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埋伏也要讲实力

刘备决定摆平关张二人。这是做大哥的权利所在。他将剑印交给诸葛亮,希望他无所畏惧。

诸葛亮将剑印捧在怀里,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可以无所畏惧。

因为他看到的是关张二人无所畏惧的目光迎向他的。他却不敢逼视。

诸葛亮这才知道,要真正征服一个人,有时候威权是无效的。重要的是,有没有一种力量可以打动他的心灵。

好在这样的力量诸葛亮具备。那是他行走江湖的利器,那是他的全部智慧。诸葛亮开始排兵布阵了,举重那个若轻。诸葛亮说道:“博望之左有山,叫豫山;右有林,叫安林:可以埋伏军马。云长引一千军往豫山埋伏,等曹军到了之后,放他们过去,千万别打;他们的辎重粮草,一定在后面,只要看到南面火起,就可纵兵出击,焚其粮草。翼德引一千军去安林背后山谷中埋伏,只看南面火起,便可冲出,向博望城旧屯粮草处纵火焚烧。关平、刘封引五百军,预备下引火之物,在博望坡后两边等候,到初更兵到,便可放火。另外从樊城召回赵云,令他为前部,不要赢,只要输,主公自引一军为后援。各位均须依计而行,不可有失。”

一片鸦雀无声。诸葛亮说完之后,一片鸦雀无声。很多人没听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或者说只听明白了自己要干什么。至于干完之后会达成什么后果,真是天知道。刘备也不知道。但他装作知道的样子,老成持重、正襟危坐在那里,似乎胜券在握。

关羽则有一个问题不明白。大家伙儿都有任务了,连刘备都被安排了任务,唯独这个叫诸葛亮的人屁事没有——嗷,战打赢了是他的功劳,输了全都是弟兄们背黑锅——做人,怎么可以狡诈到如此地步?!

所以关羽请教诸葛亮,冷冷地请教诸葛亮,说我们都卖命去了,不知道军师你有什么安排?诸葛亮镇定自若地说,我的主要任务是坐守县城,等你们凯旋。

关羽笑了。张飞也笑了。笑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毫无疑问,这是嘲笑,当众嘲笑。诸葛亮以为,这样的行为是极其危险的:他自己被羞辱倒没什么,可军心被动摇,各将都不依计行事那就彻底玩完了。诸葛亮不得不捧出剑印,表情森严地说:“剑印在此,违令者斩!”

关张二人不笑了,可脸上依旧是不服气与不高兴。这是一种僵持。无人可以打破的僵持。除了刘备。

刘备站了出来,一声咳嗽。这是一声倾向性鲜明的咳嗽,因为咳嗽过后,刘备慢悠悠地说了这样一句话。他说:“有句老话你们都要记住啊,所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二弟不可违令。”

关张二人不敢违令。他们冷笑着离去,只把这场战事的悬念和危险留给诸葛亮。他们想看到结果,他们要笑到最后。他们诚挚地以为,最后那个痛哭流涕的人一定是诸葛亮。

留下来的人也是一脸狐疑,包括刘备。事实上刘备脸上的表情还算镇定自若,但在心里,他的疑惑和同志们一样,难以排除。更重要的一点还在于,他是这场战事的最后责任人,而诸葛亮充其量只是他的职业经理人,一个尚处于试用期的职业经理人。成败在此一举,可失败却是难以承受的。包括诸葛亮,更包括他刘备。

诸葛亮依旧举重若轻。他命孙乾、简雍准备庆喜筵席,安排“功劳簿”伺候。派拨这一切活计时,诸葛亮羽扇纶巾,很有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意思。刘备只是疑惑不定,不敢多问,也不敢多说。

夏侯惇和于禁走在命运的乡间小路上。这是通向博望的乡间小路。十万精兵一半作前队,其余则护粮车而行,显得小心又谨慎。有秋月冉冉升起,显得吉祥又平安。

但夏侯惇要的不是吉祥平安,而是杀气腾腾——他要毕其功于一役,为其军人生涯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夏侯惇想要的东西真的来了——赵云挡住了他的去路。在赵云的身后,是为数不多的羸弱兵勇。夏侯惇立马想到了一个词:悲壮。

赵云的确是悲壮。刘备的兵本来就不多,分到他手里,更是寥寥无几。要质量没质量,要数量没数量。所以他只能为这个叫赵云的男人叹息——人生最重要的事不是练就一身武功,而是为自己的武功找到最好的买家。就像他和赵云,相似的武功却呈现出流云与乱泥之别的结局,这都是选择的结果啊。

细节决定成败,选择决定命运。对于这一点,夏侯惇深有感触。

赵云却没有什么感触,他甚至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以羸弱之兵抗击夏侯惇的十万精兵。结果显而易见。赵云带着他的兵们落荒而逃。

当然在夏侯惇看来,赵云的逃跑是符合逻辑的,而他本能的反应则是穷追不舍。直到有一个人追上来提醒他——他的部将韩浩。韩浩拍马向前大声说道:“赵云诱敌,恐有埋伏。”

夏侯惇笑了,笑得心花怒放。因为夏侯惇以为,埋伏也是要讲实力的。刘备的兵如此羸弱不堪,全部埋在前面又能怎样呢?

不自量力罢了。他下令进攻。

果然有埋伏。在赵云且战且退之后,有一个人从暗黑处冲出来接应他。刘备。

刘备看上去信心十足,虽然他身后的兵也不多,可刘备的表情完全是“你中招了”的自得。他和赵云并肩战斗,很有扭转乾坤的意思。

夏侯惇狂笑。他对韩浩说:“这就是埋伏之兵啊!哥们,今晚咱不到新野,誓不罢兵!”便冲锋。便秋风扫落叶。

刘备和赵云被打得望风而逃,空气中只剩下夏侯惇的豪迈和“将革命进行到底”式的欲望。

但是,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因为这个时候天色已晚,天空中浓云密布,又没一点月色;夜风骤起,愈刮愈猛,很有月黑风高杀人夜的意境。

有两个人害怕了。于禁、李典。他们行进至窄狭处,见两边都是芦苇,猛地一惊,一个“火”字涌上心头。刘备和赵云为什么被打得望风而逃,且逃进这树木丛杂、芦苇遍生之地,这里面大有讲究啊!

夏侯惇也感觉到了这里面的吊诡之处。树木丛杂、芦苇遍生之地,刘备倘若用火攻怎么办?这可是无解啊!

夏侯惇急令全军撤退,以图安全。

曹操很生气

人生总是这样,事到抽身悔已迟。觉悟总比事实本身慢半步。

真是只有半步。就在夏侯惇急令全军撤退话音刚刚落地之时,火已经起来了。这火起得那叫一个如影随形,一线天似的从远处烧来,迅速蔓延至两边芦苇及四周树木。刹那间,四面八方都是火;又加上风大,火势愈来愈猛。曹军在火中丧生的,自相践踏的,死伤不计其数。

赵云回军赶杀了,他仿佛换了一个人,枪枪要致夏侯惇于死地。夏侯惇心慌意乱之下冒死突围;与此同时,李典遭到了关羽的追杀,夏侯兰、韩浩遭到了张飞的追杀,夏侯兰甚至死在了张飞的矛下,这一仗最终的结局是——火打败了一切。

一把火烧出了一个人的高智商。诸葛亮。

诸葛亮以他匪夷所思的计谋雄辩地告诉世人,很多时候,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不在兵多将勇,而在于审时度势,借天借地借人和。而博望这一战,也真正打出了刘家军的“人和”——战后,关、张下马拜伏于诸葛亮面前,表示今后一定要一切行动听指挥。

诸葛亮看上去却是一脸的沉重。仿佛胜利是别人的,庆祝也是别人的,与他无关。他在思考,或者说做思考状。

因为一个事实显而易见:曹操没被打败,他只是被打痛了。

诸葛亮以为,这不是什么好事。特别是对曹操这样一个大腕来说,他接下来的选择只能是睚眦必报。所以归根到底,该失去的还是要失去。博望要失去,新野迟早也要失去。它们经不起曹操大军的践踏。所以,刘备必须要找到自己的下一个根据地,踏踏实实的根据地,可以有回旋余地的根据地。

诸葛亮再次把目标瞄准了荆州。他对刘备说:“新野小县,不可久居,近闻刘景升病在危笃,可乘此机会,取彼荆州为安身之地,庶可拒曹操也。”

刘备则再次于心不忍,表达了不做趁人之危之事的坚强决心。诸葛亮威胁他,说,今天如果不取荆州,以后后悔莫及啊……刘备斩钉截铁:“吾宁死,不忍作负义之事。”

诸葛亮整个一没脾气——一切又回到了上次的状态:和刘大善人合作,就是要自己多担当点,舍此无他。谁叫自己选择了这样的主。我选择,我承受,人生的要义莫过于此。诸葛亮自叹命苦。

曹操很生气。

曹操经常很生气。有时是真生气,有时是做生气状。这是一个大人物的特点。大人物的日常生活里充满了真真假假。假作真时真亦假,大人物要把人生的戏演好,最重要的一点是要入戏。

但这一回,他是真生气了,被夏侯惇的盲目自信气得吹胡子瞪眼,那叫一个怒不可遏。

夏侯惇也乖巧。从博望逃回来后,自缚去见曹操,跪地请死。夏侯惇哭着说,我遭诸葛亮诡计,用火攻破我军。惇罪该万死啊……

但是很意外,曹操没有让他死。因为他的注意力被转移了,转移到诸葛亮身上。这个传说中的人物终于以惨烈的事实证明了他强悍的存在,曹操不能不引起重视。

必须尽快扫平江南,让刘备、孙权都死翘翘,特别是那个诸葛亮也要死翘翘!一个报复性的决定很快就在曹操脑海中现成了。他决定出兵五十万,一统江南。时间就选定在建安十三年秋七月丙午日。曹操计划在这一日出兵。

太中大夫孔融计划不让曹操出兵。他给出的理由是刘备,刘表都是汉室宗亲,不可轻伐;而孙权虎踞六郡,又有大江之险,也不易取,总之最后的结局很可能是劳而无功啦。不过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问题的关键是丞相的声望会大受打击。丞相如今兴无义之师,会失天下之望……

曹操听了,觉得孔融这个人的人生很失败——曹操以为,一个人的人生是成功还是失败,有时看他说话就知道了。孔融的话说得很触霉头,曹操觉得不祥。他痛斥孔融说:“刘备、刘表、孙权皆逆命之臣,岂容不讨!”

当然还有一层话曹操没有说出来,那就是,要不要讨伐某人,标准不在于此人是不是逆命之臣上——天子他都可以玩弄于股掌之间,忠臣逆臣于他而言就更无所谓了。忠臣逆臣者,拿来说事的由头也,最重要的标准是——曹某人看你顺不顺眼,不顺眼就给我死翘翘去。

孔融长叹而出。这个读书读多了的人喜欢事事从书本出发,从礼仪道德出发。在他看来,曹操的暴力哲学是要遭报应的,所以孔融长叹而出的时候还附带说了这么一句话:“以至不仁伐至仁,安得不败乎!”

这是一句致命的话,致孔融的命。因为这句话被御史大夫郗虑听到了,从而构成了对孔融生命的绝杀。

郗虑是这样一个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对象。在他的日常生活中,郗虑经常遭到一个人的侮辱。孔融。

孔融实际上并没有暴力倾向,他之所以侮辱此人完全是因为郗虑的人格比较卑微,喜欢拍马屁,喜欢打小报告。孔融以为,做男人不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做男人遇见坏人坏事要展开针锋相对的斗争,所以对郗虑,他经常展开疾风暴雨式的批评教育,以完善其人格,促进其健康成长。

但是孔融不知道,世界上最难改造的就是人的价值观。他很快就深受其害——郗虑向曹操打小报告了,说他受的委屈大了去了,孔融经常像他爹一样恶狠狠地教育他,最重要的是孔融竟然侮辱丞相,又与祢衡臭味相投,俩人凑在一起经常互拍马屁,祢衡夸孔融是仲尼不死,孔融夸祢衡是颜回复生。丞相啊,你知道以前祢衡为什么会羞辱丞相您吗?全是孔融指使的。最严重的是昨天,孔融在大庭广众之下骂丞相您“以至不仁伐至仁,安得不败乎!”至不仁是什么意思?不就是粗暴吗?而他说刘备是至仁……丞相,这,这,这个……

曹操吐血了。真的吐血了。先前他还以为孔融是个书生,现在才知道,敢情还是个阴谋家!披着书生外衣的阴谋家!

曹操决定,让这个人去死。立刻。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孔融的死已经没有悬念了。有悬念的是他两个儿子。

孔融有两个儿子,都未成年,不知道世事的凶险,要命的是那时又没有《未成年人保护法》。所以当宿命的冷箭刺透孔融然后向他的两个儿子逼仄而来时,这两个孩子基本上没有招架之功。

事实上他们也不打算招架。他们安坐家中,对坐弈棋,表情恬淡,很有孔融遗风。有好心人急匆匆上门劝他们找个地方一避,孔融的这两个儿子不慌不忙地抛出影响这个世界一千多年的孔氏名言: “破巢之下,安有完卵乎?”

破巢之下,的确没有完卵。以天下之大,或许可以躲得过兵勇的追捕,却躲不过曹操的杀心。曹操斩草除根的决心。

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一层,孔融的两个儿子便没有做无用功,而是选择了从容赴死。他们和他的父亲一样,不和命运做无谓的抵抗,要做就做乱世中的智者。

不合时宜的智者。视死如归的智者。令人感慨万千的智者。

没有理由,寸步难行

刘表快死了。病重,属于奄奄一息那种。但刘表死不瞑目,因为有一个人的心,他一直猜不透。刘备。

曾经,他要把荆州送给刘备,刘备却拒绝了,这让刘表感觉不可思议。毕竟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可以拒绝一只鸡、一只鸭,拒绝美女的诱惑,甚至拒绝仇恨,拒绝友情,却不可能拒绝一大块地盘。安身立命的地盘。

每个人都需要安身立命,所以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地盘。我的地盘我做主,我的地盘你为什么不要?

所以刘表搞不懂刘备。他要获得一个确认,刘备是真傻还是假傻?真傻之人好对付,要是假傻,那事情就麻烦了。或者说他的儿子们就麻烦了。

在刘表心里,荆州是要留给他儿子的。就像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虽然到最后钱还在,人没了,可这钱归根到底是要传给后人的,这样便没什么痛苦。

刘表也没什么痛苦,有的只是疑惑。

刘备帮他解开了疑惑。在刘表生命中最后的日子里,刘备斩钉截铁地告诉刘表,你的地盘我不要。你的地盘你做主,或者你儿子做主也行。

刘表这才放下心来,然后正儿八经地和刘备探讨在后刘表时代,请刘备托孤的可能性、现实性与紧迫性等等问题。刘备心如止水地答应了。

一切似乎没有意外,一切都在按照刘表的意愿在进行。只是刘表没有想到,世界上最大的意外产生于没有意外之时。

起因是他选定长子刘琦为荆州之主,同时令刘备辅佐自己的这个大儿子直到他安全地坐稳王位。刘表将这样的政治决策写进了遗嘱里,很有遗嘱一立万事安的意思。

蔡夫人却坐立不安。

不错,刘表是遗嘱一立万事安了,可她呢?她的命运将会变得很惨。毕竟刘琦和刘备都不是自己人。不仅不是自己人,还是她的敌人。她对此二人都采取过敌视甚至驱逐的对策,一旦他们上位,政治清洗将是可以想象和不可避免的。

蔡夫人决定,不能让历史的悲剧在她身上发生。她为此采取的行动是,令蔡瑁、张允二人把住外门,隔断外界与刘表的联系,人为制造信息的不对称。

蔡夫人坚信,世界上的秘密千千万,所有的秘密其实都是信息不对称造成的。蔡夫人还坚信,一个有秘密的人才有明天,因为秘密是这样一种稀缺资源——我有你就没有。

你什么都没有。包括明天。蔡夫人要让刘琦和刘备没有明天。

刘琦来见老爸来了。当他在江夏听说父亲病危时,一个本能的反应是连夜赶回荆州探病。

可他注定见不到父亲刘表。不是刘表已死,是他进不了外门。蔡瑁把守的外门。蔡瑁冷若冰霜地伸出一只手,向刘琦要进门的理由。

的确,这世上,理由是至关重要的通行证,没有理由,寸步难行。这个道理刘琦当然懂。可刘琦不懂的是,一个人见自己病危的父亲,难道还要什么理由吗?

蔡瑁以为,要。蔡瑁语重心长地告诉刘琦,说公子你奉父命镇守江夏,这个责任太重了;现如今擅离职守,倘若东吴兵至,那大家不是要死翘翘吗?再说这个时候如果入见主公,主公一定会嗔怒,病情反而加重,诚非孝道。所以,请回吧。

刘琦哑口无言。因为他突然觉得蔡瑁的话句句在理,虽然在他说的每句话背后,都包含着难以言说的私心、祸心——唉,世界上的事情往往是这样,冠冕堂皇的背后,总有肮脏的东西被包裹着,令人莫辨黑白。刘琦觉得自己无可奈何,无法辩解,只得选择立于门外,大哭一场,然后上马心有不甘地回到江夏。

这一年的八月,戊申日,久经考验却考验不出什么名堂的、首鼠两端、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的荆州地区最高统治者刘表同志因病势垂危,在大叫数声之后与世长辞,死前望着江夏方向,久久不肯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