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驾幸万年
小公主之死最终成了一桩说不清道不明的谜案。
即便武媚娘一口咬定是皇后所为,李治也极力附和,终究是一面之词。王皇后毕竟是知书达理的名门闺秀,再嫉妒也不至于向襁褓中的婴儿下毒手,就算真的嫉恨到失去理智的地步,要害的也应是李弘。女儿又没有继承权,杀小公主有何意义呢?再者皇宫非是寻常人家,小公主身边宫婢、宦官、乳母一大群,当真杀婴极难不被察觉。莫非大家都成了瞎子,眼瞅着皇后行凶竟无人阻拦、无人禀报?
其实自媚娘第二次怀孕,就因武顺与李治之事心烦意乱,小公主落生身体便不好,事后检查尸身也毫无外伤、挣扎的痕迹。先朝以来楚王李宽、江王李嚣、代王李简、汝南公主、金山公主等,旋殇夭亡的皇家骨肉实在不少,小公主之死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归根结底媚娘是借题发挥,硬要栽赃王皇后,想借此将她赶下中宫之位。
但想法归想法,一无凭据二无见证,单靠一面之词的诬赖未免想得太简单了。王皇后刚开始还据理力争,后来索性理都不理了,反正没任何证据,能闹出什么花样?更重要的是皇后有靠山,媚娘在宫里闹得满城风雨,外廷宰相全当不知道,谁也不对公主之死表示疑义。她喉咙都快喊破了,只李治帮她说话,剩下跟着呐喊助威的都是嫔妃宫女,这帮人连皇后的一根毫毛都没伤到,折腾两月实在没趣,也就不了了之。
但无论如何小公主是媚娘的亲骨肉,辛苦怀胎一朝夭折,她还是因女儿之死掬了一把眼泪,又闹了一场病,多亏司医蒋孝璋尽力调治才渐渐恢复。李治也为媚娘的病担心不少,也不与武顺私会了,整日陪在她身边。偏偏这期间朝廷又接连出了许多烦心事。
持续数月的干旱虽有缓解,但对民间耕稼已有伤害,灾害加剧了百姓的不满,因此那个称帝造反的奇女子陈硕真还真闹出了大风波。短短数月间,蒙受灾荒、苦于赋役的百姓纷纷投身“文佳皇帝”麾下,集结起一支近万人的部队,不但攻陷睦州,继而分兵攻打婺州、歙州。眼看叛乱之火竟趋燎原之势,朝廷再不敢小觑,责令婺州刺史崔义玄全力抵抗,并调扬州刺史房仁裕率大军前往征剿。
平叛之事安排定,又传出噩耗,尚书右仆射张行成薨于尚书省,终年六十七岁。心腹老臣溘然长逝,李治痛不欲生——对于张公之死其实他是有责任的,老人家其实已主动提出过致仕养病,但他却一心把张公视为自己在朝中的支柱,不肯放人家走。如今张行成死在岗位上,实是油尽灯枯。李治深感自责,又对未来越发茫然,怀着悲痛的心情宣布辍朝三日,追赠张行成开府仪同三司、并州都督,赐谥号为定(纯行不爽曰定),并赐东园秘器,绢帛八百段、米粟八百石,九品以上官员都要为北平定公吊丧致哀,以少牢之礼祭祀。精通诗赋的秘书监上官仪特为此写下挽歌:木落园林旷,庭虚风露寒。北里清音绝,南陔芳草残。
远气犹标剑,浮云尚写冠。寂寂琴台晚,秋阴入井干。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张行成死后不久侍中高季辅也病逝了。按理说高季辅不到六十,况且起家于行伍身体不弱,何以突然亡故?李治心里有数,高公同样受了不少窝囊气,张行成死后他独在政事堂,更拿无忌等人无可奈何,分明是被关陇一派活活气死的。李治嗟叹不已,追赠为开府仪同三司、荆州都督,赐谥号为宪。与此同时从岭南传来消息,被流放的宇文节病死于桂州,再无起复的可能。
长孙无忌调整中枢,褚遂良接任尚书右仆射,韩瑗、来济任同中书门下三品,擢升那位执意要杀李恪等人的兵部尚书崔敦礼为侍中——至此当朝八位宰相,长孙无忌、李、褚遂良、于志宁、柳奭、韩瑗、来济、崔敦礼,除默默无闻的李外,其余七人同气连枝。
在这种情势下,无忌似乎也觉得有点儿说不过去,于是晋封当今宗室诸王中年纪最长的徐王李元礼为司徒,又加封李为司空,与他同居三公之位。但三公只是荣誉头衔,并无实权,这不过是做样子。所有人都感受到无忌的威慑,又有房遗爱之案的前车之鉴,许多老臣请求致仕。刑部尚书刘德威、太府卿杨弘礼、大理卿李道裕等纷纷辞官,宁可回家吃闲饭也不与虎同行,就连戍卫禁宫的右武候大将军张士贵都告老还乡了。
如果说先前的朝局是一潭死水,现在可说是铁板一块,李治已是一筹莫展,甚至都不想上朝面对这帮宰相了。反正什么事都干不了,他索性放任不管,带着刚病愈的媚娘离开长安,四处巡游派遣郁闷。这一走就是数月,先去骊山行猎,又到凤凰山泡温泉,时值永徽五年(公元654年)三月,驾至九成宫……
九成宫在岐州境内,便是隋朝的仁寿宫。昔日为了建好这座宫殿,隋相杨素滥施淫威,不仅极尽奢华之能势,而且日夜赶工,民夫疲乏至死者达万余人,杨素竟将尸体抛入土坑夯为地基。隋文帝得知此事大为光火,欲治杨素之罪,不料独孤皇后却十分喜欢这座宫殿,一向怕老婆的杨坚也就不敢说什么了,后来甚至将使用二十年的开皇年号改为仁寿,居住在此直至驾崩。隋亡唐兴,李世民又进行改建,更名九成宫,并把各处宫室殿门改得与太极宫名号一致,多次驾幸。如今一辈新人换旧人,李治和媚娘又来到此地。
这座宫殿坐落于杜水之畔,东临童山,西临凤凰山,南有石臼山,北依碧城山。峥嵘千仞,珠璧交映,金碧相晖,照灼云霞,加之阳春时节山花烂漫,更是美不胜收。但再好的景色在愁烦之人眼睛里也会失色,巡游并不能治愈他们心中伤痛。
筵宴丰盛,御酒醇香,李治却只享用几口便撤去,背着手在殿中踱来踱去。媚娘未像以往那样好言安慰,而是伫立窗边呆呆出神——白日的艳丽春色仿佛故意藏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诡异苍凉的暮色。残阳如血,将天空映照得一片殷红,也把刺眼的颜色洒满远山、大地和宫殿。山石变成赭石,大地染上朱砂,晚风中轻轻摇曳的草木山花就像痛楚蠕动的伤口,一条条流淌的清泉便是汩汩喷涌的鲜血,最终汇入河流,滚进血海。天际传来几声微弱的鸣叫,有一只失群的鸟儿在空中盘旋着,仿佛受了惊吓,要逃离这血淋淋的世界,可奋力挣扎终是徒劳,还是悄然跌落在血污之中。
这真是一个残酷的世界……媚娘胸中涌起一阵从未有过的寒意。她从小经历无数挫折,从不曾灰心丧气。但时至今日,却萌生出难以抑制的忧虑——她扪心自问,自己追求的到底是什么?锦衣玉食富贵荣华?不,那并非是她真正在乎的。刻骨铭心的爱情?或许是,亦或许不是。如果有爱就能满足,她抱着这份感情享受甜蜜就够了,何必非争皇后之位?爱不是全部,更不是她苦心孤诣的初衷。
回溯三十年来的风风雨雨,媚娘忽然想明白了,自己的要求并不高。她只是希望获得安宁的生活,再不必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再不必瞧人脸色瞻前顾后,再不必被人轻视驱使,再不必担心突然被人拎出幸福的巢穴,扔进痛苦的泥潭。
这点儿要求难道过分吗?
然而就是这么个不算高远的梦想,至今都没实现。从小到大她都未曾感到过安宁,甚至安全。她曾经依赖家庭,可是父亲的死、异母兄长的虐待,使她明白了什么叫命运无常!她曾想依赖皇帝,但长达十三年的寒宫怨叹让她明白了什么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她曾依赖宗教信仰,可进了感业寺之后感受到的只是行尸走肉般的绝望!如今她又依赖爱、依赖雉奴对她的情感,可是……
不知不觉间,夕阳已坠进黑暗,一钩新月朦朦胧胧挂在云端。那惨淡幽光照进九成宫,透过萧瑟树影,在黢黑的庭院里投射出一个个灰白的斑点,便如一只只诡异的眼睛。时而一阵凉风袭来,云雾渺渺,树影婆娑,枝桠在阴暗中沙沙作响;那一只只鬼眼也在眨着,在殿阶影壁上游走,不停地变幻跳跃,若即若离,如嗔如怒,如嘲弄,如鄙夷,如窥伺、如恫吓,唧唧索索,毛骨悚然。四周远山也都变了嘴脸,流淌的血色不见了,又披上岑寂无边的黑暗,宛如阴森可怖的巨人,不怀好意地围在宫苑周匝,时刻等待着伸出邪恶之手,将一切美好的希望捏碎。
希望终究是个一厢情愿的东西,自己的心尚不能牢牢把握,更何况别人的心灵?媚娘满心怅然——她想依赖爱,依赖雉奴的情感,可这份情感真能抵御一切苦难吗?皇帝毕竟是皇帝,哪怕他有时怡人如小鸟、和煦如春风、调皮如孩童,但他心性早已成熟也早有主见。他可以爱,也可不爱,可以拥有,也可舍弃。或许雉奴真的爱她爱得发狂,而他依旧是多情的,姐姐的事已证明这一点。以色侍君终不免捐弃箧中,况且渴望被皇帝宠幸的女子还大有人在,如果亲姐姐都是对手,世间还有谁可以相信?
后宫之路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不能获得母仪天下的至高之位,迟早会走向落寞的深渊。为了获得绝对的安全、绝对的安宁、绝对的无忧无虑,她只能坚强,只能拼斗,只能不择手段。萧淑妃被她打败了,王皇后也被她打败了,可她与那个至高无上之位依旧相距甚远。王皇后本身不堪一击,但人家偏偏有个强硬靠山,哪怕得不到皇帝宠幸,根基依旧稳固。横亘在媚娘与皇后之位间的最后一道屏障其实是长孙无忌。要打败这个权倾天下的铁腕强臣,凭她的力量根本办不到,怎么办……想至此她回过头,瞥了李治一眼。
此时此刻李治同样心乱如麻。在这座铭刻着隋亡唐兴历史的宫殿里,到处皆是父皇留下的痕迹。殿门上有父皇题写的匾额,墙上挂着父皇曾用过的兵刃,连屏风之上也有一首李世民的诗:萧条起关塞,摇飏下蓬瀛。拂林花乱彩,响谷鸟分声。
披云罗影散,泛水织文生。劳歌大风曲,威加四海清。
父皇的丰功伟绩是李治的骄傲,更是莫大的压抑,还有什么比之更能凸显自己的碌碌无为呢?他不仅没有威加海内的气魄,甚至没有乾纲独断的权力,在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之后,如今他连挑战长孙无忌的勇气也逐渐丧失了。外出巡游说是散心,其实是在逃避,连他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怀疑自己是否真是一个不肖之子。
李治越看那诗越觉得愁烦,索性昏沉沉坐下来,摸过一张瑶琴,信手抚弄着。
媚娘听得清楚,又是那首《春莺啭》——她曾因这支曲感动,可今晚听来却再难泛起热情,反而觉得曲调杂乱而矫情,透着一种后劲不足的虚弱感。这首曲子真的是他为爱谱写的吗?还是他逃避现实的一点点寄托?
“铮!”倏然一个刺耳的杂音,一根琴弦应声而断。
李治凝然看着断弦,呆坐许久才发出一声叹息:“曲未终,弦先断,晦气……都怪这宫殿的名字不好。”
媚娘听他怨天尤人的口气,不禁摇头:“九成宫有何不好?”
“礼终三爵,乐奏九成。一首曲子若演至九成便是即将曲终人散之际。昔日隋文帝亡故于此,父皇又偏偏以九成为名,实在不吉利。”李治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摆弄着那根断弦,“我李唐的帝业当万年不移,永无九成之期。我要给这座宫殿改名,改叫万年宫!”
媚娘越发摇头——在避讳问题上小题大做,修改皇父定的宫名,他不过是在边边角角的事情上做文章,以此寻求一点儿可怜的尊严。这样下去怎么行?他夺不回皇权,媚娘就永远无法问鼎皇后之位。没错,当初是媚娘劝他要隐忍的,可隐忍总要有个限度,如果一味屈从,到头来只会变罗锅,佝偻的脊背永远不可能再挺起。交通皇后,结党营私,抢立皇储,戕害皇亲,到这地步仍逆来顺受,那便不是隐忍,而是怯懦、是苟且、是窝囊……媚娘第一次对雉奴感到不忿,真是恨铁不成钢!
“怎么了?”李治瞧出她神色黯然,轻轻凑到近前,“不舒服?”
“没有……”媚娘艰难地笑了笑——她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却又无法开口。她之所以与王皇后、萧淑妃不同就是因为她能理解雉奴,如果索求太多、抱怨太多,无异于渐渐走上她们失败的路。这份感情宛如一把钥匙,一把打开命运大门、通往安宁安逸的钥匙;然而这把钥匙却是冰雪雕琢的,她既要把它抓在手里,又不能攥得太紧,唯恐它会破碎、会融化,从纤细的指尖流逝。
李治摸着她白皙的臂膀,就势将她揽到怀里:“你喜欢这里吗?”
媚娘说了句违心话:“喜欢。”
李治瞧得分明,那秀美的眼中尽是惆怅,哪有半分欢喜?其实他自己何尝不一样?满心忧愁无奈,似乎也只有苦中作乐才能排遣胸中抑郁……他轻轻吻着媚娘的鬓发,将手探入她绣衣内。
媚娘此刻没有亲热的心情,想抽身而避。但男人温热的呼吸就在耳畔,如同一座欲火熊熊的炭炉,炙烤着自己。就像她懂得这个男人一样,这个男人同样懂得她,了解她的心情,更了解她的身体。在那只手抚弄下,她鼻息艰难,口干舌燥,连一丝唾液都没有;腰肢不由自主地随着那只手的韵律轻轻扭动,薄薄的纱衣敞开,露出柔美的肌肤,在昏黄灯烛下闪着白光,宛如滑腻腻的丝绸。
既然你想要,既然你只在乎这点温存……
好吧……好吧……
媚娘不再婉拒,蜷缩的身躯舒渐渐展开,双手勾住男人的脖子,顺着肩膀扯开那明黄色的绣龙衣。男人嘿嘿轻笑一声,继续抚摸她的身躯,当摸到那对傲然挺立的酥胸时,渐渐乱了方寸,变成了激烈的揉搓。随着一阵毛毛躁躁的窸窣之声,两副躯体叠在一处瘫倒在地,滚至榻外。她满头珠翠散落得到处都是;男人依旧不愿停下,抱着她的肩膀,调皮地滚了几下,直到“哐啷”一声响,也不知谁的腿碰倒什么东西,两人才戛然停住,嘴唇黏到了一起……
李治深情地吻着媚娘,亲吻这个令他爱慕且令他癫狂的女人。他爱抚着这副丰腴的玉体,便如抚弄琴弦般摩挲着,探索玉笋琼枝间的花荫。女人如痉挛般一阵颤栗,双手胡乱抓了几下,紧接着猛然挺起身躯,扳住他头颈,反将他压到身下。
媚娘款动身躯,坐到男人小腹上,随着一阵搏斗般的挣动,她的身子向后绷紧,宛如一张拉紧的白玉弓。香颈仰天,乌黑后垂,浑圆丰满的臀部翘起,将双膝抵在男人肋侧,本就硕大的胸脯越发高挺,双肩向后张,两只玉臂却努力前伸,抓住男人妄图继续乱摸的双手,十指相扣,死死将男人摁在下面。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你只能是我的,我宁可把你榨干,绝不留给其他女人……
媚娘像一头发情的雌兽,甩动飘飘长发,胸腹紧绷,双膝用劲,一次又一次结结实实地压下去。如木桩一下下从高处砸落,夯实凹凸的地面;亦如铁匠奋力挥起大锤,重重敲击灼热的铁块。火星四溅,趑趑拶拶,娇喘如歌,蹀躞若舞。她不仅是欲火焚身,而是彻彻底底的疯狂!
“噢……噢……”李治有些吃不消了,发出两声痛苦的呻吟,想要挪动一下身躯,却被女人牢牢制住,丝毫动弹不得。媚娘依旧傲然骑在龙体之上,宛如一名无畏的战士,驾驭着这匹脱缰的马儿。李治看不到她的表情,头上唯有两团明月,两点茱萸如枪头般硬戳戳地在眼前晃来晃去。
李治不禁懊恼,颤动身躯挣扎着,忽觉一颗玉露滴到他腮边,凉森森的——那不是激情淋漓的香汗,而是一滴晶莹的泪水。
“媚娘……怎么了?你哭了?”
媚娘又茫然动了几下,才疲惫地弯下身躯。她早已泪流满面,伴着虚脱的粗喘,呜咽着趴到李治身上:“你、你……”吭哧两声,却终究没说出什么。
媚娘不说,李治就不明白吗?
面对心爱女人的泪水,李治霎时心生愧疚:“别哭别哭,我知道你委屈。他们抢了弘儿的储位,又弄来徐婕妤,千万百计阻你入正宫。你不愿给我添烦恼,从来不发牢骚,其实心里苦得很……其实我心里有数。”李治并非可以轻易蒙蔽之人,即便媚娘也办不到。难道媚娘对皇后、淑妃施展的诡计他毫没察觉?不,他多少能揣摩到一些。是因为他已认定媚娘是至爱,甘愿与这个女人牵手偕老,才默许纵容、乐观其成,有时甚至推波助澜。就比如媚娘指斥皇后害死公主之事,难道他真的相信?
媚娘被他戳破心事,哭得越发厉害,紧紧扎到他怀里。李治见状不禁叹息:“想哭就哭吧,你痛痛快快哭一场。是我对不起你,身为天子,明知你想要什么却无法给你,还有你姐姐的事……”说到这里他越发抱紧媚娘,“都怪我禁不住诱惑。不过也因为你身怀有孕,我只是……只是把她当作是你,糊里糊涂就……唉!女儿没了不要紧,咱再生,我要你给我生许多许多儿女,到时候皇宫就是咱们一家的,谁也管不了咱们。太极宫、洛阳宫、万年宫,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媚娘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但那是激动的泪——这个男人的心依旧是属于她的!
“相信我,也相信自己,咱们总会等到得偿所愿的那一天。”李治低声喃喃着,不知是在安慰媚娘还是在安慰自己……
二、蛟龙渡劫
云雨过后眼泪擦干,两人四目相对,感应着彼此呼吸。
轰隆隆……轰隆隆……雷声响起。
李治起身披衣踱至窗前,这才发觉不知何时已下起了蒙蒙细雨:“这是近来第三场雨。虽说春雨可贵,多了也是麻烦。若伤损庄稼,百姓生计堪忧啊!”
媚娘也悄悄起身,系好衣裙:“天公不作美,去年春天滴雨未降,今年却又下个没完。”
去年?李治不禁皱眉——提起去年春天的干旱,他便不由自主地想起旱魃作祟,想起房遗爱案的杀戮,想起三哥、六叔、堂叔、高阳妹妹等人,想起自己在朝堂上那无助的乞求。
他实在不愿回忆那惨痛经历,转而道:“这半年来的事你也知道,张行成、高季辅去世,我在朝中再没可以倚仗之人……”说到此他心头微微颤动了一下,他还记得父皇生前对他说过,身为天子可以利用、使用、信用臣下,却不能将任何人视为倚仗。但他终究没有父皇那般的气魄和自信,还是脱口说出这个字眼。
经方才那番推心置腹的倾诉,媚娘心中疑虑已去大半,索性直言道:“雉奴,只要你对我心意不变,我可以等。但你身为天子,年近而立尚不能自主,难道甘心受制于人吗?”
“我是力不从心啊!”李治沉默半晌,木然道,“所幸无忌近来没再生什么是非,如今大权独揽亦止于此,也不似有什么不臣的企图。只要不危及我皇位,且叫他去管吧,等他厌烦了自会罢手交权,情势早晚会变的,就像这雨天,早晚会放晴。”
媚娘只能报以无奈的苦笑——究竟是力不从心,还是畏缩不前?要等到什么时候?或许唯有长孙无忌年老致仕,雉奴才能亲摄大权,她也才能取王皇后而代之。恐怕那时他俩也年近半百了吧?错过多少大好时光?可没办法,谁叫她跟了这么个男人呢?雉奴虽不乏精明,却天生缺少勇往直前的气概。不过话说回来,李世民倒是气贯山河,但能这么疼爱她吗?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看来也只有默默陪着他等……
不过世事难料,便如外面这场夜雨,似乎根本没有放晴的意思。刚开始还淋淋漓漓,不多时已趋滂沱,狂风吹得庭中树木摇曳不止,似厉鬼般张牙舞爪。甬道之旁的石灯笼早已熄灭,檐下悬挂的宫灯也被吹得不住摇晃,宫女宦官纷纷缩身避雨。猛然一股风从侧面窗户灌入殿内,吹灭一盏灯,李治不禁打个寒战,忙唤外面伺候的人关窗;可连喊两声无人理会,索性走过去自己动手。
他探身摸到窗棂,正要往回拉,却见云福、云顺就立在一旁,正面朝北边指指点点说着什么。
李治不禁恼怒:“你俩偷什么懒?朕叫你们都听不见。”
云顺尖着嗓子道:“陛下,玄武门上有人!”
“有何大惊小怪?是巡……”李治扭脸一望,也愣住了——九成宫所有宫门的名称都与太极宫相同,玄武门也是正北宫门。他原以为云顺说的是门楼上巡夜的禁军,可借着朦胧的灯光一望才知,是门楼顶上站着一人!
并非李治目力好,而是那个人影很特别,他手中挥舞着一面白旗之类的东西,哪怕在夜雨中那个轮廓也格外醒目。
“莫非有刺客?”李治话一出唇便觉自己这想法太荒谬,玄武门有重兵守卫,谁敢轻易犯险?况且哪门子刺客会攀上门楼殿顶?那人似乎根本没有歹意,只不住挥舞着手中白旗一样的东西。
“怎么回事?”媚娘也凑了过来,探身向北望去。她目力比李治稍好,似乎看出点儿门道,“他似是故意引咱注意……在喊什么吗?离太远了,听不清楚,快派人去瞧瞧。”
“已打发人去问了,不过隔着几道门,怕一时……”云福咕哝了半句便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侧耳努力倾听,似乎还真听到什么——在暴雨噼噼啪啪之声中好像夹杂着另一种阴沉的声音。
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
媚娘也听到了,隐约觉得这声音曾听过,却又一时想不起,低头冥思,忽见庭中积水已有两三层玉阶高,而且还在不断升高,那颜色竟是土黄的。她猛然醒悟,霎时一阵寒意从脚尖冷到头顶!
“是洪水!”媚娘放声尖叫,“已经涌进宫来啦!”
殿内殿外顿时大乱,李治吓得倒退两步,碰倒了屏风。云福慌里慌张在雨中奔跑着,呼喊着救驾,可哪有人回应?这会儿生死攸关,谁也顾不得君臣礼数了,宫女宦官大多是不谙水性的北方人,像没头苍蝇般尖叫着四处乱窜,不少人涌进殿内躲避。云顺徒劳地呵斥着:“肃静!保护圣驾要紧,再乱跑者一律治罪……”
倥偬之际反倒是媚娘先冷静下来。她经历过一次洪水,自比别人沉着些——贞观十年秋,也就是她刚入宫之时,洛州遭遇洪灾,洪水溢入洛阳宫,冲毁左掖门,十九座殿阁受损,淹死六千多人。那次她永生难忘,多亏住的楼阁高才侥幸活命。
对啊!当觅高处躲避!
媚娘匆忙抓住颤抖的李治:“去东面通天阁,那里最高!”说着已冲出殿门,快步趟进水里。内侍云福、司医蒋孝璋等十几人左右保驾;云顺急忙抓起殿中的龙袍、皇冠,草草系个包袱,背在身上随后紧追——龙衣冠冕乃天子象征,断不能轻弃。
媚娘的反应够快了,可还是有点儿迟。玄武门有人报信之时山洪已涌到宫门,虽说宫墙经隋唐两代修葺格外坚实,但水流还是从各处门缝不停灌入,又耽误一阵,此刻已将近腰际。媚娘与云福一左一右架住李治,在水中奋力前行却越行越深,没走多远水位已渐至胸口,几名个子稍矮的宫女早就不见了踪迹。而暴雨越来越大,眼睛都很难睁开,即使睁开所看到的也是灰蒙蒙一片,各处灯火大半已被洪水、雨水熄灭,众人几乎是凭着记忆往前摸索。
李治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一直被乳母、师傅乃至嫔妃精心呵护着,哪遇到过这等危机?天子的尊严荡然无存,吓得腿也迈不动了,几乎是被媚娘和云福硬拉着往前走。鞋早就趟丢了,也不知谁不留神绊了一下,三人互相拉扯着一并跌入水中。李治连灌好几口浑浊的水,嘤嘤啜泣几乎绝望,媚娘却死死架住他肩膀,大声鼓舞:“雉奴!你是真命天子,不会有事的!快起来!起来!”李治哪还有勇气,兀自张手扑腾。云福不愧为忠心的奴才,见此情形将皇帝背在身上,挣扎着往前趟。
幸亏有几个宦官开路,张开双臂,奋力拨打着漂来的一切障碍,咬紧牙关往前冲,总算堪堪来到阁楼——此时洪水已将近口鼻。
殿阶早被淹没,根本看不见路,众人一次次跌倒又挣扎着从水里站起,踉踉跄跄,手脚并用往前攀。云福、云顺几乎整个身子都扎进水里,一个在后面推、一个用脊梁顶,帮着皇帝向前爬;蒋孝璋多少通些水性,当先突进殿阁,摸到楼梯边挥手呐喊:“这边……快!”
但李治的动作实在太慢了,多亏媚娘在旁扶持着,云福才背着他勉强来至近前,却再也无一丝气力,实在迈不上楼梯了。蒋太医以及几个小宦官七手八脚,如拖死狗般将皇帝拽到楼梯上,媚娘却没有人帮忙,紧随其后爬出了水面。众人回手再拉云福,却见云福早已累得瘫软,漂漂荡荡的,唯有口鼻在水上一伏一冒,怎么也抓不到他手。
“救命……救……咳咳……”一阵虚弱的呼唤声传来——云顺也遇到麻烦了,慌乱中包袱被水冲开,龙袍不巧缠到脑袋上,蒙住了他双眼,怎么也扯不开,唯有胡乱在水里扑腾。
李治到底还算善良之人,顺着楼梯爬了几步,已没有性命之忧,见此情景,忙大声疾呼:“快、快救朕的内侍……”
可话音未落,忽听一阵巨响——山洪终于冲破宫门,如排山倒海般涌了过来!
整个阁楼似乎都摇晃了一下,阁门当即被卷着泥沙的洪流击成无数碎片,白花花的浪头霎时卷没了云福、云顺。大家再顾不上别人,眼见洪水急没至楼板,架着李治死命往上逃,连滚带爬直至三楼上,才算暂缓一口气,全都累得瘫倒在地。
“雉奴!没事吧?”媚娘缓过气来急切询问。
李治抱紧脑袋呜咽着,似乎直到此时还以为这是一场未熬到尽头的噩梦。他慢慢抬起头来,却见阁内一片黑暗,谁都没带火石火镰,他趔趔趄趄摸索至窗前,战栗着向外瞻望——什么也看不见。
零星的灯光早被洪流和雨水淹灭,伸手难见五指,莫说是宫殿,整个天地都沉寂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仿佛世间一切都消失了,重归混沌之中,唯有令人心焦的滂沱之音一刻不停地响着。时而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瞬息间所见的只是随风狂舞的树木和滚滚涌动的洪水,紧接着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震雷!
“啊……”李治吓一大跳,颓然坐倒在地——什么声音?是打雷么?不对!是父皇,是父皇的叱责!从小到大常听到的那种叱责!我又做错了什么?是愤我之不争、不肖、不武吗?可这个局面不就是您老人家安排下的吗?我已经没有倚仗了,您别、别、别再逼雉奴了,我真承受不住。不行的,我办不到的。求求您!求求您!
雷声一阵接一阵,他如发疟子一般浑身颤抖,只感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遁往何处都逃不过父皇的怒吼。忽然,一个柔软的身躯从背后抱住他。暖融融体温透过他的后背,慢慢灌入心田,他顿时不再哆嗦——娘亲,是娘亲!每次被父皇斥责都是母后解围,唯有在娘亲怀抱中雉奴才能无有所惧,才能甜甜睡去。
“陛下别慌。”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畔轻诉着,“这或许是苍天对您的磨砺。”
不是母后,是媚娘,一个同等重要……不!或许更重要的女人。
直至此刻李治才渐渐清醒,继而又感惭愧——身为一个大男人、一个皇帝,还不及妃子坚强勇敢。
“谢谢你……”李治由衷地吐出这三个字。
媚娘轻轻默念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陛下定会渡尽劫波,成就越古之功。”
“嗯。”李治似乎又找回一丝尊严,轻轻合上眼睛。太医和宦官唯恐他们受寒,都把外衣脱下来拧干,裹在二人身上。在精疲力竭的劳累催使下,伴着逐渐微弱的雨声,两人不知不觉睡着了……
徐徐的南风驱走了乌云,一轮朝阳从橙黄色的氤氲中冉冉升起,灰蒙蒙的晨雾如飞絮般悄然散去,云隙渐渐扩展着,继而露出一整片蓝盈盈的天空,阳光从两片云层间倾泻下来,金光灿烂霓虹七彩。然而蔚蓝晴空下是一片狼藉——山洪不比河水涨溢,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夜工夫又退落到数尺,却留下了残酷的罪证。到处是破碎的门板、窗棂,殿柱上兀自沾着灰黄的泥迹,浑浊的积水中漂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无论精雕细琢的御床还是宫婢的粗布卧帐,都胡乱裹砸在一起,荡漾在水中;还有那扭曲的尸体,有的仰面朝天,凝望无情的上苍;有的脑袋扎在水里,露出苍白的颈背;有的整个身子都瞧不见,唯有浑圆光亮的肚皮凸显在水面……
楼阁、庑顶上躲着宦官和宫女,所有人都瞪着布满血丝的惊恐的眼睛,还有几棵树较为高大的树上攀着人,经过一夜的坚持早已累得虚脱,披头散发不成样子,却兀自怀抱粗枝瑟瑟发抖。这一场暴雨将遍野山花尽数打落,遥远山麓上密密麻麻的不是树木,而是劫后余生的百姓和士兵。
李治怔怔坐在窗前,呼吸着充满土腥的气息,心中一片茫然,不知该怎么办。沉寂之中忽听远处飘来一连串呼唤:“陛下无恙乎……万岁在哪儿……”
“在这儿!通天阁!”身边宦官操着沙哑的嗓子回应着。
随着一阵“沓沓沓”的水声,有个高大威猛的将军带着一群士兵,蹚着齐腰深的水、穿檐过廊来至阁前。李治定神观瞧,那名将军身披一件醒目的白袍,霎时心中了然——原来昨晚报信救驾的就是他,右领军中郎将薛仁贵。
这薛仁贵是个颇为传奇的人,他虽出身于河东薛氏,却家道中落以务农为生,不过他自幼身体强健孔武有力,种地也是把好手,日子还算过得去。贞观十九年,他有意修缮祖宗坟茔,苦于囊中羞涩无计可施。妻子柳氏见状劝说道:“夫君勇猛刚强,当是人上之人,只是未逢时机玉在璞中。如今天子亲征辽东,招募天下勇士,你何不从军沙场求取功名?一旦富贵还乡,何愁门庭不兴?”薛仁贵听从妻言,投身行伍,属张士贵麾下。
李世民亲征高丽,先锋部队被困安市城下,薛仁贵随军驰援,在万军阵中斩杀敌帅,自此名声大噪。后来驻跸山之战,唐军围城打援大破高丽军二十万。此一役薛仁贵自持勇猛身着白色战袍,挥舞大戟一马当先,杀敌无数所向披靡!李世民在后方观阵,见白袍小将如此骁勇,战后立刻召见,不仅赏赐许多金帛,还鼓励他说:“朕之旧将皆老,后辈猛将莫如卿者。朕不喜得辽东,喜得将军!”提拔其为右领军中郎将,戍卫玄武门。
此番李治出巡,薛仁贵一路随军保驾,到达万年宫后依旧驻守于北门。山洪暴发时值傍晚,直至涌到玄武门前禁军才知,也因老上司张士贵致仕,一时群龙无首,将士各自躲避,唯薛仁贵忠义可嘉一心救驾。但洪水急涌难下城楼,况北门距离寝殿尚远,只恐未跑到皇帝身边,大难已然临头。情急之下他冒雨攀上楼顶,边挥舞白袍,边朝宫中大喊,总算不负苦心惊动圣驾,李治和媚娘这才逃过此劫。
此刻薛仁贵见到李治,大为宽心,不顾身在水里,噗通一声跪倒施礼:“末将救驾来迟,罪该万死!”身后士卒也尽数蹈于水中。
李治总算心里有底了:“若非将军报讯,朕已无性命,何罪之有?快快请起。”
薛仁贵并不多言,忙率士兵进入楼阁。李治也赶紧整了整散乱的衣衫。媚娘这才意识到自己一身纱裙潮湿未干,内里春光若隐若现,脸上不禁羞红,忙抓起件宦官的灰衣围在胸前。楼梯似乎也已被山洪破坏了,下面叮叮咣咣乱了好一阵子,才见薛仁贵气喘吁吁爬上来,二次跪倒禀报:“列位将军分往各处搜救,随驾的诸位官员多半避于承天门,料无大碍……”说着双手呈上一物,“我在殿柱旁发现的。”原来是那领湿漉漉的龙袍。
李治一见又生悲意——龙袍虽在,拼命保驾的云福、云顺却八成没了性命,也不知被大水冲往何方。因救驾而罹难者绝不止他二人,天子的性命和尊严是多么重要啊!
想至此李治提了口气,吩咐道:“朕已无碍,速救百姓!”
薛仁贵痛心疾首:“陛下,岐州长史于承素请求觐见,他刚派人送来粮食、衣物,并且禀报灾情。洪水肆虐伤亡甚众,山南百姓田宅尽被淹没,再加上宫中溺水者,恐怕至少死了三千人。”
“三千?!”李治骇然,讷讷自语,“三千人……顷刻间,这么多性命就……”他生平第一次意识到,生命原来如此脆弱,死亡原来如此切近。记得驾临岐州之日,百姓夹道欢迎,那热烈的场面、那一张张淳朴的笑脸……就这一夜之间,都不复存在了。
媚娘紧紧注视着李治,察觉到其眉宇间的微妙变化。她忽然意识到这是机会,于是不顾衣衫落地,凑上前紧紧攥住李治的手:“雉奴,咱们差点儿没命啊!多亏苍天眷顾才逃过此劫,咱们要把握好命运,莫叫此生虚度啊!”
“是……”李治的神色彻底变了,他那清澈柔和的目光霎时变得无比坚毅。他扭过头,死死注视着那可恨的洪水——是啊!哪怕九五之尊的帝王,生命也只有一次,不可知的变故无处不在。世事如斯,人生如斯,何所惧?何所畏?往事不可追,来世不可待。为媚娘、为弘儿,更为不虚此生,对得起自己……不能再等下去啦!把握住自己命运,去奋勇拼搏吧!
三、暗算无常
虽说皇帝不在京城,但长孙无忌主持下的长安一切亦如寻常。
城东的太尉府车水马龙、高朋满座,众多官员汇聚于此,俨然成了另一个朝堂。这其中既有高履行、裴行俭、独孤谋、长孙曦等无忌平素亲睦之人,也不乏御史中丞袁公瑜、秘书监上官仪、大理寺少卿辛茂将、中书舍人李义府等慑于权威讪讪示好者,更有一批以大理评事侯善业为首的四处钻营之人。
长孙无忌端坐正堂,漫顾那一张张恭顺的面孔,不禁手捋须髯连连颔首——他明显有些飘飘然了。不过他觉得自己完全有资格得意,顺利将外甥推上龙床,并助其稳固帝位、尽诛隐患,又预定未来储君,这功劳还不够大?单单李治巡游的几个月他便办成好几件事,在驯服的处月部之地建立州县,又彻底平灭陈硕真叛乱。虽然李治在万年宫遭遇洪水,着实令他寝食难安了好几天,不过事后得知圣驾无碍又不免加额庆幸。总之一切顺利,社稷稳定国泰民安,大权在握百司听命,朝堂上也再没有“敌人”了,能不高兴么?
堂下官员大多也很高兴,或许该说是兴奋,升官显达的机会来了——房遗爱谋反案牵连大批高官落马,刘德威、张士贵等纷纷告老,也是事有凑巧,最近又有工部尚书阎立德、右卫大将军公孙武达、左监门卫大将军樊兴等年迈老臣病故,朝中许多要职开缺,这正是谋求晋升的好时机。所以大家纷纷走门子,只要元舅替自己说句话,岂不比辛辛苦苦办差事、熬资历强?
长孙无忌虽有些自鸣得意,却不糊涂,岂会不知这帮小官来意?他欣欣然听罢众人的谄媚之词,最后才郑重开言:“尔等之言忒过,老夫得以辅弼天子成就功勋,全赖先帝与今上之信任,怎可贪天之功为己有?尔等来意老夫尽知,但朝廷用人自有法度,此地又是老夫家宅,非敢妄议政务。诸位还是请回吧。”
话音方落,只见御史中丞袁公瑜笑呵呵道:“众意切切不便却之,太尉即使不愿公布,也该稍稍透露一二,以安众人之心。况三省之事倚仗太尉定夺,又怎算妄议?您是天子之舅,在朝在家皆一样,难道谁还敢挑您的不是?”御史大夫现今在缺,他这御史中丞便是御史台最大的官,这番话是向无忌保证——人事安排您只管说,我们御史台绝不敢以卵击石弹劾您。
无忌虽不怕事,却也不愿惹麻烦,这会儿闻听了袁公瑜的保证,果然踏实不少,便道:“好吧,既然如此老夫也不妨明言。此番晋升补缺皆按百官资历循序而晋,不会越级提拔,老夫也绝不会照顾任何亲近之人。”
众人听罢齐声称善,不过都觉得是场面话,并不相信。一向心急的大理评事侯善业乍着胆子道:“太尉抉择固然英明,不过一概以资历为准未免埋没奇才。若有政绩斐然、才智出众之辈,是不是……”谁人政绩斐然、才智出众?其实全靠宰相和吏部的嘴为凭,他其实是问有没有通融幸进的可能。
无忌不待他说完,重重咳了一声,脸色立时阴沉:“老夫方才已言明,绝不会有照顾之事,难道你耳聋?”
侯善业吓得脸色煞白,忙诺诺而退。
“我大唐江山赖先帝百战而定,从龙之臣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亦多艰辛。后龟鼎既立,又赖众有司草创典章、完备礼仪,此皆有大功于社稷之人。今海晏河清,坐享太平,后进者岂可积薪于上,逾越资深旧人?唯有详考资历、循序而晋,方不失朝廷之公正。”无忌这番话的确发于肺腑,说得语重心长。
“太尉言之有理。”众人嘴上附和,心里却不以为然——说什么循序而晋、善待旧人?李道宗、宇文节等辈何尝不是筚路蓝缕的有功社稷之臣?你如何对待他们的?想除掉的都除掉了,想排挤的都排挤了,这会儿又想起维护公正,难道天下的道理都姓长孙吗?
沉默了片刻,袁公瑜又插口道:“政之为理者,取一切而已,非斟酌贤愚之分,太尉首重资历乃是正理。不过现今列卿、尚书等职亦开缺,就连我们御史台也无长官,这些显要之职付与何人,还请太尉告知。我等详备细务,到时候恭迎新上司到任,也不至于仓促。”
“这倒无妨。”无忌当即回答,“御史大夫人选尚未与其他宰相商定,不过老夫倡议晋升婺州刺史崔义玄。前番陈硕真之乱,崔公临危不惧指挥若定,以微弱兵力大破反贼,又驱兵睦州连战连捷,擒杀妖女立下首功,正该加以奖赏。”
一旁的高履行闻听此言不禁蹙眉——崔义玄非关陇一派的人物,而且今上即位之初没提拔他入京,似乎还有怨言,提拔这个人好吗?不过崔义玄确实是资历深厚的三朝老臣,早年便有功劳,最近又名声大噪,平心而论也该给人家升升官了。好在此人已是七旬老朽,又从未在京为官,没什么人脉,即便与关陇之人离心离德,也不至于闹出什么事;既然声明按资历晋升,少不得拿几个异己之人当幌子……想至此,高履行释然,把异议咽了回去。
众人也觉处置公正无话可说,转而暗笑袁公瑜——你这么着急要问清楚,还不是自己想更进一步?惜乎你们陈郡袁氏早已没落,不入无忌法眼,你又年方四旬资历不够,还差得远呢!
袁公瑜倒无丝毫失望之态,反而挑起大指赞道:“太尉果然公正,若令崔公主持御史台,卑职心服口服!”
无忌微微一笑,接着说:“卫尉卿之任诸位宰相早已商定,将由许敬宗担当。”
众人险些笑出声来——那个贪生怕死、有才无德,连女儿都卖了的老货又要回来啦!三起三落,还真是个不倒翁。没办法,谁叫人家是秦府十八学士之一,地地道道的老资格呢?或许长孙无忌就是看中他没人缘,不至于碍事,才把他弄回来吧?如今德才兼备的旧人非老即死,朱砂不足红土为贵,也少不得拿许敬宗充充数。
听了这些任命,侯善业等辈虽不敢反驳,心里却已凉了大半截。看来元舅这次真要一碗水端平,完全论资排辈,一点儿钻营的余地都没有啊!
众人交头接耳之际,忽见无忌之子长孙涣走上堂来,到父亲身边耳语几句。无忌微一蹙眉,随即向众人道:“总之晋升以公正为本,不但列卿高官,有司下属亦如此,诚心任事报效朝廷才是正途。若有擅发异议、妄言是非者,莫怪老夫无情!”
“不敢。”众人不免悚然,忙拱手低头;再抬起头来,却见无忌已快步出了正堂……
偏堂之内,柳奭已等得有些不耐烦,背着手踱来踱去,一见无忌进来,匆忙迎上去:“圣上遣人回京传谕。”
无忌轻蔑地一笑:“你急急忙忙跑来,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不就是遣人传谕么?他玩得也够久了,何时回来?”
“原本已起驾回銮,但行至半路闻听恒州也闹了洪水,滹沱河暴涨,溺死百姓五千余家。圣上临时改道,到恒州查看灾情、安抚百姓去了,恐怕还得一个月才能归来。”
无忌颇感意外——圣驾的行程一向是要通告朝廷的,这孩子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又去别处了?不过探望灾民是一大善举,无忌还是很赞同的:“圣上仁慈,乃苍生之福啊!各地洪灾还给咱们提了个醒,京城的城墙似乎也该修补一下……”
柳奭的表情却格外郑重:“圣上还传来份手诏,赏赐在洪水之夜救驾的薛仁贵,另外要给卢承庆升官。”
“哦?”这举更出无忌预料——李治即位以来,还从未有过奖赏某人事先不与他商量的情况。薛仁贵倒也罢了,卢承庆是褚遂良排挤出去的,而且是经他同意才办的,先外放为益州都督长史,再贬简州司马。李治要再度起用此人,岂不是和他们对着干?
不过无忌依旧顾盼自雄,没当多大事,只道:“功高莫过救驾,该赏只管赏。至于卢承庆……也罢,当初贬他,一来因与褚遂良不合,二来为削弱淑妃、雍王。如今东宫已定,又正赶上百官开缺,就给他提一提,升为刺史吧。”
“可圣上要让他当光禄卿。”
“不行!”无忌当即变脸,“他原是四品官,贬官后反而一跃跻身三品列卿。难道老夫当初贬他贬错了么?”是非曲直且不论,这关乎颜面问题,如果这么草草给卢承庆加官,岂不是承认自己与褚遂良党同伐异?
柳奭早料到他不答应,来此就是抱着和稀泥的态度:“硬顶恐怕也不好吧?听说圣上特意将卢承庆召到行宫,有一番长谈,很希望他回京。我看还是把他调回来,别让他当光禄卿,随便给个四品的闲差,圣上那边也好交代……”
“不行!”无忌毫不通融,“老夫提升崔义玄、许敬宗,已经仁至义尽。若再弄来一帮碍眼碍事之人,先前的功夫岂不是白下了?关陇诸族乃国之柱石,大权必操于我等之手,本固方能国强。类乎卢承庆之辈,出自河北名门颇有人脉,又不似崔义玄那般老迈,即便不居要职也足以碍事,难道容他成为第二个张行成吗?此议万万不可,最多给他个刺史之任。此事你和韩瑗去办,速把手诏压下,莫对外宣扬。”
“可圣上那边……”
长孙无忌把眼一瞪:“圣上是我外甥!我苦心孤诣全是为他好,难道有何不对?”
柳奭不好再说什么,心里却甚为不安——你是皇帝舅舅,我可不是啊!而且我还有个守活寡的外甥女在宫里。立太子之举未见成效,武媚还诬赖皇后害死她女儿呢!这会儿皇上已完全跟皇后翻脸,一走就是几个月,长此以往如何是好?将来一日皇帝亲政,我柳家的前程还要不要了?现在我想哄皇帝高兴都哄不着,你还拉着我硬顶,这不火上浇油吗?一边是皇帝,一边是元舅,左右都不对,我夹在中间可怎么办啊!
无忌却信心满满,全然不在乎,拉着他臂膀道:“瞧你整天愁眉苦脸的样子,有什么大不了?现在没人掣肘咱,你就把心放肚里吧。来来来,你也别着急回去了。这些日子打理诸事够辛苦的,一会儿摆上酒,咱们解解乏。”说着硬拉他回到正堂。
这会儿众人都已散去,只剩下高履行、裴行俭、长孙曦等人——那帮人就是来钻营的,得知自己没戏了,不走等什么?
袁公瑜却没走,跟几人没话找话地聊着。他也不是关陇之人,但最近来得挺勤,明显有攀附之意,而且今日他极力赞同无忌的安排,更令无忌心中添了几分好感,便对他道:“袁中丞若无事,留下一同饮酒吧。”
“卑职正欲叨扰,”袁公瑜毫不客气,“崔公即将受任御史大夫,听说他曾对太尉小有非议。我正思忖等他来京,得和他老人家谈谈,替您化解一下误会呢。”
“哈哈哈……”无忌仰面大笑,觉得此人很是上道,“知我者,公瑜也!邪党尽灭社稷已安,今后朝廷之事自当以和为贵,这些话就烦劳你转达崔义玄吧。他虽升任大夫,毕竟年事已高,今后御史台之事还要靠你分忧,有大富贵等着你啊!”这话中分明有赏识提拔之意。
袁公瑜连忙奉承:“社稷之安、邪党之灭,皆太尉之功,当富贵者亦莫过于太尉。”
这句话其实颇为谄媚,却说到了长孙无忌心坎里——是啊!苏秦有言:“势位富厚,盖可以忽乎哉?”在他长孙无忌看来,自己的富贵权势来得堂堂正正,没什么好避讳!当年妹妹过世之时,他亲眼目睹雉奴哀号恸哭的一幕,确信这孩子是最善良、最仁德的,也是对长孙氏家族感情最深的,所以他才费尽苦心把雉奴扶上帝位。不过他也和妹夫李世民有着一样的担心,唯恐这孩子的宽宏仁懦会被奸人利用,反而毁了大唐社稷。因此他才独揽朝纲、排除异己、诛尽隐患,要替外甥理平天下。其实他从未想过当王莽、曹操,甚至不想当桓温、宇文护,他只是对雉奴的能力和性格不太放心。他不过是想在有生之年帮雉奴安排好一切,甚至连太子也要预定好。他绝非故意挤对雉奴,恰恰相反,他实在太爱这个外甥了。
不过他对另两个外甥承乾、李泰也并非无情。如房遗爱谋反案,他在初接此案之时不过是只想搞垮房氏一家,可就在审理之际李泰突然去世,他因此大为恼怒——青雀原本是个才华横溢的好孩子,怎会堕落到这步田地?还不是图谋幸进之人整日撺掇其争储,还不是柴令武、薛万彻之辈挑唆的?现在青雀死了,你们统统陪葬吧!
正是在这种报复政敌和痛惜外甥的双重心理下,他才扩大株连,把那一干人都网罗进来。反正动了屠刀,杀一个是杀,都杀也是杀。李元景身为宗室前辈,为老不尊,转与挑拨是非的小人为伍,该除!李恪曾为先帝所爱,若非庶出必为太子,留着终究是隐患,该除!李道宗屡屡相见相左,且在军中大有威望,此人实难驾驭,该除!宇文节身为关陇名士,姑息敌人不啻为叛徒,该除!高阳这个贱人,不守妇道,使皇家蒙羞,该除……所有潜在的对手,所有不睦之人,一个都不留!他要让朝堂再没有异样声音,也要让这个王朝再无任何隐患。或许雉奴不理解,但他不会妥协,他要让这个王朝更加昌盛,更要让雉奴明白大唐江山是倚靠关陇之士才打下来的,也唯有倚靠关陇诸族拱卫皇权才能长治久安。昔日隋炀帝舍本逐末,大量拔擢南人动摇根基,致使国破家亡,不正是血淋淋的教训吗?什么时候雉奴真的体会到这其中利害,他才能放心、放手、放权,到那时他也无愧于死去的妹妹、妹夫了,大可功成身退安享富贵……
想到那美好的未来,长孙无忌大为快意,微笑着对在场诸人道:“我本不才,幸遇明主,因缘宠私致位上公,人臣之贵可谓极矣。你等以为我之富贵比先朝之越公如何?”
柳奭闻听此言心中一凛——越公乃杨素,平白无故的比谁不好,为何偏偏比此人?杨素之权威富贵自是世人莫及,却有才无德、太过骄狂,终被隋炀帝猜忌冷落,他死后其子杨玄感举兵叛乱,致使家门夷灭。拿他作比太不祥了!
“太尉差矣,您乃国之忠良,怎能与那人相提并论?”柳奭赶忙把话往回圆。
哪知无忌却道:“不错!我确实不能与杨素相比。杨素富贵之时已年迈,而我年方六旬,还不算老嘛。”这哪里是自诩不如,分明是傲然自得!
高履行、裴行俭听他说得有趣,也不禁哈哈大笑。柳奭却丝毫笑不出来——他们完全被胜利冲昏头脑了。以前不论怎么搞,排挤之人毕竟都是同僚臣子,如今异己尽除,再搞下去便是直接与皇帝作对,早晚惹出大祸来。无论他们钳制圣上,还是圣上摆平他们,作为皇后舅父,左右没我的好!不能再跟他们走下去了,我得自谋退路。
袁公瑜满面堆欢,连声夸赞:“哈哈……太尉比得好!比得切!”可谁也没注意到,他宽袍大袖之下已愤愤然攥紧拳头。
身为御史中丞,袁公瑜从不曾忘记公正断案而遭到报复的上司李乾祐、同僚韦思谦,一直耿耿于怀——长孙无忌,你笑吧,大声笑吧!一令逆则百令失,一恶施则百恶结。残害吴王、荆王,你把宗室得罪了;流放宇文节,使其客死岭南,你把关陇同僚得罪了;攀扯李道宗、执失思力,你把军中将领得罪了;晋升补缺之事你虽秉持公正论资排辈,却也把一干图谋幸进的小人得罪了。我确实得跟崔义玄推心置腹聊一聊,报仇的时机快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