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一路上,因为和黎苏年的那几句对话,舒萦全程心不在焉、思绪纷飞。
有了这一遭际遇,往后她大概率不会再和黎苏年有联系了。
太尴尬了。
她真就是随口的一句玩笑话,哪曾想会叫人当了真。
当时,在他说出那句“我当真了。”后,兴许是她脸上过分明显的惊讶,叫他无奈又补充了句:“家里确实催的急。”
再之后,两个人沉默对视,她久久无言,根本不知道如何作答。
许久,处在宕机状态下的她又口无遮拦问道:“你家里已经把你催到了这个地步,和不熟的人结婚都可以的吗?”
男人眉目温和,莞尔一笑:“当然不是。”
他目光笔直望着她:“如你所说,我们是老同学,知根知底。”
以她之矛攻她之盾,舒萦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咽下一口虚无,她选择走为上计:“真的抱歉,刚刚那话是我唐突了,我妈妈还在家里等我,先走了,再见。”
话音落下,她一秒没再停留地转身就走。
身后男人眼中的平静在她转身的那一刹如潮水般褪去,转而暗潮翻涌,像湿润沼泽,陷进去就叫人不可自拔。
眼前的姑娘步子迈得很大,很快就和他拉开了一大段距离,一如过去的很多年。
他目送她离开,直至那道背影消失不见。
行色匆匆回到家里,站在入户门前,舒萦准备输密码的时候,后知后觉想到方才离开的时候,她讲的那句借口其实也是真话。
她又搞砸了一场相亲。
舒女士现在一定在客厅等着她狠狠问责。
长吁一口气,赶走脑子里所有乱七八糟的念头,舒萦面无表情打开门,准备迎接来自舒女士的狂风暴雨。
然而人生处处有惊喜,此时此刻,家中竟然没人。
她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所有房间,这才敢相信突如其来的幸运。
过几天她报名了一个杂志社的人文旅游团,要外出一周左右,本月还有二十多个订单尚未发出,当下的清闲正好给她时间让她赶赶进度。
打定主意,舒萦快步回去自己房间,在工作台前坐下,开始了今天的缠花之旅。
今天要做的是一款名为山水着墨的发簪,设计灵感来自李思训所作的名画《江帆楼阁图》。
起线、连缠、接线、捏尖。
在很多人看来重复性极高,无聊又枯燥的手作过程,舒萦却很享受其中。
有道是丝线缠出百样情,百花竞艳栩如生。
看着一丝一线经她之手成为一个优美典雅的手工艺品,整个过程都会带给她无可比拟的快乐和成就感。
做手工不止是她目前的谋生之道,更是她深藏在心底,今生热爱的事情。
专注起来,时间飞快。
转眼两个小时过去,舒萦依旧沉浸其中。
再回神,是听见身后猛地传来愤怒至极的摔门声。
舒女士做饭中途接到介绍人的电话,说是自家女儿言语辱骂今天的相亲对象,对方妈妈是她旧日同事,现在人气得不行,找到她家里讨要说法。
她好心介绍,结果落了个这样的局面,气得她叫舒女士往后都别再找她介绍了。
“一连两个多月,我千挑万选,捡着条件好的优先介绍给你闺女,这孩子真是没想法,你以后也甭操心了。”
她大出血,送出件大几千的旗袍才把人安抚好,回来家里就看见自家女儿没事人似的又在摆弄她的那一堆破铜烂铁。
二十好几的人,失业几个月不好好找工作,睁开眼就过家家似的缠丝绕线,她真不知道自己女儿是怎么了。
视线相触一秒,舒萦停下手上动作,温声和舒女士打招呼:“妈,你回来了。”
“别叫我妈,我不是你妈。”
舒清怒气冲冲,几步走到女儿面前站定,居高临下责问道:“赵阿姨好心给你介绍,你不满意归不满意,谁教你的还骂人!”
舒萦平静回答:“我没骂他。”
眼见自家闺女还犟嘴。
舒清一通输出,把今天在赵阿姨那受的气尽数道出。
舒萦平心静气听着,和舒女士争吵多了,她早已练就一颗大心脏,说再多,只当耳旁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点不往心里放。
但今天,她第一次觉得可笑,圆柱体三个字,何至于叫对方破防至此。
舒女士声音落下,舒萦说:“是他先上来说我有问题,给我列改造计划,长篇大论洋洋洒洒说了大半个小时,我只最后说对圆柱体没兴趣,信不信随你。”
言毕,舒萦坐正身,没再管舒女士,专注继续手上动作,预备收尾今天即将完工的第一支簪。
她这副事不关己的做派,彻底惹怒了舒女士,她一把夺过舒萦手中的东西摔到地上。
只是扔掉像不过瘾似的,又趁手抓住手边的收纳架重重颠了几下,摆放整齐的收纳盒里,各式手作材料被抖落到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伴随着舒女士的数落声一起传进她的耳朵里。
“别再让我看见你做这些没用的东西,做一个我扔一个,赶紧找个正经工作去上班,这个亲也给我继续相。”
舒萦看着手中的半截残线,无力感铺天盖地朝她席卷而来,她不明白为什么和舒女士好好沟通这么难。
她告诉过舒女士自己如今做手工的收入远超上班的工资,也和她讲过现在就业大环境不好。
她大学读化学专业,毕业进了家药厂,这两年赶上集采,医药寒冬,各大药企相继裁员。
她没找到更合适的工作,也不想再受上班的苦,工作两三年手上有一些存款,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决定试试全职做手作。
可舒女士呢,和她讲大环境不好各个公司相继裁员,舒女士会说一个公司那么多人,为什么不裁别人只挑着你裁,还不是你工作不努力天天把精力放到没用的事情上。
做这些东西就算能赚到点钱,也是一时的,任她怎么看也是找一份工作赚钱更稳定。
相亲这件事,更是在她分手后变本加厉起来,她今年才二十五岁,大好的年纪,舒女士却总是一副她大龄剩女的口吻,把她讲的一无是处。
舒萦侧脸看向窗外,深呼吸一口气,舒女士这几年身体不好,大病小病不断,她尽量不和她吵,平心静气说道。
“妈,我马上二十六了,不管工作还是相亲,我都有自己的想法,也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能不能别管我这么多。”
舒女士回来路上气得不行,憋了一路预备好好说教女儿一番,可几个回合下来,像是一拳砸在棉花上,任她情绪再激动,人家始终无动于衷。
一肚子气发不出来,她重重一掌拍在桌面上:“嫌我管的多你就自己成家,结了婚你看我还稀不稀得管你。”
之后转身出去房间,留舒萦一人面对满地狼藉。
她无言坐在那,听着舒女士毫不留情的关门声,紧接着是笑吟吟讲电话的声音。
“是我,问清楚了,没骂人,俩人是闹了点不愉快,但也是那孩子先讲话不好听的。”
“行,萦萦也是你看着长大的,你做阿姨的多用心,有条件好的多想着她点。”
后面又说了什么,舒萦没听到了。
她陷在自己的沉思中,仿佛预见接下来疲于相亲的自己,迷茫没有尽头。
最近几个月,感情、工作、生活,没有一件是顺心的。
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她从小盼望的长大吗?
好像和她曾经的幻想完全背道而驰。
如果有机会给过去的自己捎句话,她真的好想告诉小时候的自己,长大一点都不好,无忧无虑是小孩子的稀有属物。
时光时光,请慢点走。
回到俩人分开的时候,彼时,黎念念坐在车里,全程目睹表哥和漂亮姐姐的简短交谈,看见俩人并肩出来的时候,她笑得眼睛都要眯到一起。
鲜少见到老哥如此腹黑的一面,怪有趣的。
她只恨自己没有双顺风耳,听不到老哥具体是如何“坑蒙拐骗”漂亮姐姐的。
几分钟过去,她看戏正看得出神,却不想那位漂亮姐姐忽然脚步飞快转身离开。
什么情况?
她哥这么优秀,多金又帅气,温文儒雅榆大考古系副教授一枚,怎么那个漂亮姐姐一副避之不及慌忙逃离的做派?
想不通,恰好关于那个漂亮姐姐,她还有好多疑问,黎念念推开车门,大步朝一动不动的自家老哥走去。
到跟前,打趣的话到嘴边,硬生生又咽了回去,黎念念想到她的哥哥竟然还是爱而不得的小可怜,忽然就有点不忍心。
她轻咳一声,试图转移老哥的注意力。
成功让哥哥的视线移向她,她故作轻松的笑起来:“是你暗示我泼你的,可别秋后算账嗷。”
黎苏年收敛思绪,小幅度扯下唇,算是回应。
看哥哥情绪一如既往,好像没有很受伤,黎念念心里那点八卦念头咕噜咕噜又开始往外冒,她真的太好奇了,最后还是没忍住,轻声问道:“哥,那个漂亮姐姐是谁啊。”
眼前闪过不久前面对面交谈的明媚身影。
黎苏年闭了闭眼,伴随着瑟瑟寒风,他眉目温和道:“起风了,回家去吧,和奶奶说,我过两天回去。”
没得到回答,但今天出行的另一目的圆满完成,回去好交差,粗神经的黎念念便也没再纠结上一个问题。
前些年哥哥在外读书,逢年过节总会不凑巧的无法出席家庭聚餐,去岁哥哥毕业,就当大家都以为哥哥会选择留在大西北工作的时候。
他一声不响回了家,入职榆大。
可回家后的他忙于工作,一个人住在单位附近的房子里,只隔三差五回去看望奶奶。
今年元宵,老太太存了心思促成一顿团圆饭,这才给她指派了今天的任务。
她开心应道:“好,我送你回去吧,你衣服还湿着,挺冷的。”
住处离这里不远,走路十分钟的功夫就到了,他微笑说:“不用了,开车小心。”
……
从电梯出来,黎苏年被蹲守在她家门口的发小陆星言抓了个正着,电梯门还没关上,陆星言箭步过来紧紧抓住他的手臂,语声恳求:“江湖救急啊黎哥。”
男人早已恢复一贯的淡漠姿态,不清楚这小子到底想干嘛,他冷飕飕瞟过去一眼:“松开。”
放以往,陆星言大概率会被这话唬住,但今天事出紧急,杂志社办的人文旅行团定好的随队专家妻子临时出事,家人第一坚决请辞,出发日期在即,他熟识的能顶替人选也就黎苏年了。
门打开,俩人进去屋里。
陆星言声泪俱下:“黎哥,你也知道,现在纸媒没落,公司不能折在我手里,好不容易搞起来的创收路子,口碑不能坏啊。”
陆星言家里经营一家出版公司,创办以来曾做出过多款畅销杂志,但随着互联网的腾飞,纸质杂志发行量锐减,为了增收,近来开展了人文考察团旅行业务。
前几期都很顺利,在网络上收获了很多好评,即将开始的西北石窟团却出了岔子,随队专家原本定的是省博的一位研究员,奈何他家中出事,坚决请辞。
出发日期就在两天后,一时半刻,他真想不出比黎苏年更合适、专业、且有时间的人选。
黎苏年听完缘由,目光凝了凝:“快开学了,时间排不开。”
陆星言不为所动:“黎哥,我打听过你的课表了,这团两天后出发,七八天的时间就结束了,完全来得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新业务前期口碑很重要,不是没有充数的办法,但他还是想尽善尽美的做好。
黎苏年北大考古博士,研究方向就是文化遗产保护,硕博阶段更是在敦煌研究院呆过好几年,论专业,他是顶尖的。
陆星言继续哭诉:“黎哥,你要不来救急,业务口碑崩盘,杂志社办不下去,说不定哪天爷爷真就被我气走了。”
提及陆爷爷,黎苏年面色柔和了一些。
小时候黎陆两家做邻居,陆爷爷博学多识,别的孩子在院里疯玩的时候,他最喜往陆爷爷书房里钻。
读书写字画画,陆爷爷算得上他的启蒙老师。
空气安静片刻,他沉声:“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陆星言喜笑颜开,连连应道:“放心黎哥,刚开始团队业务不熟练,以后一定做好备选方案。”
事情告一段落,黎苏年起身送客。
少了一个人的房间,立时变得冷清下来。
视线一个飘忽,定格在落地窗旁的画架上,之后久久停留在那里。
不知过去多长时间,一旁的手机传出微信消息的震动声。
黎苏年听声回神,不急不缓拿起来,预备查看消息,视线对上手机屏幕,喉结不自觉滑动几下。
消息是舒萦发来的,只简短一句:
「舒不卷:关于互相应付这事,有机会再当面聊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