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围绕新经济政策的争论和斗争

20世纪20年代是新经济政策的年代,或者按照列宁的说法,是新经济政策的俄国。在此期间,布尔什维克党的领导层围绕新经济政策展开激烈的争论。

新经济政策的通过比较顺利,没有遇到公开的反对意见。所以列宁一再强调,新经济政策是一致通过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对新经济政策不存在不同的看法,不同的理解甚至反对意见。通过几年的军事共产主义的实践,消灭私有制,消灭市场货币关系,建设没有地主资本家、没有人剥削人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制度,已经被看作是短期就能实现的目标。其次,新经济政策本身并不是作为一个完整的政策体系出台的,而是以实施粮食税为开端逐步充实完善的。实施粮食税引发剩余粮食的交易,从而重新肯定商品货币关系,实行市场机制。这就出现如何对待随之出现的私商(耐普曼)、“富农”、私人贸易,如何看待市场关系等问题。

列宁在俄共十一大上说,在一次共产国际执委会扩大会议上,有人“出于崇高的共产主义感情和共产主义志向”,看到优秀的俄国共产党人竟然退却起来而号啕大哭。他们认为新经济政策将导致资本主义在俄国复辟,削弱各国革命运动。在俄国共产党内怀有这种情绪的人就更多了。

原工人反对派认为,新经济政策的缩写“耐普”(НЭП)一词来源于“对无产阶级的新剥削”(Новая Эксплуатация Пролетариата,其缩写词与新经济政策的缩写词相同)。他们说,耐普使财富在一极积累,而另一极贫困,使工人更加贫困。也许在某个地方工业和商业会得到发展,但工人阶级会落入深渊,矛盾将发展,其结果将是内部爆炸。[77]

抛开这种极端的看法不论,在党内大体上存在两派。以季诺维也夫和斯大林等人为代表的一派对新经济政策总体上持否定的态度,把它看成是发展资本主义的政策,念念不忘限制以至取消新经济政策。另一派以布哈林、克拉辛等人为代表,主张利用市场机制来进行社会主义建设。当然还有一些介于这两者之间的派别,或者说动摇于两者之间的派别。这些派别的政策主张都不是心血来潮的产物,而是各有所本,都能够从列宁不同时期不同地点的言论中找到根据。

回归还是创新

在新经济政策的初期,斯大林没有发表过涉及新经济政策的报告和文章,直到1921年12月18日发表的《前途》一文才首次粗粗谈到新经济政策。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他在谈到新经济政策的时候都在前面加上“所谓”两字——“所谓新经济政策”,强调新经济政策并非新政策,只是1918年春政策的重复和继续。1928年7月5日斯大林在《论共产国际纲领》中说:“如果以为苏联无产阶级专政的经济工作是从军事共产主义开始的,那就不对了……恰恰相反,我国无产阶级专政的建设工作不是从军事共产主义开始的,而是从宣布所谓新经济政策的原则开始的。大家知道1918年初出版的列宁的《苏维埃政权的当前任务》一书,列宁在这本书中第一次论证了新经济政策的原则。”[78]

这种说法否定了新经济政策的创新。虽然列宁在实行粮食税政策的初期曾经表示过类似的看法,但是半年后,在承认了商品买卖之后,曾明确说明1918年春的政策同新经济政策之间存在原则区别,指出“当时根本没有提出我们的经济同市场、同商业的关系问题……提出国家资本主义问题时,并没有说我们要退回到国家资本主义上去,而是说我们俄国如果有国家资本主义作为占统治地位的经济制度,那我们的处境就会好一些”。[79]正是市场机制的提出和运用,使新经济政策在社会主义理论史上具有开创性的意义,使新经济政策成为名副其实的新的经济政策。

退却和进攻

1921年春迅速用粮食税代替粮食征收制的一个根本原因,是农民对军事共产主义,特别是它的粮食征收制的严重不满,甚至举行暴动,进行武装反抗。喀琅施塔得的暴动只是给苏维埃政权的一个最后通牒。关于农民起义的因素,斯大林的著作中却多次提及。例如,1925年1月26日斯大林在《关于“得莫夫卡事件”》一文写道:“……或者是农民的不满情绪逐渐积累起来以致发生暴动。请你们注意,在新的条件下,在新经济政策下,新的坦波夫暴动或新的喀琅施塔得叛乱决不是没有可能的。南高加索的格鲁吉亚暴动提出了一个严重警告。如果我们不学会割开我们的脓疮并且把它们医好,如果我们还要在表面上装得太平无事,那么这样的暴动将来还是可能发生的。”[80]

当时许多领导人都把实施新经济政策看作是一种暂时退却,对农民的让步,同农民的妥协,以拯救苏维埃政权。这也是实施新经济政策能够为多数人所接受的最有说服力的论据。就整体而言,新经济政策确实是由军事共产主义向后退却,用当时的说法,由直接进攻改为迂回。就同农民的关系而言,也确实是一种让步、妥协。有退却,就该有进攻。因此,新经济政策实行不久,特别是农民造反的威胁减轻之后,举行进攻的呼声就不断高涨。这股要求转入进攻的压力颇为强大,逼得一年之后列宁不得不在党的十一大上宣布停止退却,举行进攻。就列宁而言,提出“进攻”的任务可能出于两种考虑:其一,迫于反对新经济政策的压力,提出进攻的口号以安抚党内的激进派、“左派”。其二,当时已经退到国家资本主义、自由贸易,从传统的观念看来,已经退无可退了。不过,这个时候宣布进攻是大可质疑的。因为实行粮食税仅仅一年,而承认市场机制(即真正意义上的新经济政策)才半年,作为完整的一个政策体系许多方面还有待具体化、细化,有待逐步完善。诸如发挥市场作用,调动小生产者的积极性,发挥私人资本的作用,发挥私商的作用等问题都有待解决,在这个时候转入“进攻”必然摧毁尚在形成中的新经济政策体系,达不到新经济政策所要达到的目的。

早在1922年夏列宁卧病高尔克的时候,由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和斯大林组成的“三驾马车”就发布打击耐普的支柱——粮食自由贸易的指令。由斯大林签发的1922年8月24日的密码电报写道:“1.认为在完成粮食税之前只有在特殊情况下可以采用关于禁止自由买卖粮食的法令(这说明这时候存在这样的禁令——引注),并且严格限定仅适用于那些蓄意拒绝纳税的个别机关。2.执行降低粮食价格的政策,因为粮食的昂贵价格将减少国家的粮食库存和降低工人阶级的生活水平。”[81]

在俄共十二大上代表中央作政治报告的是季诺维也夫。他在报告中接过列宁的“停止退却”的口号,大力往“左”的方面倾斜。他说,列宁在上次代表大会上宣布的停止退却和“不会再有因新经济政策而采取的新的退却”(列宁没有这样说过——引注),党和中央执行了。在季诺维也夫看来,退却是全面的,“在国际政策舞台,在国内政策舞台都这样做了”。[82]

斯大林论述列宁主义的著作是不提新经济政策的,他的《论列宁主义基础》和《论列宁主义的几个问题》这两本专著都闭口不谈列宁的社会主义经济建设思想,特别是新经济政策。在斯大林看来,新经济政策只不过是一个像中农问题一样的“具体问题”。1926年1月他在《列宁主义问题》文集初版序言中为自己辩解说:“同样很明显,我们建设中的具体问题(新经济政策、国家资本主义、中农问题等)也不是这本‘扼要叙述列宁主义基础’的小册子所能完全阐明的。”[83]

在这一点上,季诺维也夫要胜过斯大林,他在《列宁主义》一书中用了两章的篇幅来谈新经济政策,其标题分别为:第11章“列宁主义和新经济政策 新经济政策和国家资本主义”;第12章“列宁主义和新经济政策 无产阶级专政下的阶级斗争”。他虽然分出专门的章节来论述新经济政策,但从副标题可以看出季诺维也夫所关注的重点,他的论点始终围绕阶级斗争、退却和进攻、国家资本主义展开。[84]

季诺维也夫在党的十二大的政治报告中说:“列宁说得完全对,说新经济政策过去和现在都是国家资本主义制度,实行这种制度首先是为了在无产阶级和农民之间建立真正的结合。我重读了1921年出版的列宁的《论粮食税》。他列举了国家资本主义成分:租让制——第一种成分,合作社(把它叫做社会主义是白费劲,实际上在目前情况下它是国家资本主义成分),租赁企业——数量不多。这就是国家资本主义。”他认为,“在这一领域无须寻找更多的新东西,我们应当坚持1921~1922年所坚持的东西。”[85]

季诺维也夫在俄共十三大政治报告中说:“我们还必须回答一个问题:我们发展经济是要有利于资本主义,还是有利于向社会主义过渡的国家资本主义呢?谁战胜谁?这就是弗拉基米尔·伊里奇所提出的问题。我们长入何方?”“蜕化的问题是存在的,资产阶级不相称的发展的危险是存在的,而且毫无疑问它正在农村兴起。”[86]

季诺维也夫的这种说法,把市场机制的作用完全排除出新经济政策之外了。列宁确实曾经寄希望于国家资本主义,但是国家资本主义并没有得到发展,列宁生前已经看到并多次指出过。在季诺维也夫书写《列宁主义》一书的时候(1924年)这一事实已经非常清楚了。其次,列宁说的退却是退向国家资本主义,退向自由贸易做买卖,是两点,而不是一点。而后者归根结底就是要发挥市场机制的作用。季诺维也夫只讲国家资本主义,这就完全忽略了市场经济这一面,大大缩小了新经济政策的范围,也大大贬低了新经济政策的意义。

既然强调的是退却,而且是在农民造反逼迫下的退却,那么一旦造反的威胁消失,就会要求转入进攻。斯大林在后期论述新经济政策时就不断强调进攻。

1924年12月,在俄共十四大上斯大林首次给新经济政策下了一个定义:“新经济政策是无产阶级国家所采取的一种特殊政策,它预计到在经济命脉掌握在无产阶级国家手中的条件下容许资本主义存在,预计到资本主义成分同社会主义成分的斗争,预计到社会主义成分的作用日益增长而资本主义成分的作用日益削弱,预计到社会主义成分战胜资本主义成分,预计到消灭阶级和建立社会主义的经济基础。”[87]这个定义的重点是同资本主义成分作斗争。

1926年11~12月在共产国际执委会第七次全会上,斯大林声称,要“堵死和消灭阶级首先是资本借以产生的一切孔道,最后造成直接消灭阶级的生产条件和分配条件”。[88]一年后斯大林宣布:资本家正被排挤出商品流转的范围,工业正和农民经济直接结合起来,投机的中介人再不能从工业和农业中攫取利润。苏联已经没有交易所、营业所、价格操纵情形等等。在这方面,所有这些资本主义经济的工具在我国都不存在了。[89]稍后,他在党的十五大报告中宣布,党的任务是“采取消灭国民经济中的资本主义成分的方针”。[90]要挖掉资本主义的根子,这根子就“藏在商品生产里,藏在城市小生产特别是农村小生产里”。[91]结论很清楚,要彻底消灭资本主义就必须消灭商品生产,消灭农民这个小生产者。

季诺维也夫的《列宁主义》在论述新经济政策时用一章的篇幅讲无产阶级专政下的阶级斗争,他强调的是,在新经济政策时期阶级斗争仍在继续。以季诺维也夫为首的“新反对派”的一个重要观点,就是农村存在严重的富农危险,必须把打击的火力对准城乡的资本主义成分。他说,城乡资本主义的经济力量在增长——虽然不是相对的,而只是绝对的增长,“谁要是说我们已经没有资本主义,或者几乎没有资本主义,没有富农,我们的政策对富农和对贫农都同样有利,他就是有意无意地修正列宁主义。”“对我们来说,农村的富农——真正的富农——要比城市的耐普曼危险得多,因为我们在农村的阵地是薄弱的,而富农成为农村舆论领导者的可能性却要大一些……农村百分之二、三的‘富农’,总是巨大的力量。”[92]

过渡时期存在阶级斗争,这是当时的共识,并不奇怪。但是就发展经济和抓阶级斗争这两方面任务相比较而言,对当时的苏联来说,首要的任务应当是全力抓经济,发展生产力,为落后的俄国创造社会主义所必须的物质条件。采取新经济政策的深层次原因,正是俄国落后,不具备立即实行社会主义的物质条件,需要通过市场来改变资源配置的方法,促进生产的发展,为社会主义准备条件。而害怕资本主义,害怕在发展生产力的同时“资本主义”的增长,想借助于阶级斗争的方法,靠专政的力量来消灭资本主义成分,消灭小生产,只会给国民经济带来破坏性的后果。

列宁的新经济政策可以按照两个不同的思路发展。一个是强调阶级斗争,在发展经济过程中,随时准备消灭资本主义。农民刚刚吃饱了饭,就急不可待地要去剥夺“富农”(实际上是善于经营耕作的农民),按照这种做法农村的经济是不可能得到发展的。这样的新经济政策也是不会长久的。另一个思路是以发展经济为主要目的,利用政权的力量促进经济的发展,为社会主义创造必要的物质前提,把通过市场来合理有效地配置资源看作是新经济政策的主要功能。鼓励发财,鼓励城乡富裕起来,把所有这一切看作社会主义的成就。从这个观点出发,新经济政策就是一个认真的长期的政策。对一个落后的农业国来说,这一点非常重要。

市场机制和行政命令

在实行新经济政策之初,列宁只想通过实施粮食税来对农民作出让步,缓和农民的不满情绪,以拯救苏维埃政权。如果仅就实施粮食税而言,确实可以认为是对农民的让步、退却。但任何政策都不可能是孤立的,这种退却必然发生连锁反应。实行粮食税,农民手头就会有余粮,纳税后剩下的粮食怎么办?列宁的最初设想是允许农民在地方范围内交换。但是,这种限制没有能够维持多久,广大的农民以自己的实践冲破了人为的樊篱,产品交换变成了商品买卖。这就把市场机制引进了苏维埃经济,进入了真正的新经济政策的时期。列宁发现了这一点,把这时候的新经济政策同1918年春的政策区别开来,指出区别就在于现时的经济已经建立了同市场、同商业的关系。这是新经济政策中的决定性因素。

正因为如此,布哈林把新经济政策出现的时间向后推迟了半年左右。他写道:“我们起先打开了一半;我们说:实行地方性的商品流转。”但是发展中的经济不可抗拒地要求扩大经济流转的范围,于是我们“再打开一半,打开军事共产主义时期所堵塞的东西。我们这样做了,于是就有了新经济政策”。[93]在布哈林看来,新经济政策不是始自实施粮食税,而是始自承认和运用市场关系。为打通堵塞的渠道,1925年初布哈林写文章作报告,呼吁把新经济政策推广到农村去。

正是在运用市场机制这个意义上,列宁在最后时日赋予合作社以巨大的意义。“在新经济政策中,我们向作为商人的农民作了让步,即向私人买卖的原则作了让步;正是从这一点(这与人们所想象的恰恰相反)产生了合作社的巨大意义”。[94]在《论合作社》一文中,列宁把合作社直接等同于社会主义,说“文明的合作社工作者的制度就是社会主义的制度”,“在我国条件下合作社往往是同社会主义完全一致的”。[95]

列宁的说法没有为当时的多数领导人所理解。托洛茨基看到了市场机制的作用,也同意运用市场机制,但无可奈何地称市场为“魔鬼”。斯大林不承认新经济政策是一项崭新的经济体制,而认为这不过是一个“具体政策”。季诺维也夫不认为列宁的《论合作社》一文对合作社的看法有一个飞跃,认为同1921年关于合作社是国家资本主义的论述是一回事,没有任何发展变化。到1923年初,合作社仍然是国家资本主义。

粮食税是新经济政策中的一项基本措施,以后的商品市场关系的运用都是由此引发出来的。在季诺维也夫看来,向粮食税过渡,“这不过是略为减轻农民的负担。真正正常的关系只有当用城市的工业品换取农产品的时候才能建立起来”。这就是说,季诺维也夫仍然停留在城乡产品的直接交换的立场上。他一方面说,税收不要拿得过多,另一方面却宣布1922年不能少收,要收取得更多,粮食的价格要规定得“非常低”。[96]这时候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还没有完整地提出他的“社会主义原始积累规律”,但这种做法实施的就是该规律的精神。加米涅夫在党的十二大上不得不同意伏龙芝的说法,从农民那里征收的粮食数量是他们所无法承受的:“显然,我们越出了政治上所不能允许的经济界限。”他承认向农民增收高额粮食税是不合理的,说“我们应当修改我们同农民现有的协定,改善这个协定,应当在政治上关心农民。诚然,这就产生一个问题,在何等程度上?我们是否可以大大减轻农民的负担,减少农民为支持整个国家大厦所支付的那一部分?”[97]当时采取了减轻农民负担的措施——实行了统一的农业税,但这一措施并没有改变通过征收直接和间接税的办法剥削农民的相当多的劳动以保证社会主义工业增长的总的战略方针。

布哈林敏锐地看到列宁思想的发展变化,指出在合作社问题上列宁有两个不同的战略计划。在1921年实行新经济政策之初,列宁在《论粮食税》中主张社会主义经济成分加上大资本,组成经济联盟,对付分散的小资产阶级自发势力。在这里,合作社是“国家资本主义的最重要的环节”。而在1923年1月写《论合作社》的时候,列宁的提法变了,合作社已经不再被看作是国家资本主义,而是直接等同于社会主义了。这里的战略计划是“和组成合作社的农民结成联盟,反对大资本和一般私人资本的残余”。[98]后来布哈林在阐述新经济政策的意义时强调的正是这一点。他说:“据我看来,新经济政策的决定性因素是存在市场关系——在这种那种程度上。这是最重要的标准,它规定了新经济政策的实质。”[99]又说,“我们恰恰要通过市场关系走向社会主义”。[100]

斯大林所下的新经济政策的定义中基本上不提市场和商品经济。直到1928年七月全会《论共产国际纲领》的报告中,斯大林才承认要利用市场,说“新经济政策是无产阶级专政的政策,其目的在于利用市场,通过市场,而不是以直接的产品交换,不要市场,在市场以外来战胜资本主义成分并建立社会主义经济”。[101]但是这时候实施非常措施已经半年多,当时正在逐步消灭市场,离废止新经济政策只有一年半的时间了。斯大林发表这一谈话,目的不是真的要利用市场,而是企图规避取消新经济政策的指责。

1925年初,斯大林与布哈林有过一次关于经济问题的谈话,斯大林对新经济政策表示怀疑。布哈林在札记中提到了这次谈话:斯大林一直在“施加压力”,说长期倚靠新经济政策“会扼杀社会主义因素而复活资本主义”。总书记不懂得经济规律发生作用的实质,更多地指望“无产阶级的压力”、“党的指示”、“既定路线”、“对潜在的剥削者的限制”等。谈话时间很长,布哈林感觉到,斯大林不懂也不相信新经济政策,他像托洛茨基一样,认为新经济政策是对革命成果的威胁。[102]

早在党的十二大上,已经有人提出“战胜新经济政策”的说法,大会就这个问题展开了议论。

季诺维也夫在政治报告中说:“应当区分名词耐普(НЭП)和新经济政策。说到耐普的时候,向你们描绘的是耐普曼及其不良特点。我们常常说‘战胜耐普’。我不久前读到拉科夫斯基在乌克兰的讲话,他说:‘我们振兴了制糖工业,这是对耐普的最好胜利!’为什么这是对耐普的胜利?我不是在指责拉科夫斯基同志,因为我们自己也常常这样说。这是因为我们把耐普同耐普曼混淆了,而事情并不完全是这样,因此我们也许最好是约定用新经济政策取代耐普。”“一批或一小批被派到耐普阵营的经济工作者在那里沾染上了耐普的(нэповские)观点,我们这样说的时候,严肃的经济工作者是不会感到委屈的。”[103]

不少人直接为“战胜新经济政策”的说法辩护。斯米尔加在发言中说:“什么是战胜耐普?战胜耐普就是战胜国家资本主义,重新过渡到高级的、分配型的社会形式。这就是战胜新经济政策。”[104]博古斯拉夫斯基说:“我们实行新政策是为了在其基础上和在很大程度上用其方法战胜它。怎样战胜?善于利用市场规律的作用,依靠这些规律,在其机制中输入国营生产原则,不断扩大计划原则。最后我们把这种计划原则运用到整个市场,从而吃掉和消灭它。换言之,我们在新经济政策基础上所取得的成就在自动接近其消灭,用最新的经济政策取代之,这最新的政策将是社会主义政策。”[105]

托洛茨基直接为“战胜新经济政策”的说法辩护。他在俄共十二大上关于工业的报告中说:总体上,新经济政策是“工人国家利用资本主义社会的方法、手段和机构来建设社会主义经济或者向建设社会主义经济过渡。”[106]他认为拉科夫斯基的表述在理论上和实际上都是绝对正确的。他说,拉科夫斯基同志就季诺维也夫同志的报告说道:“但我们在制糖工业中取得成绩,生产得更多更好,这就是对耐普的打击。”季诺维也夫同志说:“这不是对耐普的打击。耐普是新经济政策,为什么打击耐普?”不过,同志们,新经济政策是认真的、长期的,但不是永远的。我们实行新经济政策,目的是在其基础上战胜它。如何战胜它?在市场规律的协助下,依靠市场规律,把我们国营生产的强大机器引入这个规律,扩大计划原则。依靠我们国家财富,此计划原则应当扩大到整个市场,吃掉它,消灭它。换言之,我们在新经济政策基础上的成就接近或者应当接近取消它,用最新的经济政策取代它,此政策将是社会主义政策。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完全有权说,我们经济的发展是我们对新经济政策的一系列胜利,并且是借助于新经济政策自己的方法取得胜利的。[107]

加米涅夫认为,“耐普是新经济政策上的泡沫,而新经济政策还不是我们共产主义的全部,不是共产主义的组成部分,而只是工具之一,共产主义的迂回运动之一”。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当我们同小资产阶级的农民的自发势力妥协的时候,小资产阶级是大资产阶级的萌芽。如果我们忘记这一点,我们对政治就一窍不通。[108]

这么多的领袖挺身为“战胜新经济政策”辩护,所谓“战胜”,归根结底就是取消,而这时候实行新经济政策才两年时间,这时候需要的是宣传和推广新经济政策,而不是鼓吹有朝一日取消它。

与“战胜新经济政策”的说法相配合的还有“有条件的新经济政策”的说法。

1924年5月23~31日召开俄共第十三次代表大会,季诺维也夫作中央政治总结报告,斯大林作中央组织报告,这是列宁去世后举行的第一次代表大会。会上出现拉林提出的新名词“有条件的新经济政策”。拉林在讨论中央的总结报告时,敏感地捕捉到党的领导层对新经济政策的情绪发生变化,他援引季诺维也夫报告中“有条件的贸易政策”、“有条件的新合作化计划”等,把它概括成“有条件的新经济政策”。这是对私人商业资本施压的开始。

季诺维也夫在总结报告中说:“新的商业政策和新的合作社政策,是当前两项主要课题”,“当然,所谓新政策是有条件的”。[109]资产阶级发展的危险是存在的,而且毫无疑问它正在农村兴起。我们的任务是“为限制他们而斗争”,“在一定限度内为我们所保留的、有调节的、有序的、明文规定并加以监督的贸易自由,是新经济政策的一个基础”。他建议“把私人商业纳入应有的轨道”,改变它对国营和合作社商业的比重(现在是1∶2),“随同这些措施还要把耐普曼驱逐出莫斯科、国营商业制定严格的规则、制定新的条例让格伯乌便宜行事”。关于富农问题应该注意别在对富农的让步方面搞过头。在农村兴起的有一般的耐普曼——高利贷者、小店主、酿私酒者和批发商人。如果我们能执行正确的商业和合作化政策,那么可以大胆地说,我们将长入社会主义。[110]

拉林由此得出结论,出现了对新经济政策的新的理解,“原则没有变。什么变了呢?那就是我们变富了,我们的国家已经开始摆脱战后即3年前的那种贫困,因此我们更加坚决地贯彻我们原则的可能性也就增加了。季诺维也夫同志所说的‘有条件的贸易政策’,‘有条件的新合作化政策’等等的意义也就在于这种可能性的增加,——如果愿意的话,可以把这概括为,我们从旧的、习惯的、允许资产阶级有一定比例的新经济政策过渡到‘有条件的新经济政策’,增加对这种允许的限制。我们这里将要做的一切的含义是,我们并不改变原则,而是随着经济的增长而增加实施我们在经济疲软的情况下所无法实施的那条路线的可能性。”[111]简言之,由于国家变得富一些了,因此有经济实力去加强对私人资本主义成分的限制了。

加米涅夫不接受“有条件的新经济政策”的说法。他认为,无产阶级政权手中有法律、税收以及各种管理机关,足以限制新经济政策,没有必要另提“有条件的新经济政策”。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都主张对资本主义成分(从租让企业到私人零售商业)实行不调和的正面进攻。

古比雪夫说:“说的正是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这斗争双方的相互关系问题。这种相互关系无论如何必须改变,要使商业流通领域出现有利于国营和合作社资本的影响增长。问题就在这里,问题也只能这样提。”[112]

加里宁在农村工作报告中同样强调农村商品经济在助长私人资本主义的产生,认为“实施新经济政策就意味着一种资本主义关系,意味着私人资本主义的某种程度的发展”。他提出,要使私人资本主义沿着对我们最为有利的轨道并在我们严密的全面监督之下发展。[113]

这些说法的一个共同呼声,就是要千方百计压缩以至取消商品经济,打击以至消灭私商,使社会主义迅速压倒资本主义,战胜资本主义。

不过,当时也有另一种较为清醒的声音。5月29日人民委员会主席李可夫发言,为私商存在的必要性,特别是其在农村存在的必要性辩护。“农民问题对我党来说有着根本的意义。我们是否向共产主义社会过渡,是否取消新经济政策,是否能够维持苏维埃政权——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农村的状况”。他说,有私商和小铺的农村,要比既没有国营商业也没有合作社商业,刚刚开始准备组织这种商业的地区好得多。“既然那里没有合作社,它建立的速度又很慢,那么无论是对农民,还是对工人,有私商比没有任何商业自然要有利一些”。“如果我们用压缩市场作为代价,以国家资本取代私人商业资本,这会是极大的错误,对党极为有害,会推迟向社会主义社会过渡的时间”。

李可夫说:“不久前我曾经请求为我收集有关这一问题的报纸。使我非常惊奇的是报纸上刊载了许多‘停止新经济政策’的文章,这是蠢话。”他就此指出,农村的私商还在供应农村,没有他们教师将会饿死,一半以上的农村还没有小商铺,工人的数量仅达战前的40%,国家有100多万失业者,预算中还有4亿卢布的赤字。“在这种情况下谈论结束新经济政策,这意味着对事情一窍不通。只有当我们经济发展达到高级阶段,才能结束新经济政策。而在我们还没有达到战前水平的时候说结束新经济政策,这是极大的错误。只有当我们在工人的数量上、同农村的商品联系的数量上超过战前的水平时,才能结束新经济政策”。

李可夫认为,我们有半数以上的农村是同城市隔绝的,几乎从城市得不到任何商品,因为70%的工厂产品都被我们分配给城市了,只有30%的产品运往农村。这就是说,农村是通过农村的各类手工业和家庭式的生产来满足自己的需求的。这也是生长资产阶级的基础啊!富农阶级不能不成为这种与城市隔绝的农业生产的中心组织。因此,我们要千方百计地把城市商品输入农村,这是同在这种土壤中产生着的农村资产阶级作斗争的一个方面。[114]

李可夫提出了一个问题,从商品粮的生产角度看,富农经济无疑生产得更多,从而购买得也更多,在城市里扩大了商品流转。诚然,以富农为代表的新资产阶级阶层在发展,但富农的范畴至今还不明确,经常同中农,有时还同文明的贫农混为一谈。加里宁在报告中也指出富农概念不清的问题,他引用列宁的观点说,“不知道这个农户的经营史就说他是或者不是富农是不行的”。财产多少还不能说明就是富农,要分析这些财产是怎样积累的?他是通过什么途径积累的?财产所有人的心理状态怎样?最后,经济地理上所造成的特点也有着非常重要的关系。例如,西伯利亚的农民在正常的情况下要比莫斯科郊区的农民富得多,然而这绝不意味着他们更接近富农。当时商业的现实情况是国营商业占1/3,私人商业占2/3。这不是主观愿望问题,而是现实力量问题。国营商业只能供应这么多,特别是在农村主要靠私人商业满足居民的需要,私商在满足居民的需要方面发挥了无可取代的作用。在这种情况下谈论限制甚至消灭私商,纯属空想。

大会决议中一方面说在新经济政策基础上经济的振兴,“党现在没有任何根据来修改新经济政策”,另一方面,认为“当前的任务是不断加强整个国民经济中的社会主义成分”。“党中央委员会清楚地看到在目前新经济政策时期新的资产阶级必然有所发展,并由此采取一切相应的经济措施和政治措施”。[115]

“战胜新经济政策”和“有条件的新经济政策”的提出及有关辩论表明,新经济政策在苏联长期发展的前景已经不再存在。从1923年秋开始,方针是加紧向资本主义成分的进攻,加紧实现“战胜”新经济政策,从商业中排挤资产阶级,从调节经济转向在各个领域组织经济。尽管在以后的3~4年里新经济政策表面上还被当作健全的正常的政策,尽管在1925年布哈林等人曾经大声疾呼要求把新经济政策推行到农村去,但其历史命运已经无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