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内外合流
李义府夜觐不但为废王立武提供了契机,更点燃了李治的斗志。李治表面不动声色,胸中却心潮澎湃。困扰他多年的疑问豁然解开,一条康庄大道出现在他面前,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不但能摆脱魏、周、隋、唐四代以来的窠臼,使他的皇权空前稳固,还可消弭民间的不满和隐患,引领大唐走向盛世,甚至可以实现那个埋藏他的心中的梦想——超越父皇!
在李治看来,这个李义府简直是张行成师傅最好的继承者。所以他要在中书省大庭广众下赏赐李义府,要让大家都亲眼见到,肯紧紧追随他李治,前程富贵指日可待。李义府也果真不负所托,当日便在省中大发议论,公然倡议改立皇后,加之王德俭在旁唱和,还真触动不少官员。外朝终于第一次出现废王立武的呼声。
与此同时媚娘也行动了——她想起昔日献策先帝驯狮子骢之事,铁鞭、铁锤、匕首。李治和母亲已游说长孙无忌两次,铁鞭抽,铁锤击,这匹老马依然不肯就范,看来只能动匕首了。借着外廷的声势,她要给皇后和长孙无忌致命一击。收网的时刻到了,为了把罗网中的王皇后彻底缚住,她还需要两根结实的绳子……
在这后宫之中,有两位地位特殊的老妇人,其中之一就是燕国夫人卢氏。在乳母卢氏眼中李治始终是孩子,就算当了皇帝也一样。前番巡游一走半年多,还碰上山洪,卢氏吃不下睡不好,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李治盼回来,自此她日日进宫操劳——其实根本没她的差事,但大事小情总爱插一腿,大家也从不敢违拗。
初夏之际刚有点儿转热,卢氏就催促尚寝局更换纱帐,换罢甘露殿,思忖李治十天中倒有七天住在立政殿,索性又带着宦官跑到媚娘这边来忙活。媚娘自然打起精神竭力逢迎,正殿侧殿里里外外,所有纱帐换完已将近正午,媚娘执意备膳款待。
两杯酒下肚,卢氏脸上红扑扑的:“众嫔妃中待老身最好的便是昭仪您,老身感恩不尽。”
“什么感恩不感恩?”媚娘更客套,“我在甘露殿为婢时多赖您教诲,若非如此,焉能将万岁服侍得妥帖?在您面前我可不敢拿大。”
“今非昔比喽!如今您是昭仪,老身不过是皇家奴婢。”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若非夫人辛苦养育当今圣上,又岂有我这昭仪?就是皇后也得对您恭敬三分。”
“皇后娘娘何等样人?我这等下作仆才可不敢指望人家体恤。”卢氏与皇后的关系并不好。王皇后出身名门,很讲究主仆尊卑之礼;皇后之母柳氏更是嫌卢氏多事,背后常有闲言。因而卢氏也厌恶皇后母女,双方不过碍于李治面子没撕破脸罢了。
媚娘心中窃喜,回首向宫婢连使眼色。不一会儿工夫见乳母抱了刚入睡的李弘过来,媚娘接过孩子朝卢氏笑道:“当初我诞育此子,还多蒙您老照应,一眨眼都快四年了。过几日我便让他搬离立政殿,交与保傅、乳母抚育。”
“孩子尚小,何必这么着急?”
“雍王素节不也早早离开淑景殿么?”
卢夫人却道:“萧淑妃照顾孩儿太过疏忽,不堪为人之母,万岁才叫他们母子分离。她怎能与您相提并论?”
媚娘便是此事始作俑者,焉能不知其中缘由?口上却道:“话虽如此,我也不能坏了前例,再说如今身边有贤儿,两个孩子照顾起来实在麻烦,交与乳母又有何不放心的?万岁不就是赖您之力抚养吗?若非侍奉得好,岂能当皇帝?”
这话正说到卢氏心坎里,她掩口而笑:“瞧您说的,老奴哪有那么大功劳?是万岁洪福齐天。”
媚娘将弘儿塞到她怀中道:“夫人也抱抱这孩子吧。”
“哟!这是代王千岁,我哪敢唐突?”
“别这么说,您老是抱过皇帝的人,让弘儿沾沾您的福气啊!”
“哈哈哈……小宝贝……”卢夫人爱怜地注视着李弘,一刹那间她觉得时光似乎在倒流,她仿佛又回到怀抱李治的岁月,不禁慨叹,“这孩子长得真像雉奴。”无意中脱口道出了皇帝小名。
媚娘倏然凑到她耳畔,低声问:“夫人也曾有自己的孩子吧?”
我自己的孩子?卢氏心头一阵绞痛——我是曾有过孩子,但孩子他爹是罪人,那可怜的孩子也随着他爹一并被诛杀。我虽因雉奴得到富贵,也招来一帮侄儿膝前侍奉,可哪及得上自己孩子?毁了,我这辈子的天伦之情彻底毁了!
卢氏生平第一次在外人面前露出惊慌之色,拼命摇着头,仿佛要把悲伤往事从脑中甩出去:“没有,我没孩子,雉奴就是……”雉奴就是我孩子?不对,他是皇家骨血,奴婢怎能冒认皇帝为亲?
“对!”媚娘却一口咬定,“万岁受您恩养,就与您亲生的一样。您之爱万岁,便如万岁之爱弘儿,都是心目中最在乎的孩子。”这话颇具弦外之音——李弘才是当今皇帝最爱的儿子!
卢氏尴尬一笑,越发仔细凝望着李弘,不知是不是媚娘方才那番美言使然,她竟觉得越看越像雉奴。这小子甜甜的笑容真美,只可叹东宫已有储君,委屈弘儿了……
媚娘察言观色,见火候差不多,又抛出第二件法宝:“夫人,您为皇家操劳半生,真该好好报答您才对。我也由衷感激您老,却不知做点儿什么好。您老心中可有什么愿望?”
卢氏的笑意倏然收敛——当然有!我要给受屈而死的亡夫杜才干平反昭雪,也为我这辈子受的委屈讨回公道!可这实在太难了,即便雉奴同意,长孙无忌那关怎么过?
“是有个心愿,不过……唉!”卢氏无奈叹息。
“很难实现么?”媚娘抱以同情,“要说也是,莫怪您老人家,就连万岁尚有许多不如意之事,皆因受制于人。不过近来万岁有奋起之意,只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想万事皆由自己做主,只怕也难得很。且不说前廷之人,咱后宫那位皇后娘娘便非泛泛之辈,与外廷也是一气的。其实身为女人,图个本分安宁就罢了,何必要掺和那些男人家的事儿?我便一向依从万岁之意,万岁说什么就是什么,百姓之妻尚要以夫为纲呢,这才是咱们女人家的本分。”
“谁说不是啊!”卢氏瞧她一张巧嘴说得有来道去,也打趣道,“要是你当中宫之主就好了。”
“瞧您说的,我哪敢指望?”媚娘一笑,把弘儿接了过来,轻轻拍着孩子的背不再说话。
“嗯?!”卢氏的笑容凝固了。这个似是玩笑的想法一旦萌生,竟如星火燎原般在心中蔓延——媚儿怎就不能当皇后?这丫头待我恭敬有礼,不比那个梗脖子母鸡一样的王家姑娘好上百倍?再说雉奴本就钟情她,弘儿又是最受宠的皇子,不过受制于长孙无忌、褚遂良那帮人无法废立。听说他俩还曾私下还去游说过无忌……对啦!如今雉奴已开始违拗宰相之意,若趁此良机扳倒王皇后,改立媚儿为后,无异于拔除无忌安在宫中的钉子,说不定借这阵风雉奴就能……皇天佛祖!若当真如此,雉奴亲掌大权,我亡夫沉寂二十多年的冤案有望昭雪啦!如此大好之事,怎不值得一试?怎不值得一试啊!
卢氏目光熠熠地看着媚娘,觉得奇货可居。媚娘却兀自低头哄着孩子,假装没瞧见,可她早已料定卢氏所思所想——成了!皇帝乳母已上了我的船。
不过要让另一个人上船可没这么简单。
鹤林院是皇宫中最清净的地方,薛婕妤自媚娘入宫的风波之后便不再抛头露面。近年她谨守佛前、诵经修行,极少与人来往,李治有时来看她,也不过说些起居安否之类无关痛痒的话。因她礼佛虔诚,颇有些嫔妃宫女来鹤林院参拜,或是斋祭之日焚几柱香,或是念几篇经文,薛婕妤虽不阻止,却也从来不主动与她们说话。
但作为皇帝的启蒙师傅,她实在是个重要人物,不仅在后宫颇具威望,甚至许多大臣也敬重这位屹立三朝的奇女子。媚娘也试图努力结交,无奈婕妤永远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毕竟她太了解媚娘了,从先皇末年的乱伦,到感业寺时的偷情,再到二次入宫,在她面前媚娘几乎无秘密可言。
事到临头需要人家的威望,媚娘拿定主意又来了。薛婕妤与往常一样盘坐在佛堂上,不厌其烦地敲着木鱼、吟诵佛经;媚娘也不开言打断,默默跪倒她身侧,也跟着一同默念。有人在旁,薛婕妤不会察觉不到,然而她竟视而不见,兀自念自己的经,媚娘决心以诚感人,也始终不发一言。
将将过了半个多时辰,一部《妙法莲华经》诵完,薛婕妤好一番顶礼叩拜,这才站起身。媚娘总算松口气,正欲开言,却见婕妤不紧不慢点燃三支香,恭恭敬敬插在香鼎中,继而缓缓落座,翻开经文、敲起木鱼,又从头诵起。
媚娘不禁蹙眉,朝侍立在门边的贴身宫女使个眼色。宫女会意,忙道:“昭仪有孕在身,切不可长跪。”这话明是对媚娘言,却是说给薛婕妤听的——昭仪肚子里有皇家骨肉,你还敢怠慢吗?
哪知薛婕妤充耳不闻,眼睛都没眨一下,仍是自顾自念经。媚娘真是服她这份定力了,索性回首吩咐:“我有几句话要对婕妤说。你先退下,叫这院中婢女也暂且回避。”
“是。”宫女遵命而行,院中洒扫的灰衣老婢也都退出去。整个鹤林院立时宁静,唯有木鱼片刻不住地响着,婕妤还是目不斜视毫无反应。媚娘踟蹰着开了口:“婕妤,您老是媚儿的恩人。我自幼孤苦,在宫中十余载未得先帝宠爱,因而……唉!这话怎么说呢?我知道您心里有些瞧不惯我,但也请您体谅难处。咱们同是女人,又同是宫中女御,这寂寞深宫的苦楚您也曾……”
“阿弥陀佛。”薛婕妤突然低声打断,“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昭仪所欲分老身略知,不过老身乃是修行之人,清净为本,不闻是非。况朝廷之事非我辈所能擅议,昭仪免开尊口。”
媚娘一愕——好个精明之人,已料到我为谋夺皇后之事而来。但事已至此,由不得你推诿,无论如何也要拉你下水。
“原来如此……但婕妤真的心无牵挂吗?你含辛茹苦养育万岁多年,也需体恤万岁与臣妾的这份情意。我为万岁苦守佛寺,万岁为我不惜逾越礼法,我们确是情真意切,苍天佛祖为之动容。身入中宫不仅是臣妾非分之想,也是万岁所愿,您老就不能帮忙成全吗?当年感业寺痛苦相思,不也是赖您老穿针引线么?”媚娘似乎十分动情,一双妙目仿佛随时会滴下泪水。
薛婕妤却似话已说尽,根本不理睬。
媚娘又换说辞:“臣妾出身不高,不敢望关陇名门望之颈背,但妇人之德未敢忘怀。当今皇后王氏倚仗门庭、交通外臣,对万岁诸多不敬,又害死我女儿,这些事难道您丝毫不知?难道您就眼睁睁瞧着她胡作非为,眼睁睁瞧着万岁被他们操于股掌之上?”说到此处媚娘强自匍匐于地,“臣妾求求您了,恳请婕妤为陛下考虑。”
薛婕妤仍不理不睬,轻轻敲着木鱼,时隔良久才如吟唱般开口:“五蕴皆空,四大无我,六根清净,一心沙门。老身双耳不听是非事,只在佛前念弥陀,昭仪从何来便归何处去,恕我不送。”说罢此言又闭了嘴,不发一语。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皆不奏效,媚娘黔驴技穷了——是啊!此人乃高祖婕妤,身在宫中三十余载,亲眼目睹过三个皇帝的后宫,什么事情没经过?什么手段没见过?都是人家玩剩下的呀!是我小觑了她……难道真的无懈可击?
堂内寂然无声,唯有木鱼咚咚地响着。思索良久,媚娘站起身来,满脸无奈道:“婕妤真的不愿听我说说心里话吗?那我……”
薛婕妤依旧不理不睬。
“唉!昭烈访诸葛,而得三分之策;文殊访摩诘,而论不二法门。妾本诚心而来,既然婕妤不肯垂训,晚辈也不再扰您清静了。”媚娘说罢往外走,不过她还留了最后一招,待一足跨出佛堂,突然扭回头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给事中薛元超是您侄儿吧?”
薛婕妤依旧不答,可她敲击木鱼的声音明显顿了一下,渐渐乱了节奏,显得颇为踌躇。
媚娘心中冷笑——我就不信你老人家真的五蕴皆空、六亲不认!越发故作感慨道:“您兄弟薛收乃先帝之心腹,名列十八学士,若非英年早逝,禄位必不在房玄龄、魏徵等人之下,褚遂良那等后进之人更是望尘莫及。只可惜他去得太早,非但没能得享高位,还抛下儿子无人抚养。多亏有您这么个姐姐,含辛茹苦把侄儿元超培养大,教其读书,得赐和静县主为妻,如今又在门下省任正五品给事中,这一切来之不易啊……”
“你到底想说什么?”薛婕妤终于按捺不住了。
“不过是想劝您珍惜侄儿的前程。”
“你这是威胁?”
“我?!”媚娘冷冷一笑,“我区区一女子,哪有这么大本事?”
“你本事还小么?攀结太子,二度入宫,皇后、淑妃都被你踩在脚下,太妃公主都说你好,宦官宫婢都对你唯命是从,难道还有比你更神通广大之人?”
媚娘不免有些心惊,原来自己算计皇后、淑妃的招术都不曾逃过此人法眼,只是薛婕妤不愿趟这浑水罢了。她稳了稳心神,回敬道:“您老过誉了,即便妾身侥幸获宠,毕竟也只是在后宫。威胁您侄儿的另有其人,以您老的智慧难道参不透?”
薛婕妤当然明白她说的是谁,心中烦乱,时隔半晌才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当罪人。我不能……”
“谁才是罪人?”媚娘倏然提高声音,“薛元超才智过人,又与今上是总角之交,侍奉东宫多年,器重提拔乃是正理。谁挡他的路,谁才是真正的罪人!”
“你把话说清楚,谁挡了他的路?”
媚娘偏偏不肯挑明,却道:“您心中当真不知么?这些年谁把持朝政大权独揽?谁阻碍万岁提拔亲信?谁勾结王皇后压制内宫,甚至逼迫万岁立庶子为嗣?谁心狠手辣荼毒亲王驸马?谁党同伐异,意欲将东宫旧僚排挤出京?昔日万岁亲信一个个放外任,长此以往早晚会轮到薛元超。且不说他仕途将有挫折,您老年纪也不轻了,侄儿身在京城还能时常见面,若他发往外地十年八年不归,您老有生之年是否还能与侄儿团聚可就难说了。这些都可不论,难道您就不替河东薛氏的前程想想吗?”
薛婕妤手腕一软,木鱼槌“咚”的一声落地——媚娘终于触到了她的软肋。
媚娘长出一口气,接着道:“遇高人不打诳语,干脆对您直说吧。要想保您侄儿前程无碍,就必须扳倒那个人。圣上自万年宫遇灾之后已立誓,必要夺回大权,而皇后便是那人在宫中的内应。外朝之臣多慑于权势屈服那人,唯有从后宫着手。现在不仅是妾身想不想当皇后的问题,更关乎朝局动向。当今圣上是您学生,如今他都快三十了,难道您忍心继续让他受制于人?凭着您侄儿薛元超与圣上的关系,若无人从中作梗,当宰相还算难事?我武媚今日在佛祖面前立誓,只要您肯帮忙,我将来一定劝说万岁尽快拜您侄儿为相,不但如此,还要请玄奘法师亲自为您落发受戒,为一寺之主持,让你们薛家姑侄风风光光傲视百僚!”
“这……”薛婕妤再度陷入沉默,可这次她的背影却微微颤抖,双肩不住起伏,似是心绪极不宁静。
媚娘不再啰嗦:“该说的都说了,为与不为您老自作决断!”说罢迈步出门,头也不回地去了。
薛婕妤呆坐在那里,喘息良久才平静下来,颤抖着拾起鱼槌,欲继续诵经,可她心神已乱,哪还诵得下去?只敲了几下便直挺挺伏倒佛前:“阿弥陀佛,弟子凡心未泯,求佛祖宽恕……为了侄儿元超、为了我薛家子孙的锦绣前程……武昭仪,你赢了……你又赢了!”
二、天罗地网
六月十九日,传说是观音菩萨成道之日。
观音在东土地位极高,其原因始于五胡时期。北凉国主沮渠蒙逊曾患重病,太医束手无策,高僧昙无谶建议他吟诵《妙法莲华经》之《普门品》,恳求观音菩萨降福。沮渠蒙逊依法而行,果真不药而愈,自此天下广传菩萨灵验。据说众生受苦受难之时,只要诚心呼唤观音菩萨名号,便可获得解脱。每逢观音成道之日,天下寺院尽开法会,黎民百姓虔诚祷告。
隋唐皇族本就多信法华宗,这样重要的节日更是不可忽视。鹤林院中也召集宫中信徒,齐诵《普门品》:“我为汝略说,闻名及见身。心念不空过,能灭诸有苦。假使兴害意,推落大火坑。念彼观音力,火坑变成池……”
来的不仅是嫔妃宫女,千金公主、城阳公主乃至卢夫人也来了,都随薛婕妤一起诵经。不过城阳公主是真虔诚,千金公主却是来凑热闹,诵了不到一半便跟卢夫人聊起来。
“怎不见武昭仪母女?”因为诵经声大,千金公主几乎嚷出来。众人不禁蹙眉侧目,但她比皇帝还长一辈,谁也不好说她。
卢夫人赶紧爬到她身边:“武昭仪最近身子不好,杨夫人在立政殿陪她呢。”
“萧淑妃怎没来?”
卢氏满脸不屑:“龙生九种,种种不同。同为兰陵萧氏,有法乐、法愿那样的大师,也有什么都不信的。”
“诶?皇后也没来。”
卢氏更没好气:“也病了。”
“什么病?没听说啊。”
“说是失眠心悸,一大早就把蒋孝璋叫去诊脉,她娘亲魏国夫人也进宫来探望。闹得跟真事儿似的,我看八成是心病!”卢氏虽不住在宫里,但大事小情没她不知道的。
忽听外面宣号:“皇上驾到……”
院中之人皆感意外——皇帝一般不参与法会,即便参与也该到大慈恩寺一类的寺院,怎么跑到鹤林院来了?来不及多想,忙施大礼,经也不念了。唯薛婕妤一动不动,依旧高声诵着:“念彼观音力,疾走无边方。蚖蛇及蝮蝎,气毒烟火然。念彼观音力……”
李治缓缓走上佛堂,也不与婕妤说话,轻轻坐在她身旁。宫人们候了片刻,见皇帝没有打断的意思,于是诵经声再起。这篇冗长的经文好半天才诵完,众人又三跪九叩才算结束,只是皇帝在场谁也不敢再坐下。李治自己取了点燃三炷香,恭恭敬敬插在香鼎内,这才转身道:“听说师傅发下宏天大愿,祈求社稷久安,特来致谢。”
“陛下客套了。”薛婕妤含糊答应,心中起疑——许愿都是各人心里的事,我许什么愿他如何知晓?信口胡言,跑来干什么?
李治却似无事一身轻,溜溜达达在佛堂内转来转去,时而问几句不打紧的话。薛婕妤正不得要领,又见从院外快步跑来好几个宦官,为首一人正是范云仙:“启禀陛下,承香殿侍臣有事奏报。”
李治正信手翻看佛经,随口道:“何事?”
云仙身后一个矮矮的宦官道:“此事有骇视听,请陛下挥退……”
李治却道:“什么有骇视听?你们成天大惊小怪,弄什么玄虚?若又是鸡毛蒜皮之事,看朕怎么收拾你们!”
“不敢!”众宦官一并跪倒。
“无需隐晦,你但说无妨。”
“是。”那矮个子宦官道,“皇后与魏国夫人在承香殿内魇胜。”
他说话声音不大,但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惊惧失色,就连安安稳稳的城阳公主也是一愣,念珠脱手落地。李治一阵蹙眉,不知是未听清还是不敢相信,逼问道:“你说什么?皇后怎么了?再说一遍。”
那宦官忙往前跪爬两步,鼓足勇气大声道:“皇后与其母行魇胜邪术害人!”
这次几乎是喊出来的,堂上堂下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魇胜乃左道巫术,宫中严令禁止。若以之祈福还倒可以宽恕,行谋害之事乃是不道,罪在不赦之列。
李治默然扫视在场所有人,直至确认大家都听见了,才反驳道:“皇后处事虽不免乖张,但毕竟是六宫之主,焉能有此行径?分明恶意毁谤。”
那宦官吓得连连磕头:“奴才有一万个胆也不敢诬赖娘娘,的确亲眼所见啊!”
“真有此事?”李治陷入沉思,蹙目凝眉半晌无言,看样子似乎还是不大相信。
在场众人鸦雀无声——这等是非隐情,躲还来不及躲,谁敢往里掺和?安静好一阵子,卢夫人打破沉默:“陛下,魇胜乃不道之举,先代因此而致祸乱者举不胜举。今既有宦官奏报,不可等闲视之。若果有此恶行,虽六宫之主不能姑容。”她盼着改立媚娘,处心积虑挑皇后的错,有此良机焉能错过?但这话出口似乎显得不怀好意,于是又补充道,“若无此事,也要还皇后一个公道。”
“乳娘言之有理。”李治满脸严肃道,“此事干系重大,朕必须亲眼瞧瞧。”
那宦官又插口道:“事不宜迟,望陛下速速移驾承香殿,若稍有变故没了罪证,奴才百口莫辩!”
“走。”李治答应一声,转身又搀薛婕妤,“师傅是修行之人,左道之物一定辨得清,劳您陪孩儿走一趟。”
“这……好吧。”薛婕妤勉强答应。
千金公主一脸看热闹的喜色,忙拉扯城阳公主:“走走走,咱也去瞧瞧。”
城阳公主是老实人,忙推诿:“这不好吧?姑母别……”她文文静静,哪挣得过五大三粗的千金公主;还是被硬拉着凑过去。
李治走出大门,似乎想起什么,又回头对呆立在院中的宫人道:“此事关乎皇家荣辱,真假尚未可知,切不可到处宣扬!”
“是。”众人嘴上应承,心下却忖——已经闹得无人不知了,这还宣扬什么?
鹤林院距皇后寝殿并不远,李治一行人也不交谈,气势汹汹顷刻便至承香殿——正殿大门紧闭,几个宫人侍立在阶下,见皇帝驾到,一齐伏拜请安。李治理也不理快步上阶,用手一推门竟不动,料想上了栓,越发恼怒起来,奋力擂门:“快开门!朕来了!”范云仙胆大妄为,见此情形竟不请示,后退两步飞脚便踹。
皇后近来忧心忡忡,一者舅父柳奭辞去宰职,明显有舍她之意,二来武媚又生个李贤。她食不下咽、睡不能安,时常心悸头痛;魏国夫人也很着急,时不时去拜谒长孙无忌,将元舅之言转达女儿,这些话都关乎宫廷乃至国家,自然不便让外人知晓,所以每每闭门而谈。今日与素常并无不同,母女俩关上门没说几句,忽听皇帝驾到,还未来得及开门,就听“咣”的一声响,殿门已被宦官踢开。
李治当先,卢夫人、薛师傅、千金公主、城阳公主相继而入,范云仙领着七八个宦官紧随其后,自己手下的宫女也跟了进来。母女俩被这突发的一幕惊呆了:“参、参见……”
“光天化日你们闭门做甚?”李治劈头便嚷。
“我母女……”皇后言语踌躇——交通内外私议朝政也不对啊!
倒是魏国夫人先定下神来,淡然道:“小女身体有恙,臣妾特来探望,方才更衣所以闭门。”
卢氏与柳氏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冤家对头,今日仗着有皇帝撑腰,冷笑道:“果真这么巧?你们母女鬼鬼祟祟,不是藏东西吧?”
“藏什么?”柳氏狠狠白了她一眼,“你把话说清楚。”
“你自己心里明白。”
柳氏素以名门贵族、皇后之母自居,几曾瞧得起这个皇家老奴?立时愤怒:“陛下!主子之间说话,岂有奴婢插嘴的道理?”
李治还未说什么,一旁千金公主抱打不平:“不愧是皇后之母,好大的威风啊!别忘了卢姐姐是受皇封的三品命妇,把她当奴才,您眼里还有谁呀?”
“你……”柳氏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千金公主再不济也是今上姑母,怎能与她拌嘴?
卢氏得理不饶人,越发咄咄道:“我虽出身奴仆,好歹也知遵守礼法。可您身为皇后之母,入宫不面圣,出宫不辞驾,遇六宫之人从不见礼,私议时政于暗室,作威作福于京城,奔走八方出入各府,目无尊长桀骜不逊,还有脸取笑老奴我吗?”
“你这挑拨是非的长舌妇……”
“够了!”李治不是来瞧她们斗嘴的,他直接走到皇后面前质问,“你宫中有人禀报,说你行魇胜邪法。可有此事?”
“绝无此事……”皇后面露委屈之色,直勾勾注视李治的双眸,随即又转为激愤,声嘶力竭道,“难道陛下偏偏相信小人挑拨吗?您即便想废我也无不可,但若以不实之罪强加于臣妾,天日昭昭,臣妾不服!”
夫妻十余载,矜持自重的皇后几时这般咆哮过?李治竟一时被她镇住,低下了头。
范云仙赶忙在后面提醒:“有无此事,搜过之后才知道。”
“不错!”李治缓过神来,“给我里里外外仔细搜查。”
圣旨出口众宦官一齐动手,正殿偏殿到处查找,书案掀翻、屏风推倒、衣箱敞开,诗书文章一页一页地翻,连皇后的妆奁匣子也倒了个底朝天。柳夫人不住顿足:“反了!你们这帮奴才全都反了!”
王皇后却不理论,只是死死注视着李治——变了!他完全变了!以前他即便不喜欢我,也待我十分和蔼,不至于斥责我、怒视我,更不会诬赖我,如今却如此蛮横无情,简直判若两人。他已不再是那个宽宏善良的雉奴了……
念方及此,便听宦官操着半阴不阳的嗓子一阵大呼:“找到了!在床榻下!”
众人一并向床边挤去,但见一个小宦官掀起床榻,取出个黄绸缎的小包裹。那条缎子上用朱砂笔画着许多奇形怪状的文字,似是道家咒符。宦官信手一抖,包裹展开,从里面滚出两个木头雕刻的小人。李治弯腰捡起,只见一个木人长二寸许,有裙有髻显是女子,背后以朱笔写一“武”字;另一个木人稍小,画了张可爱的娃娃脸,背后写一“弘”字,一根锋锐的铁针赫然扎在那孩子胸口处!
“巫蛊!”众人不约而同一声惊呼——再明显不过,这就是诅咒武媚、李弘母子的邪物。
“不!我没有……”皇后惊悚至极,两只杏眼仿佛要从眼眶中瞪出来,“怎会这样?我对天发誓,真的没干过……”
李治一把抓住她手腕:“你也太过分了吧!”
王皇后努力甩脱:“不是我!一定有人陷害臣妾。”
范云仙前凑一步道:“娘娘乃后宫之主,尊贵至极,谁又有本事把东西塞到您床榻下?”
皇后不住摇头:“我不知道!不知道!今晨还不曾见到,蒋太医曾在此为我诊脉,若榻下有物我不会不知,这是有人陷害!”
那个揭发的小宦官连爬几步,挤进人群:“娘娘,您就招认了吧。奴才亲眼看见你把那东西塞进去的。”
“胡说!你这卑鄙小人,是谁指使你诬赖本宫?”
柳氏接口道:“还用问吗?一定又是那个武昭仪!”
卢氏却道:“天底下岂有自己诅咒自己的道理?你猜疑别人可要有凭有据。”
柳氏并不争辩,转而厉声喝问那宦官:“狗奴才,你倒说个明白。你几时看见皇后藏这东西了?又有何人为证?说不出来吧?”
千金公主突然笑呵呵道:“不错,他必定不曾亲眼看见皇后藏这东西……”可话说一半目视柳氏,口风一转,“因为皇后与魏国夫人是关门行此邪法,岂能叫他瞧见?”
柳氏忍无可忍,终于还口:“臣妾从未得罪过公主殿下,您何以一再指斥?”
她哪知千金公主平日没少吃杨夫人的贿赂,关键时刻自然要向着武家母女说话。公主听她质问,那张胖脸笑得越发得意,摊开双手对众人道:“我所言者不过常理。皇后身居宫中,也不曾与左道妖人有瓜葛,岂会有这乌七八糟的东西?我看正是夫人从宫外带来的。”
柳氏大怒:“你血口喷人!”
“你目无尊上,对公主无礼!”卢氏随即发难,“你们是有罪之人,还敢巧言狡辩攀扯旁人。当着皇帝面尚且如此,这还了得?”她拿起木人捧到薛婕妤面前,“婕妤处事一向公平,您看看,这究竟是不是巫蛊?您断断此事!”
“没有!真的不是我!不是……”王皇后方寸已乱,不厌其烦地重复着那句话。
薛婕妤看看木人,又看看皇后,见皇后正注视着自己,那目光已不似人的目光,而是老鼠被狸猫逼到墙角时才有的凄惨目光。那一刻她明白了,回想那日媚娘对她说过的话,还有今日李治的奇怪举动,她全都明白了。身为念佛修行者,不能冤屈任何好人,然而他们薛家的前途……她踌躇了好一阵,颤巍巍道:“罪过罪过,这确是巫蛊,歹毒至极。皇后乃中宫之主,谁敢轻易诬赖?还是速速招认吧。”
“不……”皇后冤无可诉,急得哭出来。
卢氏又捧给城阳公主看,公主忙转过脸去:“阿弥陀佛,今日乃菩萨得道之日,行此邪法实在太过分了。”
承香殿里里外外所有宫女、宦官一并跪倒,皇后的贴身宫婢急切辩解:“陛下明鉴,此皇后一人所为,奴婢等尽皆不知,望陛下念在夫妻之情饶恕娘娘。”恳请饶恕虽是求情,但言下之意岂不是把罪名坐实了?这便是媚娘多年来收买笼络的效力!
“你们……”王皇后只觉天旋地转,简直要被逼疯了。
正在这时又听外面有人说话:“原来陛下也在此。”众人扭脸瞧,原来是王伏胜带着个宫女走进来。
李治扫了他俩一眼:“你等不在东宫,来此做甚?”
王伏胜面沉似水,施礼道:“奴才正有一事要向皇后娘娘请教,既然陛下也在此,那便更好。”说着便拉扯身边宫女,“阿刘,你切莫害怕,把近来东宫之事向万岁说说。”
那刘姓宫女低声倾诉道:“陛下,各位公主、夫人,奴婢是太子身边之人。近来太子日日惶遽不安……”
众人面面相觑——李忠惶恐,还不是因为武昭仪有意中宫之位?一旦中宫易主,东宫八成也要换人了。
哪知那宫女却猛然抬头,愤慨道:“皆是因为皇后!娘娘不准他与生母相见,还时常派人监视太子起居,不准他母子传递任何书信。纵然所有皇子也皆皇后之儿,纵然太子得入东宫全赖皇后之力,天下也没有令母子隔绝的道理啊!太子思念母亲日夜痛哭,难道皇后娘娘是铁石心肠,丝毫都不通融?”
“没有!”皇后更是悚然颤抖,“我从没干过这种事……”
那宫女潸然泪下:“不信的话大家去问问太子、去问问刘美人,他们若说奴婢扯谎,奴婢甘愿遭受万般刑罚,愿天打五雷轰!”众人望着这个泪流满面、苦苦倾诉的宫女,无不动容,听她发此毒誓更深信不疑——当然无可置疑,刘氏和李忠必定会证明她所言是实,不过也正是她从中挑拨的结果。这刘姓宫女就是媚娘派到东宫的阿朱!
皇后身子一晃瘫倒在地,抽噎片刻,仰头环视众人,卢夫人、薛婕妤、千金公主、城阳公主,阖宫上下的宦官宫女,还有自己努力去爱的丈夫李治。仿佛所有人都不认识了,所有人都张牙舞爪要吞了她——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都欲置我于死地?为什么大家都成了阿武的帮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这皇宫真是一座地狱啊!
李治这时候才缓缓开口:“皇后不道,素无母仪之德,又以巫蛊邪术害人,怎可再为中宫之主?”
柳氏也蒙了,急切辩解:“此皆诬陷之辞,岂可服天下臣民?你们莫嚣张,我兄弟虽已不是宰相,还有长孙太尉。有元舅主持公道,你们谁敢胡来!”魏国夫人勇则勇矣,但智慧却不甚高——此中利害谁都明白,但这种话不能挑明了说啊!这不摆明了交通外臣吗?
李治被这话触怒了,目前他确实还左右不了朝局,就算此时下废后诏书无忌也不会答应。怕揭短柳氏偏揭短,他当即下令:“云仙、伏胜,把魏国夫人逐出去,从今以后再不许踏入皇宫一步!”
“放开我!放开……我要找太尉告状……我要……”
王皇后眼睁睁看着母亲被宦官们拉走,已是彻底绝望。这一刻她倏然意识到,自己终究要失败的。她所拥有的靠山只是暂时的,媚娘拥有的圣眷却是长久的。她依靠的是关陇诸族,是长孙无忌。而这座靠山能依赖多久?一年两年?十年八年?人总会老的,等到无忌大政奉还或者不得不退时,她这皇后的位子还不是照样保不住?至于太子李忠,已经指望不上了。不过就算能指望又如何?大唐建立以来哪位初封的太子顺利继位了?即便将来李忠势力养成,太子不宜再更换,皇后还不能换吗?哪怕退一万步,李治遭遇不测死了,或者被无忌、褚遂良等人斗胆废掉,她又将如何?李治活着她守活寡,死了更是当未亡人,无依无靠……她的悲剧命运其实早已注定!
女人啊!在这个世道里只要生为女人,哪怕高贵如皇后,还是要倚仗自己男人的。如果没有丈夫给予,那么一切都没有!荣华富贵、名分权势乃至自己的性命,从来就不曾真的由自己掌握……
“呵呵呵……”皇后浑身颤抖伏地流涕,那声音令人毛骨悚然,搞不清她到底是哭还是笑。
李治见此情形也不免动容,但他僵立片刻,还是狠狠心道:“自即日起,将王氏监禁在承香殿,内外门关闭,禁止任何人出入。”
范云仙很适时地凑上来,低声道:“听闻萧淑妃近日与皇后来往频繁,私下多有密语,未知魇胜之事是否也与之有关。”
“同样监禁在寝殿!”李治说罢转身便走,众人也脚步纷纷跟了出去。厚实的殿门再度关闭,只剩下那个苦命的女人……
当范云仙回到立政殿,把今日发生的事禀报武昭仪母女时,媚娘瞥了一眼侍立在旁的蒋太医,满意地笑了——从头至尾她都不在场,这件事与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三、三说国舅
风云突变,皇后因魇胜而遭软禁,魏国夫人柳氏被逐出宫,此事甚至牵扯到急流勇退的柳奭。即便魇胜之事寻不到他的关连,但交通之嫌总逃不脱,李治亲下手诏,将其贬为遂州刺史。
堂堂太原王氏名门闺秀怎会干出这种蠢事?长孙无忌深表怀疑,柳氏夫人也赌咒发誓说是诬陷。可薛婕妤、燕国夫人、千金公主等人同为见证,众人言之凿凿,这案子还怎么翻?人若关在天牢大狱尚可疏通,困于宫中如何相救?与此同时中书舍人李义府越发上蹿下跳,串联了一帮官员,喊着废王立武。无忌与褚遂良商量一番,决定装聋作哑,任凭他们胡闹——皇后虽被软禁,毕竟还没被废,只要把住中书门下这两关,坚持不废皇后,他们也无可奈何。至于贬柳奭的决定,无忌倒是毫不犹豫就同意了——他也记恨柳奭自谋后路的怯懦行为。
但事情发展出人预料,柳奭接诏后入宫辞驾,当日便离开长安往遂州(今四川遂宁)赴任,可刚走到岐州境内就被地方官举报,他有泄露禁中语的行为。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君臣在宫中私下谈话是不能随便对外透露的,这也算一桩罪行。于是李治再次下诏,又将其贬至荣州(今四川自贡)。遂州尚为中等州,荣州已是小州,刺史官阶今是从五品下。柳奭本欲金蝉脱壳,不料反倒里外不是人,堂堂三品宰相数月间便沦落为剑南道的小刺史,倒也可悲可叹。不过非常巧合的是,举报柳奭泄密之人乃是去年在万年宫曾被李治接见的岐州长史于承素,甚堪玩味。
紧接着李治要在贵、淑、贤、德四妃之外设立一个宸妃,并晋升武媚为宸妃。表面上看他们似乎不再争皇后之位了,但“宸妃”二字内藏玄机。孔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宸乃北辰星所在,常喻帝王之居所,宸妃实际上暗喻武媚是群妃之首,高于四妃。王皇后无宠而失势,武媚若成为群妃之首,两人差距不过半步,将来只轻轻一跃便可取而代之,这是为改易中宫做准备。无忌焉能摸不透这等花招?立即与其他宰相商议对策,最后由韩瑗、来济出头,以不可擅改旧制为由,将李治的决议生生顶了回去。
李治又修手诏,称尚药局司医蒋孝璋治病有功,晋升为尚药奉御,因已有两位奉御在职,授其员外特置,虽不理职务,却享五品待遇。员外官与原职事同等待遇,这是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事,完全不符合制度,但在这个节骨眼谁还顾得上跟个太医计较?无忌也将就同意了。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废立皇后不再是后宫之事,早已演化为权力之争。长孙无忌倘若让步,辛苦建立起来的一切权威都将崩塌,李治必将趁势收回大权;而且他隐约感觉到,这个武昭仪绝非泛泛之辈,保不准是吕雉、贾南风之流,若让这个女人坐上皇后之位,恐对社稷不利。整个宫廷已经牢牢控制在李治和武媚手中了,面对他们的一再出招,无忌已经有些疲于招架,偏偏这时候又冒出两支“奇兵”,公然与他对着干——许敬宗与崔义玄。
李义府进言受到嘉奖,暗中窥伺的许敬宗终于借此摸清了局势。很明显,皇帝的意志很坚决,支持立武昭仪便有荣华富贵,反对立武昭仪便是眼中钉、肉中刺,既然已经借李义府成功跨出一步,许敬宗焉能再坐视良机错过?崔义玄不忿无忌已久,李治继位之初以为自己将有出头之日,不想又被转任为婺州刺史;如今年已七旬,靠着剿灭陈硕真的大功终于坐上御史大夫之位,他被关陇之人压了一辈子,早憋着要大闹一场呢。
一个是卫尉卿、昔日秦府十八学士,一个是御史大夫、开国有功之臣。他二人出头自比李义府厉害十倍,那些谋求幸进之辈、见风使舵之徒、被关陇势力压制的大臣乃至与无忌有种种恩怨的人迅速集结——一股拥护改立皇后、反对顾命大臣的强大势力就此产生。
长孙无忌肠子都快悔青了,张行成、高季辅死后原本再无敌手,怎么一时疏忽提拔了这么两个老东西?许敬宗不仅将一群浊流官吏招揽到家中日日聚会,竟还大模大样跑到太尉府来游说。
无忌横眉立目望着许敬宗,厌恶到了极点——当初何苦把他贬至郑州,怎不将他贬死在岭南呢?
许敬宗任凭他怒视,始终谈笑自若:“古来中宫多更易,汉光武废郭后,无害中兴壮举;魏文帝废甄氏,不失三分之业。太尉见多识广、通晓史事,乃天下第一明智君子,岂能不知变通?”
“当真如你所言,古今多少明君贤后岂不都成了笑柄?”无忌的口气颇为轻蔑,“妻者,齐也,与夫齐体,自天子至庶人,其义一也。何况王氏乃先皇为今上所娶,曾侍汤药于先皇,献供祀于祖庙,岂能轻言废黜?昔隋文帝终身一妇,我高祖皇帝追念亡妻不立皇后,重情重义乃关陇之人本色,与尔等南人之风不同。”
许敬宗听他至今还对南朝后人如此讥讽,心中暗恨,脸上却不动声色:“四海烝黎,咸仰帝德。太尉存此南北偏见,恐怕不合时宜。王氏前有构害公主之嫌,后有魇胜巫蛊之行,侍君傲慢,驭下寡恩,久为宫中之人所恶,若不惩其罪,何以向天下人交代?”
“你不要危言耸听,皇后几曾荼害过天下黎民?就连你方才说的那两项罪,也多有不实,八成是奸邪之辈蓄意构陷……”
“哦,蓄意构陷。”许敬宗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便如先前有人构陷宗室、倾轧良臣一样么?”
“你说这话是何用意?”
“倒也没什么。”许敬宗阴阳怪气道,“只想提醒一句,您自先朝以来执掌大权,又是凌烟阁第一功臣,受先皇顾命之托,辅保今上登临大宝,官居三公统摄三省,人臣之贵至极矣。若不悟盛极必衰的道理,只恐亢龙有悔。”
无忌勃然:“老夫之事用不着你操心!”
“何必如此固执?圣上是您之外男,至亲之情非比寻常。如今上意已决,您若执意不从,不但有失君臣之义,也伤了亲情啊!”
“嘿嘿……”无忌不禁冷笑,“为求活命向杀父仇人舞蹈求生,为图钱财将女儿卖至蛮荒之地,你许某人也配言‘亲情’二字?”
许敬宗脸庞颤抖,终于显出一丝怒意,不过也只是转瞬即逝,又笑道:“太尉莫非嫌卑职人微言轻,不配与您议此大事?”
“你好歹是先皇潜邸之人,官居三品,不必妄自菲薄。不过……阁下的人品老夫实在不敢恭维。”
“唉!”许敬宗故作为难之色,“卑职也自知一向为太尉所不耻。但此来既是奉圣上之命,又是数十位同僚公推,众意难却,我也只好硬着头皮走这一趟。”
“你想拿你那帮狐群狗党压老夫吗?”
“不敢。”许敬宗双手一拱,“卑职那帮狐群狗党,自不配与您那帮不结朋党、不欺天子、不兴牢狱、不害同僚的正人君子相提并论。”
“放肆!”长孙无忌既愤怒又诧异——这个素常奴颜卑膝的无状文人今日何以如此大胆,竟一再出言讥讽!
“太尉切莫动怒。”许敬宗越发和颜悦色,“卑职绝无恶意,实是为您着想。皇上立何人为后是他自己的事,你虽是舅舅也不该横遮竖拦,体谅您的说您是好心,不体谅的还道您穷极无聊呢!”这哪里是劝说,分明火上浇油。
“住口!”长孙无忌终于忍无可忍,“我受先帝之托,辅弼今上,处置百僚,岂能任由你这等奸邪之徒胡作非为?皇后乃关陇名门太原王氏所出,上顺天意下合民心,关乎社稷之安危、皇室之羽翼,焉能让个木材贩子的女儿换掉?那武昭仪究竟是何底细难道你心中不知吗?我看你是存心为祸,欲陷君上于不孝不义,污我两代皇帝清誉,天下事就坏在你等卑鄙小人之手!”
许敬宗任凭他骂,还是笑呵呵的:“太尉息怒,保重福体。”
“滚!你给我滚出去!”
“好好好,我滚,我这就滚。”许敬宗唯唯诺诺而退,可是走到堂口突然回过头,似闲聊一般问道,“太尉说立武氏为后是不孝不义之举,甚是有理,不过当初默许她当昭仪的又是何人呢?”说罢拂袖而去。
长孙无忌不禁默然——是啊,武氏当皇后是乱伦,当昭仪就不是乱伦吗?当初不正是他自己默许她入宫、默许她受封昭仪吗?可那时是为抑制淑妃母子,维护先帝安排的后事,维护关陇之人的利益。除掉李恪、李元景等敌人,又熬死张行成、高季辅,他可以收手了,也想收手了,所以论资晋升、秉公处事。可树欲静而风不止,以暴力蛮横树立起来的权威注定只能靠暴力横蛮来苟延,若不然就会被人清算。一脚踏上这条血腥之路,想回头已经不可能啦!
许敬宗溜溜达达出了太尉府,脚步轻盈登上马车。今日之举,他算是把长孙无忌彻底得罪了,但他一点儿也不在乎——他根本不想说动无忌,若无忌肯下这个台阶,皇帝之事虽能成就大半,但无忌的威望还能保留一二,舅甥之亲总是割舍不断的,这可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屡屡出言讥讽,正为激怒无忌。比干之殪,其抗也;孟贲之杀,其勇也。无忌若不坚持下去,如何将之彻底打垮?又如何将横亘百余年的关陇势力一举击溃?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
就在此时此刻,一大群官员正聚在城东许敬宗的府邸,一边议论时政,一边等候他归来。这群人以御史大夫崔义玄为首,中书舍人李义府、王德俭皆在其列。其中不少人都曾与关陇一派结过仇怨,还有些郁郁不得志之人,希冀升官发财的人更多,当初常去拍无忌马屁的钻营之徒更是一个不差都转移到这边来了。
大理评事侯善业又来了精神,口若悬河侃侃而谈:“大家还记得前番晋升补缺之事吗?那日太尉说要晋升崔公、许公,大伙也都以为他处事公正,殊不知背后另有勾当。崔公、许公虽身登列卿,高履行却也晋升为太常卿。先前万岁欲令卢承庆担当此职,太尉百般阻挠,原来这位子给自家人留着呢!而且高真行晋升右卫大将军,高审行也升为户部侍郎,他们个个有份,这还不是任人唯亲?”
听众之中也有处事公正者,觉得这话没道理,反驳道:“申文献公如同圣上之外祖,高家一门自先皇时便颇多功勋,又是皇家姻亲,他们兄弟得以晋升也不算有违公允啊。”
侯善业瞥了那人一眼,见不甚熟悉,笑问:“阁下官居何职?”
“承让,在下礼部主事陈……”
“糊涂!”侯善业一听他官比自己小,当即变脸,“高氏虽有功,加封官职也需天子亲为。太尉趁圣上巡游在外私自晋升,分明是越俎代庖之举!你不过一介小吏,晓得什么?”又扭脸对众人道,“太尉之以权谋私令人发指,前番他又把三个庶出的小儿加封为朝散大夫。从五品散官啊!多少仕宦之人辛辛苦苦熬一辈子也到不了这品级,是可忍孰不可忍!”其实官是李治封的,但一切诏令皆从无忌手下过,侯善业硬栽给他也似模似样。在场之人多半不晓内情,就算知道也不点破,他们许多人因未得晋升与无忌结怨,恨不得败坏其名声,自然是说得越不堪越好——小人最擅长挑拨是非,实在不能得罪啊!
侯善业正说得口沫横飞,外面一阵呼喊:“许卫尉回来了!”众人闻言一并起身,如潮水般涌至堂下;却见许敬宗愁眉苦脸,由个仆僮紧紧搀扶着,晃悠悠走进院来。
众人一见他这模样便知是遭拒了,却还是忍不住询问:“怎样?太尉说些什么?”
许敬宗也不回答,只是不住叹息,低头往正堂走。
侯善业实在憋不住了,一把推开仆僮,自己搀扶着道:“许公,您此行是替圣上前去劝说啊,难道他竟敢辱骂您?”
“别提了,别提了……”许敬宗一个劲地摆手,蹙眉闭目,似是遭受莫大侮辱不堪再言。在场群臣见此情形无不气愤,唯王德俭熟悉舅父性情,知他是装模作样,在门后掩口偷笑。
崔义玄脾气最火爆,厉声号召众人:“始议中宫废易之事以来,上自天子下至同僚,三次劝说长孙无忌,也算仁至义尽了。无忌刚愎自负目空天下,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事已至此索性硬碰硬,咱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怕他不成?”
“对!跟他斗!”李义府、侯善业等人反应激烈;却仍有不少人蹙眉凝思,拿不定主意——毕竟长孙无忌是顾命大臣,自先皇之时便手握大权,又有李道宗、宇文节等前车之鉴,要下决心和这么个铁腕人物作对,岂是容易之事?
许敬宗冷眼旁观,见人心还不够齐,终于缓缓开口:“丰收之年,田舍翁多打几斗粮尚且易妇,而圣上欲改易皇后竟不能。为什么?”说到这儿他扫视群臣,捶胸顿足放声大呼,“当今天子被权臣所制,还不如一个田舍翁啊!我辈食君禄、报皇恩,若不能救社稷于水火,何颜立于天地间!”
“是啊!”霎时间群情激奋,呐喊声直冲霄汉……
四、最后时刻
当许敬宗当众嚷出“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尚欲易妇;况天子欲立后,何豫诸人事而妄生异议乎”这句话的时候,争斗已完全变味。立不立武媚为后已经不重要了,这已经演变成了一相权力之争。
许敬宗、李义府等人虽远不及长孙无忌地位尊贵,但是他们打出一面无敌的旗帜——维护皇权!这是一面道义的旗帜,因为皇帝原本就应该拥有至高的权力,无忌专权是有悖纲常的,无数正人君子为之热血沸腾;同时这也是一面利益的旗帜,因为拥护者就是皇帝的支持者,无忌及关陇群臣一旦倒台,便有升官发财的机会,无数龌龊小人为之舞蹈癫狂。
长孙无忌的本钱在急剧缩水,站在他身边的还有谁?尚书右仆射褚遂良自然是共同进退的知己,还有韩瑗、来济;中书令崔敦礼已病得爬不起来;尚书左仆射于志宁谨小慎微,有他无他没什么区别;至于司空李,只要不来作对就阿弥陀佛啦!当然还有关陇之臣,但这群人已经分裂,自从他诛杀李恪、李元景,流放李道宗、宇文节,一部分人已经渐渐疏远了他,特别是皇室宗亲几乎视他为敌人,就剩高履行、高真行、长孙诠等兄弟,还有裴行俭等少数亲信了。
渐渐恶化的情势下,长孙无忌已有些慌张,许敬宗、李义府现在几乎是公然在讨论怎么对付他,为此他也必须召集亲信商量对策。可是谁也没有好办法,长安令裴行俭甚至气得大骂,说皇帝被武媚迷惑,长此以往大唐社稷将乱。一场密会无果而终,然而转天就有人告发,说裴行俭毁谤朝廷、诅咒皇帝,令无忌震惊的是,上书弹劾之人竟是御史中丞袁公瑜。
直到此时长孙无忌才明白,难怪自己府中之事连续泄露,难怪袁公瑜一再声称崔义玄毫无异动,原来人家根本就是一伙的。裴行俭很快贬为安西都护府长史,被李治一脚从长安踢到了遥远的西域。更为可怖的是,不单裴行俭一人,他们所有人的言论都被袁公瑜获知了,无忌再也不敢召集密会。与此同时,他们手中的权力也开始失灵——中书省王德俭、李安期以至刘祥道等人已经联起手来,门下省的给事中薛元超乃皇帝挚友、李孝逸是淮安王李神通之子、都已不听从命令。既然宰相们联手可以架空皇帝,同样的道理,下属之人同仇敌忾一样可以限制宰相。
九月朔日,太极殿的大朝会异常庄严,宛如这深秋时节一般充盈着肃穆之气。李治正襟危坐于御座之上,目不斜视,身姿挺拔,龙袍冠冕熠熠生辉,连面前的旒珠都一动不动;百官乌纱朝服神色恭敬,一个个举笏出班,朗声奏报:“洛州大雨,道路不通,京师米价暴增贵,请于东西二市置常平仓,平准粮价。”
“大食国(阿拉伯)遣使朝贡,现已过兰州。”
“大军粮草军械齐备,将于本月择吉出征,恭请陛下率百官驾临玄武门,激励将士,为程大将军践行……”
长孙无忌坐在朝班之首,也是一动不动。相较高高在上的李治,他更像是一座山,一块横亘在大道上无法逾越的高山,虽经日月风霜的消磨已渐渐有点儿风化,其坚硬本色不改。不过事到如今他也感觉到朝堂的气氛变了,奏言的大臣没有似以往那样偷偷瞟他,没有看他脸色行事——或许大山是不可逾越的,却可以从旁绕过。
紧挨在无忌身边的是司空李,依旧一脸漠然的表情,仿佛什么事儿都与他无关,自称病以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今日能来参加朝会已属难得。真正病得不轻的是崔敦礼,都三个月没瞅见他了。于志宁则一直低着头,似有想不完的心事;褚遂良、韩瑗、来济各在朝班之中,也都面有忧色。
百官的奏报不多时便结束,李治也终于有了一丝动作,倾身审视满朝文武:“还有无进言之事?”
下面一片沉默。
“卫尉卿许敬宗。”
“臣在……”
李治的口气甚是和缓:“爱卿擅诗文,又精于典章,曾为东宫右庶子。卫尉卿虽属要职,却是掌管军械、仪仗之事,由爱卿担当未免不大相称。朕践祚之初,你担当何职?”
许敬宗回道:“礼部尚书。”若不是担任礼部尚书,图财卖婚兴许还不至于贬到外地,蹉跎了四年。
“好,此二职对调,自明日起你仍执掌礼部。”
长孙无忌与褚遂良对视一眼——又来了!让这厮重掌礼部,分明是叫他为换皇后准备典礼。
褚遂良起身欲阻,却见李治草草说了声:“散朝。”大袖一摆,转屏风下殿去了。
韩瑗凑到他身边,耳语道:“无妨,于门下驳回敕书便可。”
褚遂良蹙眉而叹:“又要与薛元超那小子啰唣……”只嘀咕两句,忽见宦官范云仙手挥拂尘高声宣谕:“万岁有旨,太尉、司空、尚书两位仆射,有要事召问,伴驾两仪殿。”
一霎时,刚起身准备下殿的文武百官都安静了——单召他们四个干什么?嚷嚷废立之事已好几个月了,今日许敬宗又改任礼部尚书,莫非……
长孙无忌、李、褚遂良、于志宁也同时感到,最后时刻已到来,皇上终于要面对面向他们表态了。韩瑗、来济不在被征询之列,不免焦急,但他俩毕竟是后来提拔的,无论年岁还是声望都没法与四位老宰相比,只能决然注视着四人,为他们鼓劲啦!
无忌眉头紧锁,却只淡淡说了声:“走吧。”当先步出太极殿,其他三人也在群臣注目下跟了出去。
秋高气爽,微风阵阵,天空蓝得令人感到不安,晴空之下宽阔的皇宫大道能望得很远很远。李治当先而行,已穿过两仪门;四位宰相绕过太极殿,遥遥望着他的背影,却谁也没有加快脚步。四人都不言不语,满怀心事地往前踱着。
褚遂良隐隐觉得今日情景似曾相识——对啦!贞观十七年晋王、魏王之争的最后时刻,先帝命长孙无忌、房玄龄、李还有我,四人单独议事。那日先帝大发牢骚,气愤至极竟然拔剑,作势要自刎;我四人夺剑恳请圣意,终立晋王为储君。想来那似是先帝所布之局,我与无忌、李皆是一心,房玄龄孤掌难鸣才最终落败。那么今日呢?今日若有变数会出在谁身上?
他默默思忖着,行至朱明门下,倏然停住脚步:“三位且慢行,遂良有两句话想跟你们商量。”
三人也都停下,回头看着他。
“诸公知道圣上召见我们所为何事吗?”
这不明知故问么?但官场有官场的规矩,皇帝还没有阐明圣意,臣下不该随便揣摩——三人同时摇头。
褚遂良甚是坦然,直言道:“以我度之,今日之召必为改立中宫之事,只怕上意已决,逆之恐将获罪。”继而话锋一转,“但此举上违先皇遗命,下悖伦常之德。我等既为宰辅,匡正社稷责无旁贷,废立之议当据理力争!”
于志宁听他说到“恐将获罪”便一哆嗦,又听他说要据理力争,心下愈加不安:“褚仆射之意是……”
褚遂良语重心长道:“百司之事皆赖我等,不可因此尽遭遣黜。少时圣上若问及废后事,我等但以一人对之,他人勿言。若触怒圣上,其他三人还可相救;即便救无可救,也总比全部获罪要好。”这番话虽有点儿危言耸听,却也挑不出什么错。
“也好……”于志宁当即提议,“满朝文武皆以太尉为尊,劝谏也当以太尉为先。”
“不可。”褚遂良一口否决,“太尉乃圣上之舅,若事不如意,使圣上有怒舅之名,岂不陷吾君于寡情?”
“倒也有理。”于志宁手捻白须,又瞟了一眼李,“司空之贵仅次于太尉,且昔为圣上旧属,素为百官所敬。当让司空谏之。”
李尚未开口,褚遂良又抢先道:“不可!司空开疆拓土,乃国之元勋,倘因谏获罪,使圣上有罪功臣之名,岂加陷吾君于不义?”
于志宁不再言语,额头渗出一层冷汗——他俩都不行,可就剩你我了,你该不会想把我推上去吧?我可不想惹这麻烦!
褚遂良并无此意,而是凛然道:“遂良起于案牍,无汗马之劳,位至宰职,躬奉遗诏,若不尽其愚诚,百年之后何以见先帝于地下?今日之事公等勿言,但以遂良一人对之!”
于志宁可算松口气,拱手道:“褚仆射真忠臣也。”
长孙无忌心领神会,不住点头——褚遂良不愧为智士,筹思何等缜密?于志宁还倒也犹可,至少同为关陇之士,虽不指望他成事,也不至于坏事;李可不是咱们一路人。等皇上问起废立之事,万一大胡子表示赞同,或者像以往一样来句“唯陛下之命是听”,那就麻烦啦!趁现在商量妥当,先把他嘴堵住。
四人霎时又无语了,接着往前走;眼看快走到两仪门了,李的脚步却渐渐慢下来。
“司空,您怎么了?”褚遂良不禁生疑。
却见李慢吞吞走到门边,把手搭在一名侍卫的肩头,回首道:“老夫身子有些不舒服……”以为我这没读过书的武人好欺么?
老奸巨猾啊!褚遂良心中暗骂,却只得耐心劝道:“圣上召见咱四人乃为朝廷大事,李公务必坚……”
李根本不听他说下去,只道:“老夫本就有病,朝会之时已感不适,强自支持半日,若在君前失仪,忒也不敬。”说着伸臂架在那侍卫脖子上,“劳你搀老夫出宫。”头也不回地走了。
“唉!”褚遂良无奈摇头——还是没把他诓住,只怕这一去也是隐患啊!
于志宁望着李远去的背影,大有欣羡之意,只恨自己没提前想出这金蝉脱壳之法。其实连长孙无忌都感羡慕——说走就走,想退就退,何等轻松?而我的退路呢?事到如今我还有退路吗?
几声此起彼伏的叹息后,三人联袂登上两仪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