤满了房子:厨房、马厩和营房,还有两处小教堂。她知道国王外出了,也就看出了他不在的种种迹象,她绕着房子朝监狱走去,心烦意乱地注意到:没有圈起来的猪羊从门外的近郊踱进来,在垃圾堆上刨食,士兵们无所事事地闲逛,向过路的妇女大声说些下流话,一座小教堂的前廊有人在赌博。那种懈怠的气氛引起阿莲娜忧心,生怕父亲没有得到适当的照顾。她为她可能发现的情况而害怕。
监狱是座久已不用的石头房子,似乎原先住过大臣或法官之类的人,但后来年久失修了。曾经是大厅的楼上已经彻底坍塌,大部分屋顶已经没有了,只有半地下室还完整地保留着,没有窗子,只有钉着大铁钉的木门,门半开着,阿莲娜正在犹豫的当儿,一个披着质地优良的斗篷的俊俏中年妇人走过她身边,打开门,走了进去,阿莲娜和理查跟着她。
房子里很阴暗,有一股尘封的霉味。这座半地下室原是一个敞开的贮藏室,后来被草率砌就的石灰墙隔成了几间小屋。房子尽头的什么地方,一个男人正在哼哼唧唧,声音单调,像是修士在教堂里独自诵经。一进门的地方成了一个小前厅,地中间有一堆火,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一个腰上挂着剑的呆头呆脑的大汉正在没精打采地扫地,他抬起头来向那俊俏的妇人打着招呼:“早安,麦格。”她给了他一便士,就消失在黑暗中,他看着阿莲娜和理查:“你们要干吗?”
“我到这儿来看我父亲,”阿莲娜说,“他是夏陵的伯爵。”
“他不是啦,”那典狱长说,“他如今是平民巴塞洛缪了。”
“何必那么认真呢,典狱长。他在哪儿?”
“你们有多少钱?”
“我没钱,所以也就别费心要贿赂了。”
“要是你没钱,你就不能见你父亲。”他又自顾自地去扫地了。
阿莲娜真想哭,她父亲近在眼前,但却不能见他。那典狱长块头大,还有武器,不理睬他是不可能的,但她身无分文。她刚看到那个叫麦格的女人给了他一便士时,就已经担心了,但还以为那可能是为了得到特许的方便,现在看来显然不是的,一便士是探监的费用。
她说:“我会弄到一便士的,我一定尽快给你。不过,你能不能让我们现在就见他一面,只见一会儿?”
“先弄到那一便士,”那典狱长说,转过身去继续扫地。
阿莲娜竭力咽下泪水。她禁不住想大喊大叫几句,以便她父亲能够听到她的声音,但她意识到,断断续续的几句话,可能会把父亲吓坏,让他情绪低落,那样做只能徒增他的烦恼,而不会让他了解什么情况。她朝门口走去,觉得实在无能为力,简直要疯了。
她在门槛处转回了身。“他怎么样?只告诉我这一点——成吗?他还好吧?”
“他不行了,”典狱长说,“他要死了。赶紧走开。”
阿莲娜泪眼模糊,跌跌撞撞地出了狱门。她往前走着,看不见自己走向何方,她脚下绊上了什么东西——一只羊或一头猪——差一点摔倒。她抽泣起来,理查挽住她胳膊,她任凭他引着她走。他们从城堡的正门出去,走到城郊,四周是稀稀落落的棚屋和小块小块的田地,最后来到一片低草地里,坐在一根树桩上。
“我不喜欢你哭,阿莉,”理查很动感情地说。
她竭力振作精神。她弄清了父亲关押的地方——这很重要。她听说他病了,那典狱长是个狠心肠的人,他大概夸大了病情。她现在只要弄到一便士,就能够亲眼见到他,和他谈话,问问他该怎么办——为理查和父亲做些什么。
“我们怎么能弄到一便士呢,理查?”她说。
“我不知道。”
“我们没什么可卖的,没人肯借钱给我们,你又没有心狠到敢去偷抢……”
“我们可以乞讨,”他说。
这倒是个主意。有个看起来很有钱的农民骑着一匹结实的小黑马,下山朝城堡走来。阿莲娜跳起来,朝大路跑去。那农民走近了,她说:“先生,你给我一个便士行吗?”
“让开,”那人吼着,踢了一下马,一路小跑,往远处去了。
她走回树桩跟前。“乞丐通常都是要吃的,要穿的,”她垂头丧气地说,“我从来没听过有谁给他们钱的。”
“那,人们是怎么弄钱的呢?”理查说。这个问题以前他显然从来没想过。
阿莲娜说:“国王从赋税里弄钱,老爷们收租,教士们有什一税,店主有东西可卖,工匠们赚工钱,农民不需要钱,因为他们有地。”
“学徒也挣工钱。”
“还有壮工。我们可以干活儿。”
“给谁?”
“温切斯特到处都是小作坊,制革和织布的,”阿莲娜说。她又感到乐观起来了,“城里可是找活儿干的好地方。”她一跃而起,“走,我们马上开始!”
理查还在犹豫。“我不能像个平民百姓那样干活儿,”他说,“我是伯爵的嗣子。”
“现在已经不是啦,”阿莲娜严肃地说,“你刚才听到那典狱长说的话了,你最好清醒点,如今你和别人没什么两样了。”
他绷着脸,没有说话。
“好吧,我走了,”她说,“要是你愿意,就待在这儿。”她离开他,朝西门走去。她了解他那种不高兴的情绪一会儿就过去了。
一点不错,她还没进城,他已经赶上来了。“别赌气嘛,阿莉,”他说,“我干活儿,我很有力气的,实际上——我要当一个蛮好的壮工。”
她向他笑笑。“我相信你会的。”这不是真话,但没必要给他泄气。
他们沿着街走去。阿莲娜想起来,温切斯特的布局安排井井有条。南半部,也就是他们走路时的右边,分成了三部分;首先是城堡,然后是有钱人家的住宅,接下去是东南角的大教堂院落和主教的宫殿。北半部,在他们的左边,也分成三部分;犹太人住宅区,中间的店铺区和东北角的作坊区。
阿莲娜带路沿着街朝城市东头走去,然后向左一拐,走进了一条沿小溪的街道。街道的一边是普通住宅,多数都是木头房子,少数是木石参半的。街道的另一边是杂乱无章的临时房屋,许多不过是几根立柱支着一个顶,大多看起来摇摇欲坠。有几处地方搭了桥,或架了几块厚木板,越过小溪,通进房子里边,而有些房子实际是跨桥修的。在每座房里、院里,男男女女都在干着需要大量水的活儿,洗木头、鞣皮革、浆洗或漂染布料、酿淡啤酒,还有些工作是阿莲娜看不明白的。各种不熟悉的气味,酸的和辣的,硫磺味和烟熏味,木头味和腐烂味,直冲鼻孔。所有的人都手脚不停地忙着。当然啦,农民也有很多事情要做,而且干得很辛苦,但他们干活儿不紧不慢,总有时间停下来喘口气,察看点新鲜事或者和过路人搭话聊天。作坊里的人从来不抬头,他们的活儿像是要他们聚精会神,全力以赴。他们手脚利落,不管是扛包、倒大桶的水还是敲打皮革或布匹。他们在东倒西歪的工棚里的昏暗光线下,做着神秘奇妙的事情,使阿莲娜联想起描绘地狱的图画里魔鬼们在搅拌大锅里的东西。
她在一处作坊的外边停下了,里边的人干的活儿她知道:漂布。一个很有力气的女人从小溪里打回水来,倒进一个镶了铅边的大石槽里,还不时从一个口袋里掐出一定量的漂土,加到槽里。大石槽的里面,是完全泡在水里的毛呢,两个男人正用大木棒——阿莲娜想起来,那叫漂工棒——敲打石槽中的毛呢。经过这道工序,毛呢就会收缩,变厚,更能防水,漂土还可从羊毛里滤出油脂。棚子的尽里头,堆放着成捆尚未漂过的毛呢,都是新纺的,松松的,还堆放着成袋的漂土。
阿莲娜跨过小溪,走近在石槽边干活儿的人。他们看了她一眼,就又继续干活儿了。她注意到,他们周围的地上全都是水,他们都光着脚站在水里。她意识到他们没打算停下手中的活儿问她想干什么,就大声说:“你们的师傅在这儿吗?”
那女人把头向工棚最里头一歪算是答复。
阿莲娜招呼理查跟上她,就穿过一道门进了一个院子,那儿的木架子上搭着很多毛呢,正在晾晒。她看到一个男人正弯着腰,整理一个木架上的毛呢。“我找这儿的师傅,”她说。
他直起腰来看着她。他长得很丑,一只眼,还有点驼背,似乎他成年累月地躬腰翻弄晾晒着的毛呢,已经再也站不直了。“什么事?”他说。
“你是漂工师傅吗?”
“我干这行已经快四十年了,从小干到老,我想我得是师傅了,”他说,“你想干吗?”
阿莲娜意识到,她打交道的这个人,属于那种总要证明自己有多能干的类型,于是她低声下气地说:“我弟弟和我想打工,你愿意雇我们吗?”
他上下打量着她,半天没说话。“耶稣基督和所有的圣徒,我该拿你们怎么办呢?”
“我们干什么都成,”阿莲娜坚定地说,“我们需要些钱。”
“你们在我这儿不够格,”那人轻蔑地说,跟着就转身继续忙他的了。
阿莲娜不想就此罢休。“怎么不够格?”她生气地说,“我们不是来偷东西的,我们想自己挣。”
他又朝她转过身来。
“行吗?”她说,尽管她不喜欢乞求。
他不耐烦地打量着她,如同看着一条狗,考虑着要不要费点劲踢它一脚。她看得出来,他禁不住要让她明白,她有多蠢,而相形之下,他又有多机灵。“好吧,”他叹着气说,“我来给你讲讲。跟我来。”
他带着他们到了大石槽跟前,那两个男人和那个女人在从水里往外扯毛呢,边拉边卷。那师傅对那女人说:“来,莉姬。给我们看看你的手。”
那女人顺从地走过来,伸出一双手。那两只手又粗又红,上边有好些破裂的伤口。
“摸一摸,”那师傅对阿莲娜说。
阿莲娜触摸了一下那双手,冰冷、粗糙,而最震动人心的是有多硬。她握着那女人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的手,一下子显得多么柔软、洁白和小巧啊!
那师傅说:“她从小时候起,这双手就泡在水里,她已经习惯了。你就不一样了,你连这个上午都坚持不下来的。”
阿莲娜想跟他争几句,说她会习惯的,但连她自己都不敢说当真能行,还没等她说话,理查倒开了口。“我怎么样?”他说,“我个子比那两个男人还高——我可以干这个活。”
理查确实比那两个搅着漂工棒的男人更高更壮。阿莲娜想起来,他还能驾驭一匹战马,让他敲打毛呢应该是没问题的。
那两个男人卷完了湿毛呢,其中一个把毛呢卷扛到肩上,准备送到后院去晾晒。那师傅拦住了他。“哈里,让这位少爷掂掂这毛呢的分量。”
那个叫哈里的男人从肩上举起毛呢卷,放到理查的肩上。理查在那重压下,身体歪向一边,他拼命直起腰板,脸都白了,然后就给压得跪了下去,毛呢卷的两头落到了地上。“我扛不动,”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那两个男人哈哈大笑,那师傅面露得意,叫哈里的那个人用熟练的动作,把毛呢卷提起来往肩上一甩,扛起来就走了。那师傅说:“这是一种不同的力气,是逼出来的。”
阿莲娜生气了,她不过是想经过诚实的途径挣一便士,他们却嘲笑她,她知道,那师傅把她当傻瓜,对此十分开心,只要随他这样下去,他会继续捉弄她,绝不会雇用她或理查。“感谢你的好意,”她不留情面地嘲讽说,转身就走了。
理查心烦意乱了。“要不是这么湿,也不会重成那样!”他说,“我估计不足。”
阿莲娜明白她得高高兴兴,好振作振作理查的精神。“这儿还有的是别的活儿呢,”她一边沿着泥泞的街道大步走着,一边说。
“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阿莲娜没有立即回答。他们走到北城墙,便向左转,朝西走。这一带住的都是最穷的人家,房子都是靠城墙盖的,差不多都是一面坡顶的棚子;因为没有后院,街上很脏。阿莲娜终于开口说:“还记得吧?有时候一些姑娘到咱城堡来,她们家里已经没地方让她们住,但她们又还没出嫁,父亲总是接待她们。她们在厨房、洗衣房或马厩干活儿,父亲在节日赏给他们一便士。”
“你认为我们能住在温切斯特城堡里吗?”理查怀疑地说。
“不。国王外出时,他们不会接待的——他们一定已经人浮于事了。但这城里还有许多有钱人,有些家应该需要仆人。”
“那不是男人干的活儿。”
阿莲娜想说,你干吗不自己想点办法,而专门对我出的主意找岔子呢?但她咽下去这话没讲,而是说:“我们只要有一个人干一阵子活儿,挣到一便士,然后我们就可以见到父亲,问问他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好啊,”理查对只要一个人干活儿的主意很高兴,尤其是如果那个人是阿莲娜的话。
他们又向左转,进入了城里的犹太区。阿莲娜在一家大宅子的门外站住了。“他们这儿应该要用人的,”她说。
理查吃惊了。“你可不能给犹太人干活儿啊。”
“为什么不能?要知道,你可不能像捉别人身上的虱子那样捉住人家的宗教不放。”
理查耸耸肩,跟她走了进去。
这是一座石头盖的房子,像大多数城里的住家一样,门面很窄,但里边很深。他俩走进了门厅,其宽度和整座宅子的宽度是一样的,里面有个地炉和几条板凳。厨房里飘出的香味使阿莲娜涌出了口水,尽管那气味和一般的做饭气味不同,带点外国味。一位少女从里面出来,向他们打招呼。她肤色黝黑,眼睛是棕色的,说话彬彬有礼。“你想见金饰商吗?”
原来主人是个金饰商。“是的,请通报一声,”阿莲娜说。那个少女进去了,阿莲娜仍四下打量着。一个金饰商当然需要一座石头房子来保存他的金子,这房间和后房之间的门是用厚实沉重的橡木板做的,中间还钉着铁条,窗户小而窄,没人能爬过去,连小孩子都不成。阿莲娜想,一个人的财富如果全是金银,该多么伤脑筋,要是让人一下子偷个精光,可就一无所有了。接着,她又想起,父亲曾经拥有普通得多的财产——土地和贵族头衔——然而同样在一天之内丧失了一切。
那个金饰商出来了。他矮小黝黑,皱着眉头端详着他们,像是在检验一件小首饰,为其估价。过了一会儿,他似乎研究透了,说:“你们有什么要卖的吗?”
“你判断得不错,金饰商,”阿莲娜说,“你已经猜到我们出身高贵,现在却一贫如洗了。我们没什么东西可卖。”
那男人面带难色。“如果你们想借一笔款子,我怕……”
“我们没指望有人借钱给我们,”阿莲娜打断他的话,“既然我们没东西可卖,我们也没东西可以抵押。”
那人看来放了心。“那我能帮什么忙呢?”
“你肯雇我当仆人吗?”
他吃了一惊。“一个基督徒?当然不能!”这想法吓得他当真退了一步。
阿莲娜失望了,“为什么不可以呢?”她伤心地说。
“这可千万不行。”
她觉得受到了冒犯,竟然有人对她的宗教表示厌恶,这念头可够卑鄙的。她想起了她刚才对理查说过的那句俏皮的警句。“你可不能像捉别人身上的虱子那样捉住人家的宗教不放,”她说。
“镇上的人会反对的。”
阿莲娜很清楚,他在利用公众舆论作遁词,但这话倒也是真的。“我想我们最好还是去找一家有钱的基督徒吧,”她说。
“那倒值得一试,”那金饰商抱怀疑的态度说,“我来直爽地告诉你吧。一个聪明人是不会雇你做仆人的,你习惯于发号施令,你会觉得俯首听命难过得很。”阿莲娜刚要开口争辩,但他伸出一只手制止了她。“噢,我知道你是心甘情愿的,但你长这么大,一直是别人侍候你,直到现在,在你的内心深处,你还认为事情应该安排得顺遂你的心意。出身高贵的人当不好仆人,他们不听话,不肯任劳任怨,他们粗枝大叶,娇里娇气,哪怕比谁干得都少,还是以为很辛苦了——所以他们在别的仆人中惹是生非。”他耸耸肩,“这是我的经验体会。”
阿莲娜忘记了刚才他不喜欢她的宗教曾经冒犯了她,他是她离开城堡以来第一个好心待她的人,她说:“那我们能做什么呢?”
“我只能告诉你一个犹太人会怎么做,他要找点东西卖。我刚来这城里时,我先是从需要现金的人手里买珠宝,然后把银子熔掉,卖给铸币所。”
“你从哪儿来的钱买珠宝呢?”
“我从我叔叔那儿借的——还付给他利息呢,顺便说一句。”
“可是没人肯借钱给我们!”
他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要是我没叔父又该怎么办呢?我想我会到树林里去采集坚果,然后到城里来卖给那些既没时间去树林,后院又堆满废物垃圾,没地方种树的家庭主妇。”
“但这季节不对,”阿莲娜说,“现在什么也不长。”
那金饰商笑了。“年轻人真没耐心,”他说,“等一等嘛。”
“好吧。”没必要跟他解释父亲的事,这位金饰商已经尽力帮忙了,“谢谢你的忠告。”
“再会。”金饰商回到后房,关上了镶铁条的大门。
阿莲娜和理查走了出来,这位金饰商倒是个好心肠的人,然而他们白白费掉了半天时间东奔西跑,阿莲娜不由得感到沮丧。他们不知何去何从,从犹太区逛了出去,又上了高街,阿莲娜开始感到饿了——已经是午饭时间——而且她知道,她既然饿了,理查就该饿坏了。他们漫无目的地在高街上走着,看到破烂堆上吃得饱饱的老鼠,心里真是羡慕。后来他们来到老王宫。他们像所有的外地人一样,在那里停住了脚步,隔着栏杆,看铸钱。阿莲娜望着那一堆堆的银便士,心想她只需要一便士,却弄不到。
过了一会儿,她注意到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姑娘站在附近,朝理查莞尔笑着。那姑娘看来很好说话的。阿莲娜迟疑了一会,看她又笑了,就跟她攀谈起来。“你住在这儿吗?”
“是啊,”那姑娘说。她感兴趣的是理查,而不是阿莲娜。
阿莲娜脱口说道:“我们的父亲关在监狱里,我们想找条路过日子,挣点钱向典狱长行贿。你知道我们可以干些什么吗?”
那姑娘把注意力从理查身上移回到阿莲娜。“你们一文不名,想知道怎么挣钱?”
“是这样的,我们愿意卖力干活儿,干什么都行。你能想到什么事吗?”
那姑娘用估价的眼光看着阿莲娜很久。“不错,我能,”她终于说话了,“我认识一个可能可以帮你忙的人。”
阿莲娜心里一震;这是一天来第一个跟她说能的人。“我们什么时候见他?”她迫不及待地说。
“是她。”
“什么?”
“是个女人。而且你可以马上见到她,跟我来吧。”
阿莲娜和理查交换了一个兴奋的眼色。阿莲娜难以相信他们会时来运转。
那姑娘转身走开,他俩跟在后面。她带他们走到高街路南的一座大木房跟前,大多数住房都是平房,但这座却有个矮矮的二层。那姑娘走上一架户外楼梯,招呼他俩跟她上去。
楼上是间卧室。阿莲娜睁大着眼睛打量着四周;这里比她家城堡当初任何一个房间装饰得都要华丽,家具也更讲究,连母亲在世时都不及。墙上挂着壁毯,地上铺着毛皮地毯,床用刺绣的帷幔围着,在一把像是宝座的椅子上,坐着一个身穿鲜丽衣袍的中年妇人。她年轻时是个美人,阿莲娜猜测,如今脸上有了皱纹,头发也稀疏了。
“这是凯特夫人,”那姑娘说,“凯特,这姑娘身无分文,她父亲又坐了牢。”
凯特微微一笑,阿莲娜也微笑作答,但她的笑是强做出来的,凯特身上有种东西让她不快。凯特说:“把这小伙子带到厨房去,给他一杯啤酒,好让我们谈谈。”
那姑娘带着理查走了。阿莲娜很高兴他能喝到一杯啤酒——也许他们还会给他点东西吃呢。
凯特说:“你叫什么名字?”
“阿莲娜。”
“这名字不多见,不过我喜欢。”她站起身走近阿莲娜,有点太近了。她用手抬起阿莲娜的下颌,“你的脸蛋长得非常漂亮。”她的嘴里喷出酒气,“把你的斗篷脱下来。”
阿莲娜听到要这么检查,心里莫名其妙,但还是服从了,照她的话做并没有什么伤害,何况,经过今天早上的碰壁,她可不想让人觉得她不合作,从而又抛弃了这第一个像样的机会。她抖掉了斗篷,把它放到板凳上,穿着护林官的妻子给她的那件亚麻布旧衣裙。
凯特绕着她走了一圈,出于某种原因,她似乎对她印象很不错。“我亲爱的姑娘,你永远都不会缺钱,不会缺任何东西。如果你给我干,咱们俩都会发财的。”
阿莲娜皱起了眉头,这话听起来太玄了。
她只想帮人洗衣、做饭或缝补,她想不出来,她怎么会让人致富。“你谈的是什么工作?”她说。
凯特这时正在她身后,她的两手顺着阿莲娜的两侧滑下去,摸着她的屁股;她贴得很近,阿莲娜能感觉出凯特的乳房抵着她的后背。“你的身材很漂亮,”凯特说,“你的皮肤很逗人爱。你出身高贵,是吧?”
“我父亲原来是夏陵的伯爵。”
“巴塞洛缪!咳,咳。我记得他——不是说他曾经是我的顾客。他是个品德高尚的人——你父亲。咳,我明白你为什么一贫如洗了。”
看来,凯特有顾客。“你卖什么?”阿莲娜问。
凯特没有直接回答。她又绕到阿莲娜的前面,看着她的面孔。“你是处女吧,亲爱的?”
阿莲娜羞红了脸。
“别害臊,”凯特说,“我看出来你不是了。嗯,没关系。处女很值钱,但没法长久,当然啦。”她把双手放到阿莲娜的屁股上,往前倾着,吻了她的额头,“你可真娇媚,不过你自己并不知道。我的天,你是不可抗拒的。”她的双手从阿莲娜的屁股向上滑到她的胸脯,轻柔地握住她的一个乳房,掂量着,稍稍捏挤着,然后她向前倾着身子,吻了阿莲娜的嘴唇。
阿莲娜恍然大悟,那姑娘在铸币所外为什么对理查微笑,凯特从哪儿赚钱,如果阿莲娜为凯特工作,她得干什么,以及凯特是什么样的女人。她没有早一点明白,真太傻了。有一阵子,她任凭凯特吻她——和威廉·汉姆雷吻她大不相同,她一点都不想推拒——但这不是她为了赚钱非干不可的。她从凯特的拥抱中挣脱出来。“你想让我当妓女,”她说。
“一个荡妇,我亲爱的。”凯特说,“晚晚地起床,天天穿得漂漂亮亮的,让男人高兴,自己发财。你会成为出众的一个,你身上有一种光彩……你要什么价都行,要什么东西都行。相信我吧,我知道的。”
阿莲娜不寒而栗了。在她父亲的城堡里,总有一两个妓女——在一个那么多男人没带妻子的地方是必要的——她们被看做是下层的最下层,最低贱的女人,比扫地的都不如。但使阿莲娜厌恶得发抖的并不是那种低下的社会地位,而是想到了威廉·汉姆雷那样的男人,花上一便士,走进来在她身上发泄淫欲。这想法又把那晚的记忆带了回来:她仰卧在地上,劈开双腿,由于恐惧和厌恶而瑟瑟发抖,等着俯身在她上面的他插进她身体。那场面以其新增的恐惧回到她眼前,带走了她的全部镇定和自信。她觉得假如在这房间里再多待一会儿,那一切又会在她身上重新发生,她为一种发狂的急切所控制,要马上奔出去。她朝门口退去。她不敢得罪凯特,害怕别人会生她的气。“我很抱歉,”她喃喃地说,“请原谅我,但我不能干那个,真的……”
“好好想想!”凯特兴致勃勃地说,“要是你改变了主意就再回来,我还会在这儿的。”
“谢谢你,”阿莲娜颤抖着说。她终于找到了门,打开门急忙脱身往外跑。她心慌意乱地跑下楼梯,到了街上,站到一楼的正门外。她推开大门,但不敢往里走。“理查!”她叫着,“理查,出来!”没有回音,里面光线很暗,除去几个模糊的女人身影她什么也看不见。“理查,你在哪儿?”她歇斯底里地高叫。
她意识到过路人在瞪她,更焦虑了。理查突然露面了,一只手拿着一杯啤酒,另一只手拿着一根鸡腿。“怎么了?”他说,嘴里塞满了鸡肉。他的腔调说明,他因为受到打搅很恼火。
她抓住他胳膊,拉着就走,“躲开这儿,”她说,“这是妓院!”
好几个看热闹的听后哈哈大笑,其中一两个还打着哈哈,嘲笑他们。
“他们也许会给你点东西吃呢,”理查说。
“他们想让我当妓女!”她火了。
“好吧,好吧,”理查说。他喝光啤酒,把杯子放到门里的地上,把吃剩的鸡腿塞进衬衣里。
“走吧,”阿莲娜不耐烦地说,尽管需要照顾弟弟的念头再次产生了使她平静下来的力量。他似乎并没有因为有人想让他姐姐当妓女而生气,但他确实因为不得不离开可以要到鸡肉和啤酒的地方而懊恼。
大多数旁观的人看到这场热闹已经结束就都各走各的路了,但还有一个人留了下来,她就是他俩在牢房看到的那个衣着讲究的女人。她给了典狱长一便士,他管她叫麦格。她看着阿莲娜,脸上的表情兼有好奇和同情。阿莲娜已经被人看得心生厌恶了,便气恼地转过脸去,这时那女人对她开口了。“你们遇到为难事了,是吧?”她说。
麦格话音里好心的腔调使阿莲娜转了回来。“是的,”她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们是遇到为难事了。”
“我在监狱里看到过你们。我丈夫在牢里——我每天都去探视他。你们为什么到那儿去?”
“我们的父亲在那儿。”
“可是你们没进去。”
“我们没钱给典狱长。”
麦格从阿莲娜的肩上望过去,看着妓院的大门。“你想在这儿干的是——想挣钱吗?”
“是的,但我原先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后来……”
“可怜的孩子,”麦格说,“我的安妮要是还活着,该有你这么大了……你何不明天一早和我一起去监狱呢,咱们说好,看看能不能说服奥多像个基督徒的样子,做件好事,可怜两个没钱的孩子。”
“噢,那可太好了,”阿莲娜说。她受到了感动,虽说不一定准成功,但毕竟有人肯帮忙,她为此而热泪盈眶了。
麦格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你吃过午饭了吗?”
“没有。理查吃了点,在……那个地方。”
“你还是到我家来吧,我给你些面包和肉。”她注意到了阿莲娜小心的神色,又补了一句,“你用不着为一顿饭做什么。”
阿莲娜相信了她。“感谢你,”她说,“你真好。没多少人对我们发善心,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用不着,”她说,“跟我来吧。”
麦格的丈夫是个羊毛商。在城南的住宅里,赶集日子在市场的摊位上,以及一年一度的圣吉尔斯山上的集市上,他收购农民从城外四乡带来的羊毛。他把二百四十只羊的羊毛,打成一个大包,再把这些大包存在住宅的后房里。每年都有一次,佛兰芒织匠派他们的代理人来收购柔韧的英格兰羊毛,这时麦格的丈夫就把羊毛统统卖给他们,并安排船只把成包的羊毛经多佛和布洛涅,运到布鲁日和根特,羊毛在那里加工成第一流的呢绒,销往全世界,其价格之昂贵,是养羊的农民所无法企及的。麦格和阿莲娜及理查进餐的时候,对他俩讲了这番话,她面带温暖的微笑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人们都不该彼此不怀好意。
她丈夫被指控在做买卖时克扣分量,这种罪名在城里看得很严重,因为城市的繁荣是以公平交易的名声为基础的。从麦格的说法来判断,阿莲娜猜想他很可能是有罪的。不过,他不在家对生意影响不大,麦格已经取代了他。冬天反正没什么事可做,她到佛兰芒人那去了一趟,通知她的代理人放心,生意还照常进行,还修理了仓房,同时稍加扩建。剪羊毛开始后,她就按照他的办法收购羊毛,她懂得怎么判断羊毛质量和怎么定价。她已经被接受为该城商人公会的会员,尽管她丈夫的名声有污点,但商人有患难共济的传统,何况他也并没有被证实有罪。
理查和阿莲娜吃了她的饭,喝了她的酒又坐在火边和她聊天,直到外边天开始黑了;然后他们回到修道院睡觉。阿莲娜又做起噩梦,这次梦到了她父亲。梦中他坐在狱中的宝座上,还像以往一样高大、苍白和威风凛凛,她去见他时,得鞠躬敬礼,如同他是国王,后来他指责她,说她把他撇在监狱这儿不管,自己住到妓院里。她被这种不公道的指责气坏了,她生气地说,是他撇下了她。她正要补充说,他不管她,任凭威廉·汉姆雷摆布她,但她不愿告诉她父亲,威廉在她身上犯下了什么暴行,后来她看到威廉也在屋里,坐在一张床上,从一个碗里拣樱桃吃,他冲着她吐樱桃皮,樱桃皮落到她面颊上,刺痛了她。她父亲微笑着。后来威廉开始朝她扔软樱桃,那些樱桃溅到她脸上和衣裙上,她哭了起来,因为衣裙虽旧却是她仅有的一件,如今上面染满了樱桃汁,简直像血渍。
她在梦中伤心得无法忍受,醒来发现不是真的,感到极大的解脱,尽管现实——她无家可归,身无分文——比起让软樱桃扔到身上要倒霉得多。
从客房的墙缝里透进了曙光,她四周的人都已醒来,在四下活动了。修士们很快就进来了,打开门窗,叫大家去吃早餐。
阿莲娜和理查匆匆吃罢,就到麦格家中去。她已经准备好出发了。她炖好了一罐热呼呼的加香料的牛肉,给她丈夫做午饭,阿莲娜告诉理查替麦格提着那沉重的饭罐,心想要是有些东西带给父亲就好了。她原先没想到这点,不过即使想到了,也什么东西都买不了。一想到他们不能为父亲做什么,真让人内疚。
他们沿高街上坡走去,从后门进了城堡,然后绕过主楼,下山来到监狱。阿莲娜回想起,昨天问到父亲身体好不好时,奥多告诉她的话。“他不行了,”那典狱长说,“他要死了。”她当时觉得,他在夸大其词,没安好心,但此时她担心起来了。她对麦格说:“我父亲有什么毛病吗?”
“我不知道,亲爱的,”麦格说,“我从来没见过他。”
“典狱长说他要死了。”
“那人极其下贱。他这么说,可能只是为了让你难过。反正,你过一会儿就知道了。”
尽管麦格好心好意地安慰她,但阿莲娜一直不舒服,她穿过门,进入漆黑阴暗、怪味刺鼻的监狱时,内心充满了恐惧。
奥多正在前厅中间的火上烤着手。他向麦格点点头,向阿莲娜看了看。“你弄到钱了吗?”
“我来替他们付款,”麦格说,“这是两个便士,一个算我的,一个算他们的。”
奥多那张愚昧的脸上露出狡猾的表情,说:“他们要交两便士——一人一便士。”
“别当这种狗,”麦格说,“你让他俩都进去,不然的话,我要通过商人公会找你的麻烦,你会丢掉你的工作。”
“好啦,好啦,用不着吓唬我,”他不痛快地说。他指着右边石墙上的一个拱门,说:“巴塞洛缪在那边。”
麦格说:“你们需要一支蜡烛。”她从斗篷兜里掏出两支蜡烛,在火上点着,然后把一支递给阿莲娜。她看起来很难过。“我希望一切都好,”她说,还亲了亲阿莲娜。随后她快步走进了对面的拱门。
“谢谢你给我们付了钱,”阿莲娜对着她的背影叫着,但麦格已经消失在黑暗中。
阿莲娜向奥多指点的方向忧心地看过去。她高举着蜡烛,穿过拱门,发现里面是个小小的四方廊道。烛光照出了三座沉重的门,都从外面闩住。奥多叫道:“正对着你的。”
阿莲娜说:“抬起门闩,理查。”
理查把沉重的木闩从闩座里抬出来,靠在墙边。阿莲娜推开门,迅速地默祷了一句。
牢房里除了她手中的烛光外一片漆黑。她在门口迟疑了一下,看着移动中的黑影。这地方有股厕所的气味,一个声音说:“谁?”
阿莲娜说:“爸爸?”他看出了一个身影坐在铺着草的地面上。
“阿莲娜?”声音中有怀疑的腔调,“是阿莲娜吗?”声音像是父亲的,但苍老了许多。
阿莲娜举着蜡烛,往前走。他抬头看着她,烛光照亮了他的脸,她紧张得直喘气。
他简直难以辨认了。
他本来就瘦,而如今已像个骷髅,浑身脏污,衣服破烂。“阿莲娜!”他说,“是你!”他的脸抽动着笑了,像是龇着牙笑的头骨。
阿莲娜哭了出来,她事先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居然变成这副模样,这是最可怕、最震惊的意外了。她当下就明白他是要死了,奥多那坏蛋说的是实情。但他还活着,还在受罪,见到她有一种痛苦的喜悦。她原先想好要保持镇静,但现在已完全控制不住自己,跪倒在他面前,把内心深处积郁的巨大悲痛全都哭了出来。
他向前俯身,用双臂搂着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如同在安慰一个摔痛了膝盖或弄坏了玩具的小孩子。“别哭,”他轻柔地说,“你让爸爸这么高兴,是不该哭的。”
阿莲娜感到手中的蜡烛被取走了。父亲说:“这个高大的小伙子是我的理查吗?”
“是我,爸爸,”理查呆呆地说。
阿莲娜搂住父亲,觉得他的骨头直硌人。他日渐消瘦,已经是皮包骨头了。她想对他讲几句疼爱或安慰的话,但她泣不成声。
“理查,”他说着,“你长大了!有胡子了吗?”
“刚长出一点儿,爸,长得挺好的。”
阿莲娜明白,理查几乎要哭了,但他竭力忍着。他要是在父亲面前哭出声来,自己会感到丢人,父亲也会要他抹去眼泪,像个男子汉,那一下可能就更控制不住了。她惦记着理查,自己就不哭了。她咬着牙打起精神,又拥抱了一下父亲瘦骨嶙峋的身体,然后抽身出来,抹了把眼泪,在袖子上擤了擤鼻子。“你们俩都好吗?”父亲说,他的声调比平时缓慢,而且不时颤抖着,“你们怎么应付过来的?都住在哪儿?他们不肯对我讲你们的情况——这是他们想出的最毒辣的折磨我的手段。可是你们看上去很好——结结实实的!这可太好啦!”
听他提到折磨两字,阿莲娜不清楚他是否受过刑罚,但她没问他,她害怕听他回答。反之,她用谎话回答了他的问题。“我们挺好的,爸爸。”她知道,实情会让他受不了,会把这片刻的欢愉毁掉,让他在生命的最后几天里充满自责的痛苦。“我们一直住在城堡里,马修在照顾我们。”
“可是你们不能再住在那儿了,”他说,“国王已经封那个蠢胖子珀西·汉姆雷做伯爵了——城堡现在归他所有了。”
原来他知道了这件事。“这没什么,”她说,“我们已经搬出来了。”
他触到了她的衣裙,就是护林官妻子给她的旧亚麻布的那件,“这是什么?”他厉声说,“你把你的衣服卖掉了吗?”
阿莲娜注意到,他依旧很敏锐,要想骗他是不容易的,她决定告诉他部分实情。“我们是匆匆离开城堡的,我们什么衣服也没带出来。”
“马修现在哪里?他怎么没跟你们来?”
她一直担心这个问题。她迟疑着。
其实只是停顿了刹那的时间。但他已经注意到了。“说吧!别想瞒我!”他的话带有往昔的威严,“马修到哪儿去了?”
“他被汉姆雷一家杀死了,”她说,“但他们没伤害我们。”她屏住气。他会信她的话吗?
“可怜的马修,”他难过地说,“他从来就不是个上阵打仗的人,我愿他的灵魂升天。”
他接受了她编造的话,她放心了。她把话题扯开,不敢再在这个危险的地方兜圈子。“我们决定到温切斯特来请国王恩准我们一些生活保障,但他……”
“没用,”父亲马上打断了,没听她解释为什么没见到国王,“他不会对你们开恩的。”
阿莲娜被他那种驳回的语气伤害了。她已经竭尽全力克服种种障碍,想听他说一声“做得好”而不是“那是白耽搁工夫”。他一向严于批评,疏于赞扬。她想,我应该习惯这一点。她乖乖地说:“爸爸,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他换了个坐的姿势,引起一阵哗啦啦的响声。阿莲娜这才惊异地发现,原来他是锁着的。他说:“我只有一次机会藏起一些钱,其实也不是机会,但我不抓紧不行。我衬衫下的腰带里有五十块拜占庭金币,我把腰带给了一个教士。”
“五十块!”阿莲娜没想到。一块拜占庭金币就是一块黄金,那不是在英格兰铸造的,而是来自拜占庭帝国。她只有一次见到过一枚。一块拜占庭帝国的金币值二十四个银便士,五十块就值……她一时算不出来了。
“哪个教士?”理查很实际地问。
“拉尔夫神父,北门附近圣米契尔教堂的。”
“他是个好人吗?”阿莲娜问。
“我希望如此。我真的不清楚。就在汉姆雷一家把我带到温切斯特那天,他们还没把我锁在这儿以前,只有他和我单独在一起,时间也很短,我知道我只有这次机会了。我把腰带给了他,请求他为你们保存着。五十块拜占庭帝国的金币值五磅银便士。”
五磅银便士。阿莲娜听完这一消息,认识到这笔钱会改变他们的生活。他们不会再一贫如洗,不会再挨饿受冻。他们可以买面包,买靴子替下那双木底鞋,如果需要走长路,还可买两匹便宜的小马。这笔钱不能解决他们所有的问题,但总可以摆脱那种生死攸关的频频威胁。她不至于老是得考虑怎么才能逃出死亡的边缘,可以集中思考一些更重要问题——诸如把父亲弄出这可怕的鬼地方。她说:“我们拿到钱后,下一步该怎么做?我们得让你自由。”
“我出不去了,”他冷峻地说,“忘掉这个吧。要不是我死在旦夕,他们会绞死我的。”
阿莲娜喘了口气,他怎么能这么讲呢?
“你何必吃惊呢?”他说,“国王必须将我除掉,但我现在这样子,他就不会再担心了。”
理查说:“爸,国王外出时,这地方并没有严加防范。我相信,我带上几个人就可以把你救出去。”
阿莲娜明知这是办不到的,理查既无能力也无经验来策划一次劫狱,何况他也太小,没法说服别人跟着他干。她担心,父亲会嘲笑这一建议,伤了理查的心,但他只说了句:“连想也别想。你要是冲进来,我就拒绝跟你出去。”
阿莲娜深知,父亲一旦打定主意,跟他争辩就毫无用处。想到他要在这又脏又臭的牢房里等死,她的心都碎了。然而,在她看来,她可以做很多事来使他在这里稍微舒服些。她说:“好吧,既然你要待在这里,我们可以把这儿清理一下,换些新鲜的草。我们要每天给你送热饭,要弄些蜡烛来,说不定还可以借本《圣经》来让你读。你还可以生火……”
“行了!”他说,“这类事你们什么也别做。我不愿意我的孩子们浪费他们的生命,在监狱里为一个垂死的老人忙来忙去。”
阿莲娜又涌出了泪水。“可是我们不能看着你这样不管啊!”
他不理睬她,平时如果有人发表和他相左的蠢见,他就是这样反应的。“你们亲爱的母亲有个妹妹,你们的伊迪丝姨妈。她住在亨特雷村,就在去格洛斯特的大路上,她丈夫是个骑士。你们要去那儿。”
阿莲娜想到,他们还可以不时来看望父亲,或许他会答应他的内亲来让他过得舒服些。她竭力回想伊迪丝姨妈和西蒙姨父。从她母亲去世以来,她就没见过他们。她模模糊糊地记得姨妈是个像她妈妈一样的瘦高女人,有点神经质,姨父是个能吃能喝很开心的大汉。“他们会照顾我们吗?”她没把握地说。
“当然。他们是你们的至亲。”
阿莲娜不知道,这条理由是不是足以让一个并不富有的骑士之家接待两个饥肠辘辘的大孩子;但父亲说没问题,她是信任他的。“我们要做什么呢?”她说。
“理查要做姨父的扈从,学会做骑士。你要做伊迪丝姨妈的女侍,直到出嫁。”
他们谈话的时候,阿莲娜感到,仿佛她负重步行了好几英里,直到把重担放下,才感到腰酸背痛。如今父亲接过了责任,在她看来,过去几天她的负担实在重得难以承担。尽管他病在狱中,仍然有这种权威和能力来把握局面。这安慰了她,使她摆脱了难过,因为已经没有必要再为负起责任的人担心了。
这时,他变得益发威风凛凛了。“在你们离开我以前,我要你们俩都起个誓。”
阿莲娜震惊了。他一贯对发誓不以为然,常说,发誓就是用灵魂冒险。除非你打定主意宁死也不违背誓言,千万别发誓。他如今所以身陷囹圄,就是因为一个誓言;别的贵族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拥戴斯蒂芬为王,但爸爸却拒绝了。他宁死也不背誓,他就要在这儿死去了。
“把剑给我,”他对理查说。
理查抽出剑,递了过去。
父亲接过剑,调过来,剑柄朝外。“跪下。”
理查跪在父亲面前。
“把手放到剑柄上。”父亲停了一下,似乎在抖擞精神;随后他的语音如同洪钟。“以全能的上帝和耶稣基督以及所有圣徒的名义起誓,你不成为夏陵伯爵和我治下全部采邑的领主,绝不罢休。”
阿莲娜感到奇怪,还有点畏怯。她原以为父亲会要求一般的承诺,诸如永远诚实和敬畏上帝之类,可是没有,他给了理查一项具体任务,可能要为之奋斗终生。
理查深深吸了一口气,用颤抖的声音说:“我以全能的上帝和耶稣基督以及所有圣徒的名义起誓,我不成为夏陵伯爵和你治下全部采邑的领主,绝不罢休。”
爸爸叹息一声,像是完成了一桩艰巨的任务。随后他再次使阿莲娜吃惊。他转过来,把剑柄送到她面前。
“以全能的上帝和耶稣基督以及所有圣徒的名义起誓,你要照顾你弟弟理查,直到他完成了他的誓言。”
一种命定的感觉压倒了阿莲娜。那么说,这就是他俩的命运了:理查将为父亲复仇,而她将照顾理查。对她来说,这也是个复仇的使命,因为如果理查成为伯爵,威廉·汉姆雷就失去了继承权。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还从来没人问过她,她将如何度过她的一生;但那念头来得急,去得快。这就是她的命运,而且是适合、恰当的。她并非不情愿,但她明白这是决定命运的时刻,她感到,身后的重重大门已经关闭,她的生活道路已经无法挽回了。她把手放在剑柄上发誓,声音坚定有力,连她自己也没想到。“我以全能的上帝和耶稣基督以及所有圣徒的名义起誓,我要照顾我弟弟理查,直到他完成了他的誓言。”她在自己胸前画了十字。完成了,她想,我已经起过誓了,我宁死也不违背我的誓言,这念头赋予了她一种气恼的满足。
“好啦,”父亲说,声音听起来又无力了,“现在你再也不必到这地方来了。”
阿莲娜无法相信他当真是这个意思。“西蒙姨父能不时带我们来看望你,我们要保证让你暖和,吃得——”
“不,”他坚决地说,“你们有任务在身。你们不该把精力虚耗在探监上。”
她又在他的话音里听到了那种不容争辩的语气,但无法不反驳他这冷酷的决定。“那就让我们再来一次,给你带来点让你舒适些的东西!”
“我不需要舒适的东西。”
“求你……”
“别。”
她放弃了。他要求自己至少不比要求别人少。“好吧,”她说,已然带着哭腔了。
“现在,你们就走吧,”他说。
“马上?”
“对。这是块绝望、腐败和死亡之地。如今我已见到了你们,知道你们很好,你们也答应了要重获我们失去的一切,我就满意了。唯一会毁掉我幸福的事,就是看见你们虚耗光阴来探监。现在走吧。”
“爸爸,不!”她抗辩,虽然明知无济于事。
“听着,”他说,他的口气终于软了下来,“我这一辈子都是正直诚实的,现在我要死了。我已经忏悔了我的罪过,我期待着永生。为我的灵魂祈祷吧。走。”
阿莲娜俯身去吻他的眉毛,任凭她的泪水流到他的面颊上。“再见,亲爱的爸爸,”她低声说着,站起了身。
理查弯腰去吻他。“再见,父亲,”他颤抖着说。
“愿上帝保佑你们俩,并协助你们完成你们的誓言,”父亲说。
理查把蜡烛留给了他。姐弟俩朝门口走去。在门槛处,阿莲娜回过头去,看着摇曳烛光中的父亲。他干枯的脸上是一副平静坚定的表情,这是她非常熟悉的。她望着他,直到泪眼模糊。然后她转过身去,穿过监狱的前厅,踉踉跄跄地走到了屋外。
三
理查走在前边。阿莲娜痛不欲生,父亲就像是已经死了,但更糟的是,他还在受苦受难。她听到理查在打听路,但她没有理睬。她不去考虑他们在往哪儿走,后来他在一座旁边带有单坡顶棚屋的木头小教堂门外停住了脚步。阿莲娜四下张望,发现他们来到了一个贫困区,房子东倒西歪,街道肮脏不堪,垃圾堆上恶狗在追逐老鼠,泥地上有赤脚儿童做游戏。“这儿一定是圣米契尔教堂了,”理查说。
教堂一边的单坡顶棚屋大概是教士的住所,窗户关着,门开着。他俩走了进去。
单间屋里的中间有一堆火。家具是一张白茬木桌,几条板凳,角落里还有一只啤酒桶,地面上到处是破烂。火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正在从一只大杯子里喝着什么,他又小又瘦,年龄在五十岁上下,长着个红鼻子和一绺绺灰发。他穿着普通的家常衣服,一件肮脏的衬衫和一件褐色的紧身外衣,脚下是一双木底鞋。
“拉尔夫神父吗?”理查怀疑地说。
“是又怎么着?”他回答。
阿莲娜叹了口气,世界上已经有这么多烦恼,人们为什么还要制造麻烦呢?但她没精力去和发脾气的人打交道了,于是就任凭理查去对付,他说:“这是不是说你就是呢?”
这个问题有了答复。门外一个声音叫道:“拉尔夫?你在里面吗?”跟着,一个中年妇女走了进来,给了那教士一块面包和一大碗东西,闻起来像是炖肉。这是第一次肉味没引得阿莲娜嘴里出口水,她麻木得忘了饥饿。那女人可能是拉尔夫的一个教民,因为她穿得和他一样褴褛。他一语不发地接过东西就大吃起来。她好奇地看了看阿莲娜和理查,就出去了。
理查说:“啊,拉尔夫神父,我是巴塞洛缪的儿子,他是先前的夏陵伯爵。”
那人停下来不吃了,抬头看着他们俩。他面含敌意,还有阿莲娜看不出来的别的意思——害怕?歉疚?他又去吃他的饭,但喃喃地说:“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阿莲娜感到一阵恐惧。
“你知道我有什么事的,”理查说,“我的钱。五十块拜占庭金币。”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拉尔夫说。
阿莲娜怀疑地盯着他,事情本不该如此的。父亲把给他俩的钱留给了这个教士——这事一清二楚!父亲在这种事情上是不会弄错的。
理查脸变得苍白。他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现在快走开吧。”他又吃了一匙肉羹。
这人当然是在撒谎;可是他们又能如何呢?理查固执地追问着:“我父亲把钱留给了你——五十块拜占庭金币。他让你把钱给我。钱在哪儿?”
“你父亲什么也没给我。”
“他说他给了……”
“那是他说谎。”
这种事他们敢说父亲是做不来的。阿莲娜这时第一次开口了:“你才在说谎,我们知道的。”
拉尔夫耸耸肩。“到当官的那儿去告发嘛。”
“如果我们去告,你就要有麻烦了。在这座城市里,贼是要被砍掉双手的。”
教士的脸上掠过一片恐惧的阴影,但立刻就过去了,他的回答带着挑衅:“那将是我和一名被监禁的叛逆的对质——如果你们的父亲能活到作证那一天的话。”
阿莲娜明白他说得不错。不会有第三个人作证说父亲给了他那笔钱,问题的症结恰恰在于这是两人之间的一个秘密,那笔钱不可能被国王或珀西·汉姆雷或其他围着一个倒霉的人吃腐肉的乌鸦所取走。阿莲娜痛苦地意识到,这件事如同那次发生在杳无人迹森林中的事一样,别人可以肆无忌惮地抢夺她和理查,因为他们是一个垮台了的贵族的儿女。我干吗要怕这些人?她气恼地自问,他们干吗不怕我呢?
理查看着她,悄声说:“他说得不错,是吧!”
“是的,”她怨恨地说,“我们向当官的控告毫无意义。”她想到了那次别人害怕她的情况:在森林里,她捅了一个强盗,另一个就吓跑了。这教士不会比那强盗胆大的,他已年老体衰,大概料想自己绝不会和吃了他亏的人面对面。也许他可以被吓住。
理查说:“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阿莲娜一时怒火上升,打定了主意。“烧掉他的房子,”她说。她走到房子中间,用她的木底鞋踢了一下火,燃着的柴火飞了出来,火堆周围的破烂立即着了火。
“咳!”拉尔夫叫起来。他半站起身,面包掉在了地上,肉羹洒在了膝头;但不等他站直,阿莲娜已经抓住了他。她觉得完全失去了控制,行动已经不假思索。她向前一推,他就从椅子上摔倒在地。她奇怪怎么这么容易就把他打倒了。她跨到他身上,用膝盖压在他胸口碾着。她气得发疯,把她的脸凑近他的脸,高叫着:“你这撒谎的贼,不敬上帝的异教徒,我这就烧死你!”
他的眼睛向一旁眨着,样子更害怕了。随着他的视线,阿莲娜看到理查已经抽出了剑,准备往下砍。那教士的脏脸苍白了,他低声说:“你是魔鬼……”
“你是那个从可怜的孩子们手中偷钱的家伙!”她从眼角瞥见,一根柴火的一头烧着旺火。她拿起那根柴火,把着火的一头凑近他的脸。“现在我就来烧瞎你的眼睛,一只一只地烧。先烧左眼……”
“别,求你了,”他低声说,“请别伤害我。”
阿莲娜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垮了。她意识到她周围的破烂全起了火。“那,钱在哪儿?”她的声音突然听起来正常了。
那教士依旧惊恐万状。“在教堂里。”
“说具体点行吗?”
“在圣坛后的石头下面。”
阿莲娜抬头看着理查。“看着他,我去瞧瞧,”她说,“他要是动一动,就杀掉他。”
理查说:“阿莉,这房子要烧塌的。”
阿莲娜到屋角去打开了桶盖,里面还有半桶啤酒。她抓住桶边,翻倒了桶,啤酒淌了满地,弄湿了破烂,熄灭了火。
阿莲娜走出了房子。她知道,她当真准备弄瞎那教士的眼睛,但她不但没有觉得丢人,而且完全被自己是强有力的感觉所左右。她已经打定主意不当别人的牺牲品,而且已经证实她能说到做到。她大步走到教堂前面,推了一下门。门用一把小锁锁住了,她本可以回到教士那儿去取钥匙,但她从衣袖中取出匕首,将刀刃插进门缝,把锁撬断了。大门洞开,她理直气壮地走了进去。
这是那种最简陋的教堂,除了圣坛再无别的摆设,除去墙上石灰涂过的木板上的粗糙的绘画以外也没有其他的装饰。在一个角落里,有一个大概是代表圣米契尔的雕像,下面有一支蜡烛摇着微光,阿莲娜意识到,五磅银便士对拉尔夫神父这样穷的人说来,是个极大的诱惑,她的胜利感霎时受到干扰,她随后就把这种同情心逐出心头。
地面是土的,但在圣坛后面有一块大石板。这地方藏东西很惹眼,不过,当然没人会抢掠外观如此破败的教堂。阿莲娜单膝跪下去掀石板,石板很重,没有推动。她有点着急了。要看住拉尔夫不准动弹,理查是靠不住的。那教士可能会跑掉呼救,那时阿莲娜就得证实钱是她的。她如今已经袭击了教士,私闯了教堂,那种麻烦已经算不上什么了。她感到一阵发冷,因为她忧虑地意识到,她现在已经站到犯法的一边了。
那阵恐惧的战栗反倒给了她额外的力量。她猛一使劲,把石板推开了一两英寸。石板盖着一个有一英尺左右深的洞。她又把石板推开了一点。洞里有一条宽宽的皮带,她伸手进去,取出了腰带。
“有了!”她出声自语,“我找到了。”想到她击败了那不诚实的教士,取回了她父亲的钱,她有一种极大的满足。随后,她站起身,同时意识到她的胜利是打了折扣的,那腰带掂在手里,轻得可疑。他解开腰带的一头,倒出了金币。只有十枚了,十枚拜占庭金币值一磅银便士。
其余的金币哪儿去了?拉尔夫神父花掉了!她又怒不可遏了。父亲的钱是她在这世界上唯一的财产,而一个偷窃的教士竟花掉了五分之四。她甩着腰带,大步走出教堂。在街上,一个行人看到她的眼神吓了一跳,似乎她的表情很古怪。她不予理睬,径直走进教士的住处。
理查站在躺在地上的教士的身边,剑尖直指那人的喉咙。阿莲娜一进门就喊道:“我父亲其余的钱呢?”
“没了,”那教士低声说。
她跪在他头旁,把她的匕首对着他的脸。“跑哪儿去了?”
“我花了,”他吓得声音嘶哑地承认说。
阿莲娜恨不得捅了他,或揍他一顿,或者把他扔到河里;但无论怎么也没用处了。他说的是真话。她看了看那掀翻的酒桶;一个酒鬼是能灌下大量的啤酒的。她觉得丧气至极。“要是能卖上一便士,我就把你的耳朵割下来,”她咬牙切齿地对他说。他那样子似乎以为她无论如何也要割掉他的耳朵。
理查焦急地说:“他已经把钱花了。我们把拿到的带上走吧。”
阿莲娜不甘心地承认,他是对的。她的气渐渐消了,残留下的只有痛苦辛酸。吓唬这教士已经再无可获了,而他们待得越久,越有可能有人进来,惹出麻烦。她站起身来。“好吧,”她说。她把金币放回腰带里,围在她斗篷里的腰间。她伸出一个指头点着那教士。“说不定哪一天我会回来杀掉你的,”她啐了一口唾沫。
她走了出去。
她沿着狭窄的街道走着,理查匆忙赶上来。“你真棒,阿莉!”他激动地说,“你把他吓得半死——你把钱拿回来了!”
她点点头。“是啊,我办成了,”她酸楚地说。她仍然很紧张,此刻她怒气已消,便觉得既泄气又不痛快。
“我们买点什么呢?”他急切地说。
“只买一点路上吃的。”
“我们不买两匹马吗?”
“一磅银便士不够的。”
“不过,我们还是可以给你买双靴子。”
她考虑着这个。木底鞋硌得她难受,但光脚走路地面又太冷。然而,靴子太贵,她不想这么快地就把钱花掉。“不,”她决定了,“我要再过几天没靴子的日子,现在我们要存着这些钱。”
他很失望,但不再对她的权威表示反对。“我们买什么吃的呢?”
“硬面包,干乳酪和酒。”
“咱们买点馅饼吧。”
“太贵了。”
“噢。”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可真够厉害的,阿莉。”
阿莲娜叹了口气。“我自己也知道。”她想:我为什么要这么感觉呢?我应该感到自豪。我把我们俩从城堡带到这里,我保护了弟弟,我找到了父亲,我弄回了我们的钱。
是的,我还把刀捅进了一个胖强盗的肚子,逼弟弟杀死他,我拿烧着的柴火凑近一个教士的脸,准备弄瞎他的眼。
“是因为父亲吗?”理查同情地说。
“不,不是,”阿莲娜回答说,“是因为我自己。”
阿莲娜后悔没有买靴子。
在去格洛斯特的大路上,她穿着那双木底鞋,直到把脚磨出了血,然后她赤脚走路,直到冻得再也受不住,只好又把木底鞋穿上。她发现只要不低头看脚,就要好些,一看到双脚红肿出血,就疼得更厉害了。
山区里有很多小块的贫瘠土地,农民种上一两英亩的大麦或燕麦,养上几头骨瘦如柴的牲口。阿莲娜在一个村庄外面停了下来,她以为已经离亨特雷不远了。一座低矮的有抹灰篱笆墙的农舍旁边圈起的院子里,有一个农民正在剪羊毛。他把羊头套进一个类似木制夹具的东西固定住,用一把长刃剪刀剪羊毛。还有两只羊在一旁不安地等着;另一只已经剪过毛的正在地里吃草,天气那么冷,那羊显得特别光秃秃的。
“这么早就剪羊毛了,”阿莲娜向他搭话说。
那农民抬头看看她,好心地咧嘴一笑。他是个长着红发和雀斑的小伙子,袖子挽起,露出毛茸茸的臂膊。“是啊,我等着钱用。让羊受点冻,总比我自己挨饿强。”
“你能赚多少钱?”
“一只羊的毛卖一便士。但我得到格洛斯特去卖,这样我就在地里少干一天活儿,现在正赶上春天,地里活儿多着哪。”他虽然满腹牢骚,可还是乐呵呵的。
“这村子叫什么名字?”阿莲娜问他。
“外人管这儿叫亨特雷,”他说。农民们是从来不叫自己村子名字的——对他们来说,村子就是村子,名字是外人用的。“你是谁?”他带着直率的好奇问,“什么事把你们带到这儿来了?”
“我是亨特雷的西蒙的外甥女,”阿莲娜说。
“哦。嗯,你会在那座大房子那儿找到他们,沿着这条大路往前走几步,然后走那条田间小路。”
“谢谢你。”
这村子坐落在耕地中间,如同泥塘里的猪。有大约二十座小住房散布在庄园宅子周围,那宅子比起一个富裕农户的住房大不了许多。伊迪丝姨妈和西蒙姨父看来不怎么有钱。一伙男人和两三匹马站在宅子的门外,其中一个显然是老爷,他穿着一件红外衣。阿莲娜更仔细地打量着他,她已经有十二三年没见过西蒙姨父了,但她觉得这就是他了。她记得他是个大个子,现在看起来矮了些,但无疑是因为阿莲娜长大了。他的头发比过去稀了,还有了双下巴,她不记得以前见过。这时她听到他说:“这牲口的肩隆相当高呢,”她辨出了他那粗嘎略带气喘的语音。
她舒了口气。从现在起他们姐弟俩将有吃有穿,有人照顾和保护了,不再吃硬面包和干乳酪,不再在仓房里睡觉,不必一手按着匕首在大路上奔波。她将有一张软床,一身新衣裙和一顿烤牛排的午饭。
西蒙姨父注意到了她。起初他不知道她是谁。“瞧,”他对他的人说,“一个俊俏的少女和一个小战士来拜访我们了。”这时他眼中出现了另外的神色,阿莲娜知道,他已经明白了他们俩并不是全然陌生的人了。“我认识你,是吧?”他说。
阿莲娜说:“是的,西蒙姨父,你认识我的。”
他跳了起来,似乎被吓着了。“天啊!一个鬼魂的声音!”
阿莲娜一时没明白,但过了片刻,他就解释了。他走到她跟前,仔细盯视着她,如同要看一匹马的牙口似的看看她的牙,他说:“你母亲也有这样的嗓音,像是从罐里往外倒蜜。你也和她一样漂亮,我的天。”他伸出手来摸她的脸,她连忙后退,让他摸不着。“而你的牛脾气却和你那该死的父亲一样,我看得出来。我猜是他打发你们来的,是吧?”
阿莲娜生气了,她不愿听人把父亲说成“你那该死的父亲”,但如果她抗辩,他会用来进一步证明,她是个牛脾气,于是她咬住嘴唇,驯顺地回答他:“是的。他说,伊迪丝姨妈会照顾我们的。”
“哎,他可错了,”西蒙姨父说,“伊迪丝姨妈已经过世。更糟的是,由于你父亲的过失,我的一半采邑已经丢到那个胖无赖珀西·汉姆雷的手里了。这儿的日子不好过。所以,你可转身回温切斯特了,我不打算接纳你。”
阿莲娜颤抖了。他看来是那么无情。“可是我们是你的至亲!”她说。
他还讲点情面。脸上有点惭愧,但他的回答却是冷漠的。“你不是我的至亲。你原来是我的前妻的外甥女。就是在伊迪丝活着的时候,也不去见她姐姐,就是因为你母亲嫁给了那头自负的驴子。”
“我们会干活儿的,”阿莲娜请求着,“我们俩都愿意……”
“别费气力了。”他说,“我不想要你们。”
阿莲娜震惊了。他主意已定,显然和他争辩或求他都没意义了。但她已经受过那么多的失望和倒霉,她的伤心早已变成痛苦了。一星期以前,这样的事会让她放声大哭,如今她只觉得想啐他一口。她说:“等理查成了伯爵,我们收回城堡时,我会记住这事的。”
他哈哈大笑。“我能活到那一天吗?”
阿莲娜决定不再待在这里继续受辱。“咱们走,”她对理查说,“我们自己照顾自己。”西蒙姨父已经转过身去,看他那匹高肩隆的马了。和他一起的那伙人都有点尴尬。阿莲娜和理查走了。
走到西蒙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地方之后,理查哀伤地说:“我们怎么办呢,阿莉?”
“我们要让这些没心肝的人看看,我们比他们强,”她不服气地说,但她并不觉得勇气十足,只是满腔愤恨,恨西蒙姨父,恨拉尔夫神父,恨典狱长奥多,恨那些强盗,恨那护林官,而最恨的则是威廉·汉姆雷。
“我们有了点钱,是件好事,”理查说。
的确。但这点钱不会维持很久。“我们不能花光这笔钱,”他们沿那条田间小路回到大路上时,她说,“要是我们把钱全花在吃的和类似的什么东西上,等这笔钱用完,我们就又身无分文了。我们得用这钱做点什么。”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理查说,“我看,我们该买一匹小马。”
她瞪了他一眼。他是开玩笑吗?他脸上并没有笑容,他根本就不明白。“我们没有地位,没有头衔,也没有土地,”她耐心地说,“国王不会帮助我们。没人肯雇我们当壮工——我们试过了,在温切斯特,也没人肯收留我们。但是我们必须养活自己,并且让你成为一名骑士。”
“噢,”他说,“我懂了。”
她看得出他并没有真懂。“我们得有个职业,能够养活自己,至少能有机会存够钱,给你买一匹好马。”
“你是说我要给匠人当学徒吗?”
阿莲娜摇了摇头。“你要成为一名骑士,而不是一个木匠。我们遇见过什么人,没有什么技艺却能够独立谋生吗?”
“遇见过,”理查出乎意料地说,“温切斯特的麦格。”
他说得不错。麦格虽然从没做过学徒,但却是个羊毛商。“但麦格在市场上有个摊位。”他们走过了刚才给他们指路的那个红发农民身边。他那四只剪过毛的羊正在地里吃草,他正用草绳把羊毛捆起来。他抬头向他们挥手。就是他这样的人把羊毛运进城去,卖给羊毛商。但商人要有做生意的地方……
也许他?
一个主意在阿莲娜的脑海里形成了。
她突然转身往回走。
理查说:“你往哪儿去?”
她太激动,顾不得回答他。她靠在那农民的篱笆墙上。“你刚才说,你能把你的羊毛卖多少钱?”
“一只羊的毛卖一便士,”他说。
“但你得花一整天到格洛斯特打个来回。”
“麻烦就在这儿。”
“要是我买下你的羊毛呢?就可以省得你跑路了。”
理查说:“阿莉!我们不需要羊毛!”
“别多嘴,理查。”她不想这会儿向他解释她的主意——她急于要在这农民身上试一试这主意有用没用。
那农民说:“那可太好心了。”但他面有疑色,似乎怕上当。
“不过,我不能给你一便士买一只羊的毛。”
“啊哈!我就知道这里边还有埋伏呢。”
“我可以给你两便士,买四只羊的毛。”
“可是一只羊的毛就值一便士啊!”他争辩说。
“那是在格洛斯特。这儿是亨特雷。”
他摇着头说:“我宁可要用四便士,耽搁一天地里的活儿,也不肯收两便士,匀出一天的时间。”
“要是我出三便士买四只羊的毛呢?”
“我还少赚一便士。”
“可省了一天的路程。”
他看起来很不解。“我以前可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
“就像我是个拉车的,你给我一便士,把你的羊毛拉到市场上去。”他脑筋这么迟钝,真让她着急。“问题是,在地里多一天干活儿的时间对你值不值一便士?”
“那要看我那天干什么了。”他动着脑筋说。
理查说:“阿莉,我们要四只羊的毛有什么用?”
“卖给麦格,”她不耐烦地说,“按一便士一只羊毛的价钱。我们可以赚一便士。”
“可是我们得走这么远的路到温切斯特,只为了一便士!”
“不,傻瓜。我们从五十个农民的手中买羊毛,一起运到温切斯特。你明白了吗?我们就可以挣五十便士了!我们可以填饱肚子,还可以省下钱来给你买一匹好马!”
她又转过去,面对那农民。他那乐呵呵的笑容不见了,正在搔着他那生姜色的头发。阿莲娜把他搅得这么糊涂,心里很不好意思,但她想让他接受她的价码。如果他同意了,她知道她就有可能完成她对父亲发的誓言了。但农民是死心眼。她觉得想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晃得明白些。但她只是把手伸进斗篷兜里,摸索着她的钱袋。他们已经在温切斯特的金饰商那儿把拜占庭金币换成了银便士,这时她掏出三便士,给那个农民看。“瞧,”她说,“要还是不要。”
银便士使那农民打定了主意。“好,”他说着,接过了钱。
阿莲娜露出笑容。看来她似乎找到了答案。
那天夜里,她用一捆羊毛当枕头,那股羊毛味使她联想起麦格的家。
她早晨醒来时,发现自己没怀孕。
事情有了转机。
复活节过去四个星期后,阿莲娜和理查赶着一匹老马拉着的自制车子,上面装着一个大包,里面是二百四十只羊的毛——刚好是一个标准羊毛包,走进了温切斯特。
这时候,他们发现了纳税的事。
以前他们进城从来都不引人注目,可是这次他们才明白,城门为什么这么窄,而且常有收税官守在那儿。每车货进入温切斯特要交一便士的税,所幸,他们还剩下几便士,还交得起税,否则他们就只好转身回去了。
他们给的大多数羊毛的收购价是每只羊的羊毛半个到四分之三便士。他们又花了七十二便士买那匹老马,那辆破车算是搭上的。剩下的钱大多买了吃的。但今天晚上,他们就会有一磅银便士和一匹马、一辆车了。
阿莲娜的计划是再出去收购一标准捆的羊毛,这样买了卖,卖了买,直到所有的羊都剪完毛。到夏天结束,她想,就有钱买一匹壮马和一辆新车了。
当她赶着老马,穿过街道,走向麦格家时,心情异常激动。等今天一过,她就可以证明她可以不靠别人帮助照顾自己和弟弟了,这使她感到非常成熟和自立。她在掌握自己的命运了,她没有从国王那里得到什么,不需要亲戚帮助,而且也不必嫁人。
她盼着能见到麦格,是她鼓励了她。麦格是为数不多的、肯帮助阿莲娜又不掠夺她、强奸她或剥削她的人之一。阿莲娜有许多关于一般性的生意经和羊毛买卖的具体问题要问她。
那天正逢集市,所以他们很费了番周折,才赶着车,穿过拥挤的城市来到麦格住的那条街,终于到了她家,阿莲娜走进了大厅。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女人站在那儿。“噢!”阿莲娜说,她停下了。
“怎么回事?”那女人说。
“我是麦格的朋友。”
“她不再住在这儿了,”那女人干脆地说。
“噢,天哪。”阿莲娜不明白那女人何必这么直截了当,“她搬到哪儿去了?”
“和她丈夫一起走了,她丈夫灰头土脸地离开了这城市,”那女人说。
阿莲娜既失望又害怕。她一直指望着麦格会轻易地成批买下她这些羊毛。“这消息太可怕了!”
“他是个不诚实的商人,我要是你,就不会自吹是她的朋友。现在,走吧。”
有人竟然说麦格的坏话,这使阿莲娜很气恼。“我不在乎她丈夫可能做过什么,麦格是个好女人,比住在这不洁城市的窃贼和妓女高尚得多,”她说,不等那女人想出回敬她的话,转身就出了大门。
她的利嘴伶牙只给了她片刻的安慰。“坏消息,”她对理查说,“麦格离开温切斯特了。”
“现在住在这儿的人是羊毛商吗?”他说。
“我没问。我忙着斥责她了。”这时她才觉得自己有点傻了。
“我们怎么办呢,阿莉?”
“我们得卖掉这些羊毛,”她忧心地说,“我们最好到集市上去。”
他们调转马头,又走上了高街,然后缓缓地挤过人群,朝高街和大教堂之间的市场走去。阿莲娜牵着马,理查跟在车后,需要时,就帮着推一把车,实际上马太老,大部分时间都要推的。市场上拥挤不堪,人们在摊位中间的狭窄通道中挤来挤去,他们不时要被阿莲娜赶着的这样的车所阻挡。她停下来,站到羊毛捆上寻找羊毛商。她只能看到一个。她下了车,牵着马,朝那方向走去。
那人生意很好。他用绳子拦出一大片地方,后边还有个棚子。那棚子围着栏杆,木头框架上搭着细枝和苇子编的篱墙,这里显然是因为赶集临时搭起来的。那商人皮肤黝黑,左臂在肘部以下残废了。在断肘处安着一个木梳,每当有人向他卖羊毛,他就把那只断臂伸进羊毛里,用那木梳拉出一点样品,再用右手摸摸,然后凭成色给价。随后,便用木梳和右手一起算出他同意付的便士数。遇到大卖主,他就用一杆秤称重量。
阿莲娜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到板凳跟前。一个农民交给那商人用一条皮带扎着的三只羊的很细的一捆毛。“太细了,”那商人说,“每只羊的毛给四分之三便士。”他拿出两便士,又取出一把小斧头,快而熟练地把第三个便士剁成四角。他给了那农民两便士和一角便士。“四分之三便士的三倍是两便士零四分之一便士。”
那农民解下皮带,把羊毛递了过去。
接下来,两个小伙子把整整一大捆羊毛放到柜台上。那商人仔细地检查着。“这倒是一整捆,可是成色不好,”他说,“我给你一磅银便士。”
阿莲娜不懂他怎么有把握那是一整捆,也许是凭经验。她看着他称了一磅银便士。
一些修士赶着一大车高高垒起的羊毛捆过来了。阿莲娜决定在修士前边把羊毛卖掉。她招呼了一下理查,把他们的羊毛捆拖下车,搬到柜台上。
那商人检查着羊毛。“中等成色,”他说,“半磅银便士。”
“什么?”阿莲娜不敢相信地说。
“一百二十便士,”他说。
阿莲娜吓坏了。“可是你刚才还付过一捆一磅呢!”
“那是因为成色不同。”
“你付一磅是因为成色不好!”
“半磅,”他固执地重复了一遍。
修士们来了,挤着摊位,但阿莲娜不想动地方,她的生计在此一举,她更怕的是没钱而不是这商人。“跟我说清楚,”她坚持着,“这羊毛没毛病,对吧?”
“没有。”
“那就照给刚才那两人的价付我钱。”
“不行。”
“为什么不行?”她几乎叫起来了。
“因为没人会给一个女孩子和男人一样的价钱。”
她真想勒死他,他给的价比她收购的价还低,这太气人了。要是她接受他的价,她付出的全部工作就都白费了,更糟的是,她那养活自己和弟弟的想法会付诸东流,她这短时间的自力更生也就完了。可是凭什么?只因为他不肯付给一个女孩子和付给男人同样的价钱!
修士中的那个领头的在看着她。她最恨人盯着她看。“少看我!”她粗暴地说,“跟这个不敬上帝的人做你的生意吧。”
“好吧,”那修士温和地说,招呼他的同伴,他们抱上来一捆羊毛。
理查说:“就拿上那十先令吧,阿莉。不然的话,我们除去一捆羊毛就什么也没有了。”
阿莲娜气狠狠地瞪着那商人,他正在检查修士们的羊毛。“中等成色,”他说,她不晓得他会不会宣布有上等成色的羊毛,“一磅和十二便士一整捆。”
怎么这么不凑巧,麦格会走了呢?阿莲娜痛苦地想着。要是她在,一切就都会顺顺当当的了。
“你们一共有多少捆?”那商人说。
一个穿见习修士袍服的年轻修士说:“十捆,”但那个领头的修士说,“不对,是十一捆。”那见习修士似乎要辩解,但他并没有说话。
“合十一磅半银便士,再加十二便士。”那商人开始称钱。
“我不会屈服的,”阿莲娜对理查说,“我们把羊毛运到别的地方去卖——夏陵,要不,就去格洛斯特。”
“那么远!要是我们到了那儿还卖不成呢?”
他说得对——他们可能走到哪儿都不顺。真正的难处是他们没地位,没后台,没保护。那商人不敢惹修士,要是他胆敢不公,连穷苦农民都可以找他的麻烦,但要欺负两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并不担什么风险。
修士们把他的羊毛捆拖进棚子。每拖进一捆,那商人就递给领头的修士一磅银便士和十二便士。等所有的羊毛捆都搬进了棚子,柜台上还剩下一袋银子。
“只有十捆羊毛,”那商人说。
“我跟你说过只有十捆嘛,”那见习修士对那领头的说。
“这是第十一捆,”那领头的修士说着,把手放到了阿莲娜的羊毛捆上。
她惊讶地瞪着他。
那商人也同样吃惊。“我给她定的是半磅的价,”他说。
“我已经从她手里买下了,”那修士说,“而且我已经卖给你了。”他向其余的修士点点头,他们把阿莲娜的那一捆也拖进了棚子。
那商人满脸不高兴,但他递过去最后一袋一磅和十二便士银子。那修士把钱给了阿莲娜。
她目瞪口呆了。一切都倒霉透顶,但此刻这个全然陌生的人却救了她——而她刚刚还对他那么粗暴无礼呢!
理查说:“谢谢你帮了我们的忙,神父。”
“感谢上帝吧,”那修士说。
阿莲娜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不知所措了。她把钱紧紧抓在胸前。她怎么感谢他呢?她盯着她的救世主。他是个矮小、瘦弱、目光集中的人。
他动作敏捷,神色警觉,像是一只羽毛黯淡但目光明亮的小鸟。事实上,他的眼睛是蓝色的。他剃光的头顶周围的头发是黑的,里面夹杂着一些灰发,但他的面孔还年轻。阿莲娜开始想起,他似曾相识。她在哪儿见过他呢?
那修士的头脑里也在沿着同样的想法回忆着。“你不记得我了,可是我认识你,”他说,“你们是巴塞洛缪的孩子,他是原先的夏陵伯爵。我知道你们遭到了极大的不幸,但我很高兴能有机会帮你们一下。我随时都准备买下你们的羊毛。”
阿莲娜恨不得能亲吻他,不仅因为他今天救了她,还因为他保证了她的未来!她终于找到了要说的话。“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她说,“上帝知道,我们需要有人保护。”
“好啊,现在你有了两个保护人了,”他说,“上帝,还有我。”
阿莲娜深深感动了。“你救了我的命,可是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她说。
“我叫菲利普,”他说,“是王桥修道院的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