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立嗣受阻,挟后宫对抗外廷

一、被迫建储

李弘的出生消解了李治的愁烦,在他看来这个孩子无可替代,因为这是他与媚娘爱的结晶,是他俩冲破世俗不朽爱情的见证。他即位以来万事不能自主,唯有纳媚娘入宫并与其生下孩子,才算真正称心如意之事。无论旁人如何评论,在他看来这是壮举——打破别人制定的规则,自作主张的壮举!

武媚更庆幸不已。如果说先前的一切计谋是为了独占圣宠、留在宫中,那李弘的降生则给了她保障,至少已拥有的名分和利益再不会失去。况且这只是万里征程的一半,她要凭这个孩子攫取更大利益,获得这个世界上女人能获得的最高位置。

孩儿出生第三天,进行“洗三礼”,除王皇后和萧淑妃外,所有嫔妃甚至千金公主、临川公主、城阳公主、燕国夫人也来庆贺;李治兴致颇高,亲自为弘儿涤去污迹;杨夫人和武顺也来了,从始至终双手合十念诵佛经,既为孩子祝福,也为她母女的未来祈祷。

洗三之后,媚娘主动提出搬离产阁,却不再回甘露殿,直接去立政殿。李治一再挽留,可她左一句“不能妨碍陛下”,右一句“遵奉皇后之命”,最终母子俩搬去立政殿居住。其实她何等明智?儿子有了,还怕皇帝不来?当初萧淑妃便是生了素节后死缠皇帝不放,恃宠而骄贪得无厌,最终惹烦了李治。媚娘反其道而行之,放他二里地,难道他还跑得出自己手心?

媚娘人搬走了,却把李治的心也带走了。自此之后李治每日散朝必到立政殿,十天里倒有九天留宿在那里,甘露殿反倒快成空的了。这几乎是李治继位以来最幸福的一段日子,也是媚娘三十年生命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立政殿不愧为李世民与长孙皇后相濡以沫的地方,似乎也给李治和媚娘带来福荫。这里时时有关爱、时时有笑声,他们简直不像皇帝与嫔妃,而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三口之家。

然而就在他们沉溺快乐之中,几乎忘却现实的烦恼时,一份奏疏打扰了美梦——宰相柳奭奏请立陈王李忠为皇太子。

王皇后终于从懵懂中醒悟过来了。所有恭顺之态都是假象,所有甜言蜜语都是谎话,媚娘从一开始就不是帮手,而是隐藏最深的劲敌。当年的驱虎吞狼之计完全是错误,现在狼固然被吞,老虎却已失控,要回过头来扑向自己啦!萧淑妃之子不过是封雍王,隐约流露出争储之意;武媚娘却给儿子起名叫李弘,明摆着要夺太子之位,她比萧淑妃更厉害!

醒悟之后王皇后害怕了,毕竟自己无宠又无儿,连有宠又有儿的萧淑妃都叫媚娘斗倒了,自己岂是对手?媚娘几乎被李治视为唯一,而她在宗室中似乎也不乏亲缘之助,至于其他嫔妃乃至宦官、宫女竟无人不念她好!照此情势发展,东宫之位、皇后之位早晚要归她母子。

怎么办?怎么办?王皇后方寸大乱,急请其母魏国夫人入宫,又向舅父柳奭问计,最后得出一个对策,那便是抢先立储。

皇家建储的规则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既然皇后无宠,也就没希望生儿子,嫡系无子,立长则为正理。李治现今五个儿子中最年长的是陈王李忠,其母刘氏本是一介宫女,身份低微,也不受李治重视,威胁不到皇后。只要把这个李忠扶上太子之位,便断绝了李弘前进之路,媚娘也就无法母以子贵,王皇后的位子自然保住了。三人拿定主意,事不宜迟柳奭当即上书,请立李忠为太子。

李治看完奏疏仅仅付之一笑——当初把媚娘接回宫,说到底便是针对淑妃;如今见媚娘受宠生了儿子,又要抢立储君遏制媚娘。为了这个名不副实的皇后之位,王家、柳家朝秦暮楚,无所不用其极,真叫人厌恶!夫妻子嗣之事决于朕,你们枉费心机又有何用?

他根本没把柳奭的奏疏当回事,看过就扔一边了。然而没过几日,又有一份韩瑗的奏疏递到他面前,措辞几乎和柳奭的一模一样。这次李治感到不对劲了——柳奭奏请是为了自己外甥女,韩瑗又为什么?需知韩瑗不仅是门下省的副长官,还是长孙无忌的姻亲。难道这件事又有无忌和关陇一党的影子?

李治已预感不妙,如果背后之人真是无忌,有何应对之策呢?没办法,只能躲、只能拖!无论朝堂上柳奭以何等迫切的目光注视他,他都视而不见;散朝之后他也依旧到立政殿享受天伦之乐,只是每当抱起弘儿时总是不免内心惶惶。

预感这种东西总是好的不准、坏的奇准!装傻充愣一个月,该来的还是要来,第三轮奏疏送到,这次出马的是褚遂良。看罢这份奏疏,李治终于确认了猜测——万事就怕动念,他既默许媚娘给儿子取名为李弘,便有偏爱之意,虽然他从没向媚娘承诺什么,可这是心有灵犀不言而喻的,等待亲政等待时机,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事。现在无忌和褚遂良插手,他和媚娘共同的愿望便要就此终结?难道身为“日月光华,弘于一人”的天子,连自己后嗣之事都不能做主?

李治再没有心情去立政殿了,散朝后他默默回到甘露殿,想独自思忖对策。哪知刚迈进殿门,却见王皇后和几位嫔妃已恭候多时。

“陛下。”皇后的面容比先前憔悴许多,虽然还努力保持着挺拔的姿态,但秀眉微蹙、凤眼微垂,粉妆也不似平日那般细致,明显透着几分忧郁和仓促,“立储之议……”她刚刚开口,却见李治眼中已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敌意。

皇后心头一沉,可立储之议因她而起,外朝宰相已行动,她岂能不配合?万般无奈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东宫无主国之隐忧,忠儿品性纯良又年龄最长,妾恳请立其为嗣。”

“愿陈王为嗣。”其他嫔妃也低声附和着,李孝之母郑氏、上金之母杨氏皆在其列。她们未必同皇后一心,可人家是后宫之主,又有宰相为外援,皇后硬拉她们凑数,她们敢不来么?

李治的目光越发冰冷——前廷宰相逼迫,内宫皇后进言,这不是串通结党是什么?

王皇后唯恐这说辞无法服人,又补充道:“陛下已逾舞象之年,东宫之位不宜久虚,忠儿年长且贤,立之为嗣上慰列祖列……”或许她自己也感到此举逼君太甚,底气越来越不足,声音越说越低。

李治双目炯炯,由怨恨变为厌恶,又由厌恶化作鄙视——到今天这一步,还有什么夫妻情分?还有什么值得顾及周全的?他轻轻冷笑一声,再不瞅皇后一下,转身便走。

“陛下!”皇后忍不住呼唤道,“臣妾这也是……”这也是迫于无奈?此言如何出口?

“知道,朕理解你的苦心!你走吧。”李治头也不回一下。

皇后听出他的揶揄奚落之意,还是苦劝道:“您答应了吧,此事元舅也乐观其成……”

李治根本不再理睬,转而厉声吩咐道:“云顺、云福,朕要休息会儿,无事叨扰的闲人都给朕打发走!”说罢踱步进了侧室。

王皇后就这样没滋没味地被撵出了甘露殿,当她缓步走下殿阶时,因为心不在焉险些栽倒,一向端庄桀骜的她终于露出了垂头丧气之相——就算抢立之事得逞,她和李治的关系也毁了,就为这个母仪天下的虚名,值得吗?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只能坚持……

群臣上书不见答复,皇后劝谏自取其辱,长孙无忌的发难很快便来了。过去没几日,两仪殿一次常朝结束后,除称病修养的李外七位宰相长孙无忌、褚遂良、张行成、高季辅、于志宁、宇文节、柳奭一并留下,声称有要事请奏。

早晚得闯这一关,李治已有准备,待群臣退出后主动开言:“列公有何参奏?莫非还是因为立储之事?”说着他的目光已直率地扫向柳奭。

柳奭颇觉为难——事关自家荣华富贵,上书倒罢了,如今与皇帝面对面,他也羞于开口,于是偷偷瞥了一眼褚遂良。

褚遂良“每战必为先锋”,遭贬一年更是早耐不住寂寞了,当即站出来:“陛下践祚三载,黎庶安泰,八方归义,国用日丰,然东宫虚位,延熙无本,终是国之隐忧,恳请陛下顾念四海之望建储固本,以安众心。”或许因为册立太子不仅是国事,还是皇家家事,他口气比以往和缓许多。

多次针锋相对之后,李治也学油滑了,不与他争辩,反露出赞许之态:“褚公所言甚是,朕也因此筹思良久。不过……”他话锋一转,“考圣人宗法,立子以贵不以长,立嫡以长不以贤。今中宫尚无子,岂可以庶代嫡草率行事?”他还是谨守“拖”字诀。

褚遂良却道:“储君者,国之本也,非常情所能究。即便中宫无所出,亦当另择元良。今陈王天资朗俊,器质英华,至性仁孝,既贤而长,德配少阳,堪为储贰。”终于话归正题。

李治还是不与他正面交锋,点头道:“是啊,忠儿这孩子确实也不错,朕也很喜欢,立为太子也无不妥。可将来之事难以预料,倘若中宫诞育,先前所建之储如何置措?观魏晋以来之史,屡因储位之争而乱,国家败亡儿孙覆灭,不可不虑啊!”言下之意——现在皇后没儿子,你们急着立庶子,将来皇后真生了儿子怎么办?如果嫡庶相争乱了国家,责任全在你们身上!

褚遂良不禁咋舌——这不是耍赖么?你都不理睬皇后,她怎么生儿子?可这话没法挑明,皇帝跟谁睡,外臣能说什么?说多了岂不有窥望禁宫之嫌?还什么“因储位之争而乱,国家败亡儿孙覆灭”,我哪负得起这么大责任啊!

这番硬话把褚遂良暂时拍住了,柳奭一见此景,不能不说话了:“陛下,陈王温仁宽明,敏而好学,贤名闻于海内,纯良冠于诸王。莫说皇后无子,即便今后有儿子,也当以社稷为重、天下为重、皇家和谐为重,遵陛下决意,断无更易之理。陛下若有疑虑,皇后可立誓书,天下共鉴。”他算想明白了,皇后永远也怀不上孩子,索性立个保证——我们就选李忠,愿意放弃亲生儿。

李治不动声色又换说辞:“即便如此,毕竟与礼不合。再说朕还不到二十六岁,何必急着立储?忠儿年纪也小,再等几年吧。”

柳奭又接过话茬:“先帝登基立储之年也未而立,陛下入主东宫之时年岁也不大。立嗣宜早不宜迟,乃为孺子可教;再者早定君臣名分,亦可绝他人窥觊。”这番言论也不是没有道理。

不过李治还留了一手,他从御案底下拿出一份藤纸卷宗,笑呵呵道:“这是舅父和诸位爱卿编订的新律(《永徽律》),有关立嗣是这样写的……立嫡者本拟承袭,嫡妻之长子为嫡子。不依此立,是名违法,徒刑一年。嫡妻年五十以上无子者,得立庶以长……既是你们订的律条,总不会有错吧?”说着他捧起卷宗,展示给众人看,“此律条虽为规范王侯立嗣,但朕既为皇帝,理当做天下表率。如果朕都不遵行,何以垂范训典?”

这手确实厉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柳奭急得直搓手却无言可对——律法堂而皇之摆着,嫡妻年五十而无子才得立庶。可真等到皇后五十岁时才立李忠?那时他和无忌这帮人莫说已不再是宰相,是否还活着都不一定,变不变卦谁知道啊?

褚、柳二人双双落败,长孙无忌便要开口,李治见此情形抢先道:“舅舅你是知道的,对继嗣之事朕一向很重视。先前高阳公主因梁公爵位之事私请多次,欲以房遗爱易嫡兄遗直,朕始终不肯答应,还贬了他们的官,此事还不足以彰显朕之严明吗?”言外之意很明确——你看房家之人不顺眼,我给你个由头帮你贬了,念在这事面子上你还不放我一马?

哪知无忌不为所动:“臣等固知陛下处事严明,但皇家建储乃为天下安,非王公诸侯所能及。若朝廷有不测之虞……”

“朕才二十五岁,况且……”

无忌猛然提高声音:“我高祖武皇帝、太宗文皇帝,皆即位之年建储,陛下登基已逾三载。”

“没错!”李治沉不住气了,“可他们立的太子如今在哪儿?朕的皇位又从何而来?”此言一出满堂皆惊——高祖、太宗确实是即位当年建储,但李渊立的是建成,李世民立的是承乾。世民不杀建成,何以有天下?承乾不被废,皇位何以落到李治之手?他竟当着宰相的面自曝家丑,真是被逼急了。

话已说到这地步,但凡有丝毫畏惧君威之意也该闭嘴了。可长孙无忌竟无打退堂鼓之意,双目直视李治,咄咄逼人道:“不错!陛下所言有理。但他们未能继统皆因心怀异志自取败亡,非立嗣之过。至少他二人皆是中宫嫡出,您也是中宫嫡出。不立陈王也可,您能保证将来皇后一定能生下皇子吗?”

当然不能!李治还欲辩解:“可礼仪宗法……”

无忌间不容发继续质问道:“您能保证以社稷为重,不擅更中宫之主吗?您能保证将来储君血统高贵,非低贱之女所生吗?您能保证以祖宗神器为重,不以一己私情玷污皇家声名吗?”

无忌又祭出这件李治抗争不了的法宝,这三声质问便如三声震雷炸响在他耳畔!

祖宗神器……皇家声名……

李治苦恼到了极点——媚娘的身份就像他的一条小辫子,被无忌牢牢攥在手里,要他抬头他就抬头,要他低头他就得低头。这个短处本身便是人伦之污,他又有何资格再谈礼仪宗法?

长孙无忌似是被李治一再地推托诡辩惹恼了,兀自滔滔不绝恫吓道:“昔日先帝立您为储之日,也曾动过更易之念,欲以吴王李恪代之。臣每每忆起此事,不禁汗流浃背、寝食难安。以先帝之明睿果勇,尚有承乾之谋、李祐之叛,而今宗室诸王骄纵胜于往昔,您却不定国本、不虑长远,难道不怕将来有不逞之徒暗蓄奸谋、窥觊龟鼎吗?”

褚遂良、柳奭马上齐呼:“请陛下以社稷神器为重,早定国本。”

宇文节的态度颇显暧昧,左看看李治,右看看无忌,犹豫半晌才施礼道:“请陛下依太尉之意,早定东宫。”话虽如此,态度却不甚积极——宇文节毕竟是位德才出众的臣子,这三年来的是是非非使他对无忌心生猜疑,尤其褚遂良复位更令他感到不公。今日之举逼君过甚,岂是臣子当为?不过他虽做此想法,却不敢抗拒元舅之威,况乎要与关陇同党保持一致,只得不情不愿地随声附和。

于志宁从这个议题一开始就低头不言,此刻见无忌等四人一心,再不表态唯恐祸不旋踵,忙仓促伏拜:“请陛下酌情,早、早定……”声音甚是颤抖,几近哀哀祈求。

李治冷眼看着于志宁战战兢兢的表现,对他残存的最后一丝期许也破灭了——你就是个见风使陀、明哲保身的活死人!这般尸位素餐的宰相有什么用?

他又一次望向张行成和高季辅——张师傅、高公,你们是朕最后的希望,说句公道话啊!

结果出乎意料,这两位关东出身、抗拒无忌已久的大臣竟然完全无视李治迫切的目光,双双垂头不语——其实并不奇怪,他二人虽不与无忌等同流,却也是敦信儒家礼教的士大夫。固然他们同情皇帝,不满关陇一党的贪婪无厌,但后宫的风言风语多少也听到过,皇帝若不立李忠,将来最有可能立谁?万一立了有悖伦常而生的孩子,大唐皇室尊严、两代帝王声名置于何地?立李忠关陇一派得益,不立李忠则皇家名声将污,左右为难进退维谷,干脆保持沉默吧!

李治又一次气馁了。纵然他是皇帝,也无法凭一己之力对抗全体宰相乃至整个朝廷的官僚势力。他漠然凝视着长孙无忌——国事你要管,家事你也管,凭什么?二十六年前玄武门之变,你辅佐父皇登临大宝,你是父皇的佐命功臣;九年前大哥谋叛被废,你力挺我入主东宫,你又是我的佐命功臣;如今你逼我立忠儿为储,又要当我儿的佐命功臣,抢未来的拥立之功。你还有没有个够?难道你长孙家要世世代代染指我李氏的大权吗?勾结皇后,把持朝堂,你想做什么?难道要把朕当作股掌之上的汉质帝、魏献文帝,不合你心意就废掉杀掉,然后捧着你的新傀儡继续专权吗?

女谒用事,人臣阴谋……亲情的羁绊荡然无存,所剩的只有怨愤、只有仇恨。李治甚至暗暗悔恨,当初李弘泰上书诬告无忌谋反时,他怎不趁机发难,罢黜这个专横跋扈的老家伙!

“陛下,”长孙无忌那阴沉的嗓音再次不留情面地打断他思绪,“难道您仍不能决断吗?”

李治陡然起身,把律令往御案上一拍:“朝也由你,暮也由你。听你的,听你的!都听你安排就是了!”

无忌脸色微微一红,嘴唇轻轻咕哝了几下,却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重重叹口气,低声道:“遵命……”

永徽三年七月丁巳(公元652年8月11日),在皇后和宰相内外压力下,李治册立庶长子陈王李忠为太子,大赦天下。于志宁兼太子少师,张行成兼太子少傅,高季辅兼太子少保,高履行兼太子詹事,吴王李恪遥领太子太师,并选任上官仪、李安仁、韦季方等才俊之士兼任东宫属官,长孙无忌第六子长孙澹也担任了太子洗马,就连李治身边的内侍王伏胜也被派去伺候李忠。与此同时,其他皇子皆授予官职以示君臣之别,许王李孝遥领并州都督,杞王李上金遥领益州都督,雍王李素节领雍州牧如故。至于李弘,实在太小,莫说是官职,连封号都未能获得。

册封太子的典礼庄严至极,太极殿上百官纷纷舞拜、高呼万岁,可这一切在李治看来就像是闹剧、是挖苦、是讽刺!他浑浑噩噩参与了整个仪式,迈着踉跄失魂的脚步回到后宫,远远望见立政殿,却再难往前跨一步——我不但是个失败的皇帝,更是失败的丈夫、失败的男人!连维护自己爱人的能力都没有!

他踌躇半晌,觉得自己实在没脸面对媚娘,只得叹息一声,欲回自己寝殿。

“陛下……”那个亲切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

李治艰难滞涩地转过身——媚娘快步走出殿来。她未施粉黛,仅着一身白绢单衣;但身姿依旧轻快窈窕,脸上依旧堆满欢悦的笑容,宛若和煦春风、灿烂春光,怀里还抱着天真可爱的弘儿。

“朕、朕……”朕对不起你们母子的话到嘴边,李治却觉舌头似打了结,怎么也说不出口——道歉有用吗?弘儿丧失掉的东西岂是一句道歉所能弥补的?

媚娘淡然一笑:“我都知道。没关系,没关系的。”

霎时间李治止不住地泪水上涌,一片矇眬泪花中,媚娘仿佛浑身上下散发着圣洁的光芒,宛若慈祥的送子观音,又像极了他逝去的母亲。他再也抑制不住苦痛的心情,奔跑过去一头扎进媚娘怀中,便如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放声痛哭……

二、姊妹婕妤

王皇后借外廷之力强迫李治立陈王李忠为太子,表面上看她料敌机先棋高一着,实际上她却输了,输得非常惨。

先前她虽然通过舅舅柳奭办过许多事,可都是关于后宫的,并未插手政务,算不得干预朝政,但是为一己之私做下这件关乎皇权社稷的大事,她就确确实实走上内外交通、女谒用事的邪路了。而这一步迈出,意味着她把自己与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牢牢地绑在一起,也意味着李治正式将她划入“敌人”行列。如果说此前李治还顾忌夫妻名分对她尚存一丝情面,那自此之后关系算是彻底破裂了,夫妻之间再也不是情难挽回的问题,而是势若冰炭!

再者,将李忠强立为嗣固然针对的是李弘,然而最先受到打击的却是李素节。虽说萧淑妃失宠,但素节毕竟是雍王,淑妃名分比昭仪高,素节的年纪也比李弘大,继承皇位的可能性还是有的,而且名正言顺。皇后援立李忠,等于将素节先挤出局了。谁都明白萧淑妃难以东山再起,武昭仪才是最得宠的,日后储位若有变数也在李忠、李弘间,本来最具资格的李素节因为没母亲作后盾反倒成了最没希望的一个。换个角度看,此举无意中也帮媚娘除去了劲敌。

后宫如战场,离强和弱才是上策,可王皇后此招一出剑扫四方,与淑妃的关系更是雪上加霜,还有联手共抗媚娘的可能吗?况且李忠已经十岁,不是毫不懂事的幼儿,其生母刘氏也活得好好的,他母子能跟皇后处好这微妙关系吗?既然李忠非嫡出而为太子,那与其地位相若的李孝、李上金母子又是何感觉?她们被皇后硬拉着一同去央求李治,所遭受的白眼又该怪谁?皇后其实是把后宫所有的矛头都引到了自己身上。更重要的是,确立东宫并不能对媚娘造成致命打击,武昭仪还是那个武昭仪,进可攻退可守,最多不过当不成皇后,现有的本钱丝毫无损。

王皇后里里外外一通折腾,结果长孙无忌得了前廷的利益、媚娘得了皇帝的同情,她自己却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得不偿失!

其实用不着任何人提点,这些问题王皇后都已预料到,可她太想赢了,换句说话她太害怕了——驱虎吞狼虎反噬,连原本宠冠后宫的萧淑妃都不是对手,本来就不受宠的她若不抢先下手,如何抵御这头猛虎?然而适得其反,李治虽迫于压力立了李忠,但这种牛不喝水强按头的做法反而使李治愈加偏向媚娘。

家族门第可以奠定一个人的地位,却不能决定一个人的智慧。即便皇后出身名门、气质出众,依旧是个年轻稚嫩的女人,哪里是身经两朝后宫的媚娘的对手?她对感情纠葛的处理一点儿都不聪明,甚至可说是南辕北辙。你越是挤对人家,人家感情越好;你越施加外力,人家两颗心贴得越紧。就在册立太子后不久,立政殿再传喜讯,媚娘又怀上了。

王皇后几乎失魂丧志,恰逢此时母亲柳氏入宫,这位聪明老道的夫人又帮女儿想出一个办法——故伎重施!

媚娘获宠的根源在于她母女引其入宫,对付萧淑妃。既然媚娘能取代淑妃,为何不能再扶植一名佳丽取代媚娘呢?一代新人替旧人,不管这帮美貌女子怎么争,只要她安坐皇后之位不就行了吗?王皇后又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于是又通过母亲与舅父商议,再择美女进献李治……

为了保住外甥女的地位,柳奭下了一番苦功,经过两个多月悉心访查,真找到一位出身名门、才色俱佳的女子——徐姑娘,时任沂州刺史徐孝德之次女,先帝宠妃徐惠的亲妹妹!

在长孙无忌、褚遂良的支持下,中书门下都非常配合,没有任何人打着贤贤易色的名义阻谏,很快便草拟诏书,征召徐惠之妹入宫,封为婕妤。

当李治试探着把这消息告诉媚娘时,媚娘的怒火被点燃了。恨的不是徐姑娘,而是王皇后、柳奭。昔日徐惠入宫仅封才人,后来因为上书劝李世民勤政才晋为婕妤,逐渐受宠。如今其妹不过是十四五的小姑娘,一入宫便享三品婕妤之位,这明摆着是针对自己来的。至此媚娘对王皇后动了杀心——念你助我出感业寺、助我封昭仪之恩,本不想太为难你,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迫你让出皇后之位就罢了,可你阻挡我儿为嗣,又欲故技重施分我之宠,是可忍孰不可忍?看来不把你置于死地,终是心腹大患!

但媚娘不是萧淑妃,多年坎坷起伏早已使她练成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何况李治的心情刚好一些,万不能再添烦恼。她愤恨至极,却仍一脸微笑告诉李治:“当年徐惠与我情同姐妹,可怜她为先帝殉情而死。如今她妹妹愿来侍奉陛下,我当以礼待之,再续姐妹之情。”

李治大大松口气:“朕还怕你不高兴呢!如此便好。”

媚娘心里颇不是滋味——雉奴虽不是荒淫之人,对我也海誓山盟情谊至深,但他毕竟是皇帝,内宠多多益善,白送到嘴边的肥肉还是要吃的,以后还不知有多少美貌女子要来分一杯羹。

笑脸依旧要扮,她只能故作大度道:“徐家素以文采驰名,我对他家之人甚是仰慕。昔日徐惠诗文俱佳,先帝赞她为女中学士,未知她这个妹妹又如何。”

李治凑到床边抱起李弘,一边轻轻摇晃一边道:“据群臣所奏,似乎是不错,颇有她姐姐的风采。”

“哦……”媚娘暗忖——徐惠固然才高,终究是温婉含蓄之人,若她妹妹真与她一般,以雉奴的性情未必钟情。不过我又怀了身孕,弄不好真叫她趁虚而入,还是得用心提防啊!

“对了,”李治忽然想起,“她还有位兄长,名叫徐齐聃,朕以前见过。这个徐齐聃八岁就会作诗,父皇那时正宠徐惠,曾宣他入宫,现场出题让他作了首诗,我亲眼目睹,父皇高兴还赏他一把佩刀呢!如今此人学识一定更精进了吧?”

媚娘越发心里酸酸的——我倒是有心当卫子夫,偏偏缺少卫青,怎么我武家就没个有出息的男人呢!但现在不是嫉妒的时候,她脑筋一转,微笑道:“既然徐齐聃书读得好,陛下何不召他来京?”

“来京做什么?”

“教素节读书啊!素节已是开蒙的年纪,徐家两代奉君,请他来教书不比外人强得多?”

“对啊!朕怎就没想到?难得你记挂素节,比她亲娘还强。”

媚娘岂有这分好心?徐氏入宫既不能阻止,索性来个祸水旁引。谁都清楚她是皇后引进宫的,让她哥哥去教素节,萧淑妃必会认为徐齐聃是皇后弄来监控素节的,这就给他们之间又添了矛盾。再派宦官宫女们四处一宣扬,恩恩怨怨扯不清,打成一锅粥才好呢!

李治一旁逗弄着襁褓中的李弘:“可惜咱弘儿还小,这个好师傅不能教他……弘儿弘儿,你快长大吧,到时候爹一定为你寻来天下学识最好的硕儒……”可说到这里他的笑容渐渐凝固了——再好的师傅又有什么用?储位已经定了。

虽然立储已过去两个月,李治也千万百计提醒自己不去想不愉快的事,可这等愤懑实在难以抑制,特别是他面对视若珍宝的弘儿时,总是不由自主地从心底泛起愧然之感,而且媚娘越是毫无怨言,这种惭愧就越强烈。他轻轻放下襁褓,缓步踱至窗边,望着秋日风云多变的天空,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唉……宰相们极力推荐徐氏入宫,未尝不是鉴于先前之事欲补偿朕,可弘儿失去的又如何补偿?”

听他道出此语,媚娘忐忑的心才放下,又低头摸着自己再度渐渐隆起的肚子——要有信心!雉奴还是最钟情我母子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凭这份圣宠又有何可惧?后位、储位,一切都会挣来的,雉奴注定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姓王的躲得过今天躲不过明天,耗得了十年耗不了二十年;长孙无忌、柳奭那帮人也不可能不老不死,赖着相位永不下来。时机总会到来的,慢慢等,慢慢来……

正想到这里,忽听窗外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哟!陛下想什么呢,这般出神!您又到我妹妹这边来了,其实何必让她搬走,您干脆把她母子接回甘露殿算啦!若不然您住过来也行,算是我们武家招赘的女婿……哈哈哈……”

说话的是媚娘姐姐武顺,八成又是母亲让她入宫探望妹妹。这位武大娘虽守寡,却生性娇贵活泼,又倚仗妹妹得宠,说话甚是随便。岂有皇帝当上门女婿之理?亏得李治好脾气,玩笑开过头也不计较。

媚娘在里面躺着,也被姐姐的话逗乐了,抿嘴笑道:“怎么样?你搬过来如何?”

这玩笑一开,李治心中阴霾倒暂时被驱散了,蹙眉苦笑:“你们这对姐妹呀,还当不当我是皇上啊!”

三、拒虎进狼

永徽三年(公元652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方至十月便下起了小雪。凉风嗖嗖,冰凌飘飘,吹在脸上便如刀割一般。如此天气路静人稀,连皇宫里也一样,四处大殿都空荡荡的,嫔妃宫人闷在自己居处围着炉火,宦官们也竭力缩在檐下,不停地搓手取暖。

徐婕妤独自坐在窗前,望着外面的雪景,心中泛起阵阵凄惶——这个十四岁的懵懂女少并不晓得,从她踏入皇宫那一刻就已卷进纷杂的宫廷斗争。她不明白皇后为何把她安排在毗邻承香殿的相思殿居住,不明白为何皇帝会挑她的兄长教雍王读书,更不明白为何兄长好心去教雍王,雍王之母萧淑妃反倒对她们兄妹颇多怨言。

一个月的宫廷生活已令她焦头烂额。繁文缛节还倒犹可,关键是王皇后天天都过来,有时教她读书念佛,有时跟她聊皇上生平好恶,有时送来衣服首饰。在徐婕妤看来,皇后固然出于一片好心,但这份热忱实在有些过了——皇后乃后宫之主、天下之母,不吝屈就一个小婕妤,徐氏焉能自安?外间传言她谄媚皇后图谋幸进,殊不知是皇后主动往自己身边贴。她为此苦恼不已,可面对日日殷切来访的皇后又无法拒绝,唯有恭恭敬敬敷衍。

至于皇帝嘛……皇帝不像她想象的那么高大威严,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只是这种温柔伴随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冷漠。他虽然宠幸过自己了,三天两头便来相思宫坐坐,可他的态度宛如是哄小妹妹,甚至有一丝客套,这是正常的君妃关系吗?还有,这后宫里有个毁誉参半的传奇女子,至今她还没见过……

北风卷着雪花呼啸不止,天色灰蒙蒙的,亦如徐婕妤心头疑云。不过也多亏这场雪,所有纷扰之人都不再来,她可以享受一天轻闲。正在她独坐窗前观望之际,忽见自海池以西缓缓走来数人,冒着凛冽风雪向这边走来。

相思殿居高临下,离着老远徐婕妤便已看清——来者必非寻常之辈。这一行人虽不及皇后出行的排场,但其中有一女身披纯白狐裘,体态圆润、身姿高挑,两个宫女左右搀扶,兀自低头留意脚下冰霜,看样子甚是娇贵。虽说罩帽遮住面容,料想不是养尊处优的公主,也是颇得宠幸的嫔妃。

该不会是那个人吧?她还没反应过来,果听守在殿门的宫女宦官一阵喧哗:“武昭仪来啦!武昭仪来啦!”不待她吩咐,已有好几人跑下殿阶,讪笑着过去迎接。

徐婕妤一怔——果然是她,果真与众不同,连我殿里的人都这么恭敬她!

顾不得多想她也匆忙出殿,立于雪中恭候。本来不长的一段路,这位武昭仪却走得很慢,半天才到近前,一抬手间飒利地掀去罩帽。徐婕妤留神观瞧——肤若凝脂,目如朗星,顾盼神飞,秋波流慧,朱唇带笑,地轮丰润,阵阵寒风又在她腮边添了两抹红晕,宛若春霞更增姿色,好一位钟灵毓秀的大姐姐!

徐婕妤一时出神竟忘却问安,倒是媚娘轻笑着先开了口:“哈哈哈……我怀孕不便行走,扭扭捏捏跟个鸭子似的,叫你看笑话了。”

徐婕妤这才想起她身有龙种,仓皇施礼:“这等天气还劳您前来,死罪死罪。”

媚娘满目关切,一边仔仔细细帮徐氏拂去发髻上的雪花,一边笑盈盈吟诵道:由来称独立,本自号倾城。

柳叶眉间发,桃花脸上生。

腕摇金钏响,步转玉环鸣。

纤腰宜宝袜,红衫艳织成。

悬知一顾重,别觉舞腰轻。

徐婕妤闻听此诗更是一惊——这不是姐姐所作吗?

她与徐惠虽是姐妹,但年龄相差悬殊,出生时徐惠已入宫。不过湖州徐氏乃诗书礼仪之家,对女儿的教育也颇为重视,尤其出了徐惠这样得帝王宠爱的贤淑女子,更是视为荣耀。所以她几乎是听着姐姐的故事长大的,熟悉姐姐的每首诗,入宫后更是将徐惠视为偶像。虽然她早从皇后口中得知媚娘曾侍先帝,可亲耳听其吟出姐姐的诗还是不免有些激动,木讷半晌才道:“妾招待不周,请昭仪入内休息。”说着伸臂来搀。

媚娘边走边讪讪道:“早该来看你,可身子不便,况且皇后与你常来常往,我不愿见她面,所以耽误到现在。今天突然下雪,我估摸着她那娇贵性子断不肯出门挨冻,所以趁她不在过来瞧瞧。”

徐婕妤暗暗咋舌——她竟丝毫不避讳,直认与皇后不睦!

媚娘毫不客气端然落座,举目四顾,见殿内一应物什俱是上品,料想必是皇后所赠,心中愈加衔恨,方才吟诵徐惠之诗旨在拉近二人距离,到这会儿才及用心端详徐婕妤相貌,一观之下也不禁称奇——光洁俏丽的脸蛋,耸拔而娇嫩的鼻子,蓓蕾初绽般的小嘴,还有那略带羞涩的眼神。她太像她姐姐了,简直和徐惠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徐婕妤被瞧得浑身不自在,羞羞地低下了头,她实在揣摩不透武昭仪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据王皇后所言,她比妲己、骊姬还要坏,比冯小怜、张丽华还要祸国;可听宦官宫女私下议论,都说她是善良温柔、宽厚大度之人。究竟谁是谁非?

“感觉如何?”媚娘笑眯眯问。

“呃?”徐婕妤不知她所指。

“你和万岁还和合吗?”

徐婕妤的脸顿时羞得跟红布似的。

媚娘大大咧咧道:“我如今怀有身孕,不便与万岁亲昵。你多多用心侍奉,趁此机会笼络住君心,才算不辜负我这番美意。”

徐婕妤颇感意外:“莫非这几日是您劝万岁来我这儿的?”

媚娘微微一笑,扭头对贴身侍女道:“外面候着。”又朝相思宫的奴婢也挥挥手,“你们也暂且退下。”这相思宫里的人也大半受过她恩惠,她又是当今宫中第一红人,谁不买她的账?当即退了出去。

“昭仪您……”徐婕妤不知她意欲何为,不免紧张。

“唉!”媚娘未开言先叹气,“你应该听说了吧?我过去是先帝的才人,后来在感业寺出家,因与万岁有私情才被接回宫里的。”

徐婕妤万没料到她竟这般直率,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唯有不发一语静静听着。

“昔日我与你姐姐极是相厚,同居掖庭同为才人,所住之处不过一板之隔,常在一处吟诗习字,又共掌宫中御宴,好得如同亲姐妹。”媚娘眼望窗外风雪,露出惆怅之色,“说来甚是惭愧,我比你姐姐还大两岁,却不及她聪明贤惠,伺候先帝也不够用心。后来她晋充容,我却还是才人,她很同情我,寻觅机会让我侍寝,没少在先帝面前说我的好话……”媚娘提及往事意在打动徐氏,不过徐惠对她有恩确是实情,此刻见其妹而思其姊,触动心事竟真的流下眼泪。

徐婕妤心地单纯,本就不曾生疑,见她洒泪更加笃信,安慰道:“后宫姊妹提携关照也是常理,昭仪不必如此挂心。”

媚娘却摇头道:“当年的事你不晓得,先帝与今上脾气秉性大不相同,后宫佳丽无数,你姐姐单单垂怜于我,实是莫大恩情。只可惜我与先帝终是无缘,辜负了她的美意。到头来她追随先帝绝粒殒生,我却……却……”说到此处哽咽不能言——她对徐惠终究有愧。

徐婕妤也甚感伤,尤其听她提起绝食殉葬之事,哪还忍得住?也不禁嘤嘤啜泣。

两人对泣良久,媚娘才渐渐拭去眼泪——往者已矣,愧则有愧,却无所悔,不辜负徐惠之意,哪有今日宠冠后宫?求仁得仁复何怨?她叹息道:“或许冥冥中早有注定,我会继续留在皇宫,会遇到你。这正是老天命我报答你姐姐的恩情。”

这句话其实颇显矫情,徐婕妤却信以为真,一脸感激之态。

媚娘察言观色,心里着实松了口气——这徐小妹酷似其姐,温婉静怡又心地单纯,算不上对手。

李治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媚娘心里最清楚。名门闺秀端庄矜持如王皇后者绝非他所爱。早先为他生育的刘氏、郑氏、杨氏皆他身边的寻常宫女,之所以被临幸就因为这些女子与他亲昵且热情开朗;甚至萧淑妃又何尝不是率直爽朗之人?但她们相较敢于突破人伦底线、艳丽大方且颇具智慧的武媚娘就小巫见大巫了。何况媚娘不仅仅在情感上满足李治,更积极充当政事上的参谋,那就把李治之心牢牢攫住了。类乎徐婕妤这种纯洁但羞涩规矩的小姑娘,虽不至于如王皇后般让他反感,充其量也不过与贵、贤、德三妃一般,默默站在后宫行列里。

“昭仪……”

“不!你就叫我姐姐吧。”

“姐姐,”徐婕妤当真敞开心扉了,“其实这几日皇上对我……”

“难道对你不好?”媚娘明知故问。

“倒也不是不好,只是我总觉得他不是真喜欢我。”

媚娘破涕为笑:“我的傻妹妹,让皇帝喜欢岂是容易之事?果真如此我与你姐姐也不必苦熬多年了。”

“可我近来也在揣摩,皇后娘娘也教了我不少……”徐婕妤竟然忘了她与皇后不睦,话说一半连忙收口。

媚娘却毫不介意,只是连连摇头:“这还远远不够啊……”确实还不够,她自己刚入宫时不也是个心机单纯的小姑娘吗?人总是会变的,要紧的是往哪个方向走,她要引导着这小姑娘与李治越行越远。于是高声招呼外面宫女:“快把东西拿来。”

只见宫女抱着一摞书走近来。

“这是什么?”

“此乃文德皇后所著《女则》,详述古今女子所应遵循之德。”说着媚娘拿起一本递给她,“你该听说过吧?昔日文德皇后薨逝之时,今上年方九岁,至今眷恋母后。你若能用心揣摩此书,对取悦君心必有帮助。”

“多谢姐姐。”徐婕妤果然认认真真翻阅起来。

媚娘瞧她这幅专注的模样,心中暗笑——你就看吧,学吧!越学就越中规中矩、恬淡保守,越学就离雉奴的心越远。而且你接受过后妃不得干政的训教,必对王皇后抢立储君、交结宰相等事心生反感,最终搞得你们分道扬镳,但是看在徐惠的情面上我不为难你,只要你不争宠,富贵荣华分你一杯羹。

“别着急,慢慢看。”媚娘轻轻抚着她背,“后宫从来都是钩心斗角之地,莫说无风不起浪,即便真的无是无非,嫔妃之间还斗心眼呢!冷嘲、热讽、算计、诋毁,若不然闲着干什么呀?但你与她们不同,你们徐家是诗书门庭,不屑掺和那些无聊之事。不过我还是得嘱咐你一句,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嚼舌之言左耳听右耳出就罢了。”说着笑呵呵起身,“我得回去了,挺着肚子到处跑实在不成话,以后若有难处只管来找我。”

徐婕妤完全被媚娘的眼泪欺骗了,真以为她全心全意对自己好,千恩万谢,亲手搀扶着将媚娘送出门,送了好一阵子才回去……

媚娘望着徐小妹的背影暗暗冷笑,转过头来又见范云仙顶风冒雪笑盈盈跑来:“大喜!朱儿姐姐已回宫,我托陈公公在掖庭给她安排了住处,这会儿急着想见您呢。”

媚娘大为欣喜:“快领她过来……”又一思忖,此处离承香殿太近,若叫皇后得知又是麻烦,转而道,“慢!你们在嘉猷门外候着,我这就过去。”

范云仙先行通传,媚娘依旧由宫女搀扶着缓缓而行。烈风不息,冰雪路滑,身怀有孕行路更要小心,绕过望云亭、紫薇殿、临湖殿,慢吞吞行了许久才到嘉猷门,早见云仙领着个寻常打扮的短发宫女立在雪地里翘首企盼。

“阿朱!”媚娘甚是激动。

朱儿迫不及待,一路小跑扑倒媚娘身前:“才……昭仪!”两载未见世事大变,如今主子再不是默默无闻的小才人。

“起来,别这么叫,还是叫我姐姐吧。”媚娘不顾有孕屈身搀起,拉着她的手走进千步廊。

范云仙忙对其他宫人道:“这里有我伺候就行,你们先退下。”宫女齐声答应,又担心主子行动不便,于是远远退到长廊外,听不见他们说话也就是了。

朱儿凝视着媚娘,半晌未发一语——这一切宛如做梦,媚娘回宫无论美事丑事,好歹凭着皇上的宠爱;自己不过一介宫女,本以为这辈子暮鼓晨钟没指望了,哪想到主子竟没忘了自己。

“自我走后,你在寺里受委屈了吧?”

朱儿哽咽道:“三位阿阇梨待我极好,无非让我干些洒扫之类的活,还住您的那间禅房里,清闲得很……”

媚娘却不住摇头:“清闲或许不假,但日子未必好过。我入宫之事瞒得了几日?消息一旦传开,那帮未亡人知道我攀了高枝,岂有不嫉恨之理?我既已不在,八成她们要寻你晦气,没少受欺负吧?”

朱儿两颗豆大的泪珠滚落腮边:“没什么,都过去了……自从老夫人给大家带去家书,众尼无不承情,都说您不忘旧情,连那些先前咒骂您的人也收敛了。奴婢时时刻刻盼着回到您身边,今日终于如愿以偿!”

媚娘却微蹙娥眉:“你……你还不能回到我身边。”

“姐姐不要阿朱了吗?是啊,如今您是圣上宠妃,身边自然不缺伺候的人。奴婢年逾三旬,不配再侍奉您和圣上了。”

“贫贱之交不可忘,我舍弃谁也不能舍了你啊!”媚娘郑重其事道,“只是眼下有件十分要紧之事,需要你帮忙。”

朱儿赶忙擦去眼泪:“我本就是伺候您的奴婢,况且您救我出寺恩同再造,何言帮忙二字?有何差遣只管吩咐。”

媚娘将现今后宫情势简单说了,又提到皇后抢立太子之事,末了才道:“李忠此前未赐府邸,今东宫方立,急需安排内外僚属。我想派你去东宫担任女官,负责侍奉太子起居以及与宫中往来沟通之事,你意下如何?”

朱儿略一思忖便已了然——要我监视李忠!

“主子差遣不敢不从,但我离宫多年,原先又仅是个寻常宫人,骤然升任女官只怕旁人不服,反倒耽误大事。”

媚娘却道:“这你不必担心,东宫内侍首领王伏胜原是皇帝身边之人,我去打个招呼,他自会照顾你。内侍省那边……”说着她目光扫向范云仙。

云仙忙道:“奴才早打点好了,已安插十几个熟人。”

“该给的好处可不能少。”媚娘提醒道。

云仙呵呵一笑:“如今您是宫里第一红人,谁能为您办事是天大的脸面!原先跟我种花的那帮兄弟都派到东宫把守各处殿门,这帮崽子人人升了一阶,高兴得跟吃了蜜蜂屎似的。放心吧,出了两仪门长孙国舅势力最大,可要入了后宫谁比得了咱们?”

媚娘粲然一笑——宫廷中最卑贱的便是宦官宫女,任凭主子呼来唤去,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可宫廷中势力最大的也是这群卑贱之人,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倘若大家合伙算计一人,即便那人三头六臂焉能不败?谁笼络住这帮奴才的心谁才是真正的后宫之主。媚娘费尽手段把大半个宫廷的奴婢拉拢到自己麾下,如今又朝东宫下手。

“既然如此,阿朱愿往。”朱儿心里有底了。

“知道我为何派你去吗?不仅因为你跟随我多年值得信任,更因为你姓刘,太子之母也姓刘,而且你们俩同岁。只要你伺候太子周到,入宫面见刘氏时恭敬有礼,天长日久他母子自会亲近你、信任你,视你为心腹。”

朱儿指天立誓:“我人是李忠母子的,心却永远是您的。”

“很好。”媚娘对她这个表态很满意,“有件事你需牢牢记得。待你得他母子信任后,要私下多劝谏太子,叫他少进宫与刘氏见面,日常之事由你带传。他若问你为何,你便说储位得于皇后,若亲母子见面太多恐招皇后嫌隙。但你入宫见刘氏就要换个说法,说……”

“说太子思念娘亲日夜啼哭,可皇后监控甚严,不准他入宫与您相见,才派奴婢代替问安。是也不是?”朱儿领悟得很快——不单要盯死李忠,还要挑拨他母子与皇后的关系。

“就是这样!”媚娘拉起朱儿的手越发和蔼道,“你且在东宫当职,日后时机成熟再调你回来。我已托母亲派人寻访你父母,将来让你们一家团聚。”

朱儿却凄然道:“何必呢?当初爹娘舍我为奴,便不在乎有没有我这女儿,唯有您才是阿朱的亲人,大费周折把我从苦海里把我捞出来,能跟着您是上辈子修来的福。若能助您坐上皇后之位,不再受那寒宫落寞之苦,便是刀山火海奴婢死生无怨。”

媚娘感激不已,又叮嘱一番才依依作别。时辰已过了正午,雪也渐渐停歇,楼台殿阁粉妆玉砌,琼枝玉树熠熠生辉,海池上结了一层晶莹的冰霜。便如那温和的冬日拨开乌云重放光明一般,媚娘又露出了自信的笑容——徐婕妤不足为虑,李忠也攥在手心里,王皇后还能耍什么花招?

沿着千步廊缓缓东行,望着这一路雪景,媚娘心情舒畅不禁脱口而吟:“微风摇庭树,细雪下帘隙。萦空如雾转,凝阶似花积……”不多时已回到立政门外,一进院门便瞧见几个宦官正闹哄哄围在侧殿檐下,甘露殿的云福、云顺也在其内,想必皇帝又来了。

李治身边杂务原是王伏胜打理,如今往东宫侍奉李忠,剩下云福、云顺等本就年轻,加上李治是古来少有的好脾气主子,媚娘又欲拉拢人心驭下宽和,越发纵得这帮小子偷懒耍滑。这会儿一群人正偷偷玩双陆,云福猛一抬头望见媚娘,赶忙示意大伙散局,讪笑着过来请安。媚娘早看清他们赌钱,但这会儿心里高兴也不计较,反而道:“雪天无甚差事,你们尽管玩吧。不过警醒着些,留神万岁召唤。”

几个宦官正毛毛躁躁往怀里藏棋子,听她这么说,手舞足蹈重新摆局,范云仙也凑过去一起玩,吆五喝六好不热闹——与这帮小子混得越熟,让他们替媚娘办事就越方便。

立政殿曾为皇后寝宫,远比相思殿高大得多,玉阶上的雪虽时时有人清扫,还是不免湿滑。媚娘紧紧抓着宫女臂膀,几乎一步一顿,好半天才登上殿阶,刚缓了口气,忽听里面传出一阵轻笑:“陛下是不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其实我那妹子有什么好的?毛毛躁躁、莽莽撞撞的,没想到竟得您如此宠幸,有时候我瞧着都觉眼红啊……”

媚娘怔住了——姐姐武顺的声音,但口气颇为轻佻,为何在背后贬低自己?她忙示意身边宫女别做声,隔着毛毡门帘倾听里面动静。

李治无精打采道:“我是怕雪天路滑,她不留神摔倒。”

“你是心疼大的,还是心疼她肚里的孩子?”

“当然心疼的是你妹妹……不过要说也是,都快四个月了,她还到处乱跑。”

武顺越发调笑道:“是啊,快四个月了,难为您还时时陪她身边。人言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您也是快变狼的年纪了,整日守着大肚婆,有得看没得吃,亏您打熬得住……您想不想啊?”

媚娘听到此处暗咬银牙——这话分明有勾引之意!

李治似乎也很尴尬,隔了便刻才吞吞吐吐说:“夫人的话朕实在不明白……不过近来媚娘常劝我去徐婕妤那边。”

“感觉怎样啊?”武顺越发得寸进尺。

“什么怎样?”李治明知故问。

“那豆蔻年华的滋味啊!”

李治只轻轻咕哝了一句:“小姑娘罢了。”

“哈哈哈……”武顺笑得格外放荡,“陛下也是特立独行之人,不爱吃嫩藕,偏爱老甘蔗……”

媚娘早听得火冒三丈,又不便因此发火,唯恐叫人看笑话,挥手打发走宫女,轻轻将门帘掀起道缝隙往里窥望。

但见李治正背对殿门坐在炭盆边取暖,武顺正款弄腰肢凑到他近前——与媚娘的灵秀艳丽不同,武顺的相貌更似母亲,修眉凤目、身姿婀娜,她虽已三十多岁,膝下一双儿女,依旧不拘小节、形骸放浪,与媚娘相比多几分佻脱善噱,颇有风流姿色。她姣好的脸上挂着淫媚的笑容,搔首弄姿步步逼近李治,故意舒展双臂让纱帔轻轻滑下,露出光洁的臂膀和殷红的抹胸。

“夫人你……”李治慌张地退了退。

武顺却越发大胆,信手拔去髻上发簪,一头如瀑布般的黑发顿时垂下,蹭过李治面颊。她始终在笑,笑靥如桃花般灿烂,眼中却已燃起急不可待的火焰,一对酥胸紧紧贴在李治身上:“陛下不知,其实臣妾也爱吃甘蔗……”

李治似乎想往后缩紧身子,却仿佛被什么奇怪的邪力镇住了,一动不能动,只是颤巍巍抿着嘴唇。

武顺早已春心荡漾,愈加紧贴,几乎整个人俯到他身上:“妾身口渴得紧,不知陛下可否垂怜我这吃苦的寡妇,让我尝尝您那根甜甘蔗……”说着伸出素手在他胸腹上轻轻摩挲,继而放肆地探入他衣衫中……李治重重地喘着粗气,刹那间,似是被她摸到紧要之处,身子不禁一颤,徒劳地“挣扎”两下,终是敌不过武顺的一再撩拨,醺醺然将她搂在怀中。

媚娘亲眼目睹这丑态,再忍不住了,猛地一掀开门帘闯进殿内:“你们……”

二人受此一惊立刻分开,武顺尴尬地背过脸去;李治脸上闪过一丝慌张,宛如做错事被父母逮个正着的孩子,白皙的面庞臊得通红,笨手笨脚地,半天才系好裤腰带。

“陛下,你怎能……”媚娘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李治不敢看媚娘半眼,憨笑着倏然起身:“朕差点儿忘却,还有份奏章没看,听说高阳妹妹又惹了麻烦,我得吩咐人去查查。”说着脚底抹油,冲出大殿便没影了。

前门拒狼,后门入虎,媚娘一心提防徐婕妤,却没料到自己姐姐也干出这种事。李治一溜烟跑了,她满腔怒火只得向武顺发:“你这寡廉鲜耻的荡妇!”

武顺轻轻叹了口气,整理好衣衫站起身道:“好好好,我是荡妇行了吧?别生气了,留神腹内的孩子。”

媚娘焉能不气?见她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嘴脸,越发火往上撞,半辈子的委屈全想起来了:“无耻!从小到大我何曾亏待过你?爹爹死后你拍拍屁股嫁人去了,你知道我跟着母亲在文水吃了多少苦吗?你知道在皇宫这十几年我怎么熬过来的吗?好不容易才有今日之宠,你又来跟我抢男人!你真是个讨人厌的扫把星!滚回你们贺兰家去!我永远都不要再见到你!”

武顺这才愧然低下头,软语道:“过去算我欠你的,可如今你不是混好了吗?反倒是我一无所有,还要拉扯俩孩子。我若走了,谁伺候娘亲?你就可怜可怜姐姐,好不好?我不过是百无聊赖的寡妇,再说和他又没真……”

“呸!你自去勾引野汉子,就是整个长安城的男人都与你有染,我也懒得管。偏偏来勾我的男人,不要脸的骚货!”

武顺也是骄狂之人,被她连骂几句,渐渐压不住火,冷笑着反唇相讥:“我是不要脸的骚货?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你与皇帝什么辈分你自己不知吗?刚吃几天荤就把当尼姑的事儿忘了,还有脸教训我!”

“你……”媚娘恼羞成怒,扬手便要扇她耳光。

武顺匆忙抽身避开。媚娘扑了个空,欲追上再打,忽觉腹内一阵剧痛,趔趄着坐倒在地,呻吟起来。

“你、你怎么了?”这回武顺可真吓坏了,妹妹身怀皇家骨肉,若有个一差二错,她怎担待得起?赶忙慌里慌张喊道,“来人哪!快传太医!传太医!”

两人在里面嚷半天,外头宫女宦官早听见了,不乏聪明之人猜出由头。可这等事当奴才的谁敢问?何况她们又是亲姐俩,听见对骂也不敢进去劝,直到闻听“传太医”,大伙才一窝蜂涌进来,有的搀,有的抱,有的脱鞋,有的倒水,有的传太医,上上下下一团乱……

御医很快就到了,而且来的是名医蒋孝璋。此人年纪不高,官职也仅是正八品下的司医,但岐黄之术绝不逊于老先生,堪称尚药局中第一妙手。蒋孝璋仔仔细细诊过脉,不禁皱起了眉头,说是大动胎气情势不妙,即刻开方煎药。一碗汤药灌下去,又盖好丝被,媚娘才算稍微舒服了些,躺在榻上闭目养神。

武顺到这会儿彻底老实了,实在不知说什么好,讪讪道:“都是姐姐不对,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生气。我这丑模丑样的,怎配接近万岁?也是你身怀有孕不能侍奉,万岁才一时糊涂。乡间有言,家犬喂不饱,才会往外跑……哎哟!怎把皇帝比成……又说错话了!”她急得直扇自己嘴巴。

媚娘实在不想搭理她,闭着眼睛道:“你出去,我想静一静。”

“好,好。”武顺蹑手蹑脚地去了。

媚娘这才睁开眼睛,心中仍久久不能平息,悄然望着窗外。停歇没多久的雪又开始下起来,北风呼呼地吹着,卷起一大片朦朦胧胧的冰霰,又遮住了本已转晴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