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晚上,是这一年多来,她第一次做梦梦到楚离。
梦里面漆黑一片,只在头顶打着一道惨白的追光,楚离宽袍大袖、锦衣华脸,明晃晃的龙袍上有着令人窒息的低沉气压。梦里面的他好像看不到自己,一切都像是静止的图画一样,他就坐在戚都皇城里那个金光璀璨的王座上,周围是深海一样死寂的黑色背景。青夏的呼吸急促,她仿佛知道自己是置身梦中,可是又仿佛是真的,到处都是那样的真实,楚离的脸,带着刀锋一般冷冽的寒芒,他的眼睛,好似最最幽暗的大海,表面上平静的仿佛已经冻结,里面却是巨浪滔天的翻滚着。
突然,大殿的门登时敞开,凌历的空气猛地灌了进来,殿外,一株昙花瞬间开放,洁白的花朵在黑夜里像是一朵妖艳的罂栗。青夏转过头去,注视着那朵妖艳,却突然看到西林雨乔从花朵中一步一步的走了出来,她一身白色的武士服,头颅高傲的扬着,有着少女明朗的笑容和满满的自信,她一步一步的走进大殿,缓缓的伸出手来,似乎想要靠近楚离。可是就在这时,突然从殿门处呼啸射来无数的利箭,蝗虫一般的洞穿了她的身体,就像当初一样,鲜血流满了黄金大殿,染白了白色的花瓣,缓缓的蔓延过青夏的脚踝。
青夏捂紧了嘴,想要大声的叫,可是喉咙却仿佛是哑了一样,发不出一点声音。她伸出颤抖的手,想去抓西林雨乔白皙的手腕,可是看起来咫尺一样的距离,却好似天涯一样的遥远。青夏周身一片冰冷,她想抬起头来大声的质问楚离,可是就在这时,楚离的面容却突然如水波一样抖动了起来。他的肌肤迅速的衰老,褶皱的皱纹爬虫一般,蔓延上他的额头和脖子,他的头发瞬间变得一片灰白,手掌干枯好似橘皮,他身体霎时间干瘪了下去,好像经过了几十年的侵蚀,失去了生命的光彩。突然,一只利箭猛地从他的胸膛上刺穿,青夏睁大了眼睛,那个面有菜色的少年面色阴沉,缓缓的从楚离的身上拔出剑来。
鲜红的血在黄金的王座上弥漫开来,青夏不可置信的看着楚离,心里好似被人用刀子割了一下,一个硕大的洞,冷风嗖嗖的灌了进去,整个身体都是冰凉的。
就在这时,苍老的楚离缓缓的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暗淡无光的看着青夏,苦笑着摇了摇头,声音沙哑的像是刀子划破铜鼓。
“还,恨我吗?”
噗的一声,楚离的身体顿时化作一片飞灰,消失在王座之上。
青夏头心一阵锥心的真实疼痛,她捂紧了嘴,还是没有抑制尖锐的叫声充斥在黄金大殿上,像是绝望的野兽,发出生命最后的叫声。
猛地坐起身来,才发现原来只是一个梦。
衣衫都已经被汗打湿了,头发也是湿的,夜里的屋子有些冷,漏风的窗子向里面呼呼的吹着冷风。青夏披件夹袄下了床,走到炭火盆边添了点碳,就用夹子夹起火盆,撩起帘子,向着西屋走去。
这里,是多伊花大婶家的厢房,以前只有青夏一个人住,现在西林辰也住了进来。
能够找到西林家的遗孤,也算是青夏的一大安慰。当日在西黑荒原上,青夏不顾自身的伤势几次出生入死的寻找西林誉和这孩子的下落,却最终没有结果。没想到一年之后,命运却让他们在这里相遇。
青夏没有去追问西林誉的下落,或许她隐隐的知道那结果,只是不想去证实罢了。很多时候,她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她的能力只有这么多。
厚厚的棉布帘子里,一室清冷,火盆已经灭了,青夏放下了手里的火盆,又给那个灭了的加了点碳,不一会的功夫,屋子里就温暖了起来。
她轻手轻脚的走到火坑边上,解手一摸,一片冰凉。这屋子长久没人住了,坑洞里积满了灰,烧起来也不是很热,青夏将炭火盆顺着坑洞塞了进去,蹲在前面仔细的看着,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再伸手摸了下,已经开始暖了。
窗外的月光一片皎洁,映衬着洁白的雪地,有着明亮的光。她垂着头看着少年的眉眼,只觉得他像极了西林誉,鼻梁嘴角处,还微微有些神似西林雨乔。其实她和西林家并没有什么太深的交情,和西林兄妹只是几面之缘,只是西林雨乔最后毕竟是因她而死,这一点,如鲠在喉,如芒在背,让她不得或忘。
人在一个地方呆久了,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牵绊,对西林家的亏欠,就是她现在的牵绊之一。
为西林辰拉了一下被角,青夏四下看了一圈,就缓缓的走出了屋子。她一刚出去,火坑上的少年就猛的睁开了眼睛,一片清明之色,哪里像是刚刚睡醒的人。
窗外微微有些亮,漫长的夜晚就要过去了,多伊花大婶向来起得早,东边那面,传来了开门的声音,少年躺在温暖的坑上,神色微微有些恍惚。
一年了!
他在心里念道,父亲,母亲,大哥,姐姐,已经,一年了。
第二天一大早,班布尔和那克多就吵着进山去打猎,青夏闻言微微动容,这才想到,又到了年关了。
今天北地大雪成灾,很多地方都下了大风雪,不仅是穆连部,就连西北边的北匈奴不时的过来这边的村寨烧杀抢掠。前几天刚刚听说靠近穆连部的一个小部落被洗劫,多伊花大婶不想让两个儿子去,苦口婆心的劝了半天。青夏见她担心的不得了,上前说道:“算了,还是我跟他们一起去吧。”
班布尔兄弟一听大喜,连忙叫好,多伊花大婶向来信奉青夏是有本事的人,见她跟着,也就微微放下心来,笑着说道:“那早去早回啊!”
西边的房门咯吱一声响,青夏转过头去,就见到少年穿着一身班布尔的棉衣,站在门口,脸色虽然仍旧有些苍白,但是已不像初见时那么难看了。
几步走上前去,少年和班布尔差不多大,身材已和青夏差不多高,青夏看着他温和一笑,轻声说道:“我要陪班布尔兄弟进山里去打猎,晚上就会回来,你留在这里好好养伤,不要乱走,知道吗?”
刚一说完,突然发现这放说的有点命令的强硬,连忙又加了一句:“好不好?”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青夏还从来没有对一个人这样的小心翼翼。西林辰嘴角一牵,很好看的舒缓的笑了笑,说道:“好的,你小心。”
青夏微微一愣,一时间似乎感觉面前站着的人是西林誉一样,她有点失神,胡思乱想了一气,就跟着班布尔和那克多骑着马进了山。
不得不说旭达烈打猎是个好手,青夏三人忙活了一整天,也只打到几只山鸡和一只兔子,青夏自信满满的跟着两个小子去,结果发现到了地方之后自己简直就是个累赘,被两人笑的不行,气愤填譍的回了家。
当天晚上,青夏不服气的找到村里的老猎户,纸上谈兵的问了大半个晚上。西林辰虽然没有重伤,但是小伤很多,一直在屋子里歇着,见青夏脸红脖子粗的样子,不由得轻声一笑。青夏见连他都敢笑话自己,更是郁闷,晚饭也没吃,就上床睡了。
第二天早上班布尔和那克多死活不肯再带青夏去,青夏死皮赖脸了跟了上去,回来之后仍旧是一脸晦气,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十多天。终于有一天,青夏成功的猎到一只豹子,才一扫多日以来的颓唐之色,扬眉吐气了一把。
自从离开部队之后,青夏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的争胜之心了。当天晚上,坐在油灯底下,愣愣的看着自己豹子抓伤了的手腕,突然有些出神,感觉自己好像已经老了一样,一晃,竟然已经快两年了。
“受伤了吗?”
清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青夏猛然回过头去,就见西林辰站在门前,撩开屋里的帘子,手上拿着一个瓷碗,而色自然的说道:“我可以进来吗?”
不知为什么,而对这个还没满十四岁的少年,青夏总会有一种莫名的紧张。不是因为他哥哥姐姐的原因,而是这个孩子身上本身就带着一丝不食烟火的出尘之气,这样超凡脱俗的气质总是会让青夏不自觉的想起一个人,微笑着答应了一声,拖出一个凳子,放在自己的身前。
“坐。”
西林辰坐了下来,将瓷碗放在桌子上,很自然的拿过青夏的手腕,微微皱了下眉,伸出小指挑了点瓷碗里的药膏就涂在青夏的伤口上。
“哎呀!”青夏粹不及防,只感觉手上一阵刺痛,低呼了一声。
“很疼吗?”西林辰微微挑眉,抬起头来,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是璀璨的星子,只听他轻声问道,脸上露出浓浓的关切。
除了一开始的一点疼痛,很快就有丝丝冰凉的感觉,青夏连忙摇了摇头,笑着说道:“好多了,你好有本事啊。”
“你不会忘了我家是做什么的吧。”西林辰淡淡的说道,拿起一旁的白色绢布,熟练的一圈一圈在青夏的手腕上缠绕了起来,动作娴熟,行云流水,像是行医多年的行家一样。
青夏心头一阵酸楚,转移话题说道:“你应该跟班布尔他们一样叫我姐姐。”
西林辰手上一顿,垂着头,微微挑了挑眉,看了青夏一眼,也没说话,只是嘴角牵起,轻轻的笑了一声。
“喂!”青夏不满的叫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态度?”
西林辰打好最后一个结,站起身来,轻轻的拍了拍青夏的肩膀,笑着说道,“好好休息,不要沾水,几天就会好的。”
说罢,端着药碗就走了出去。
青夏气闷的嘟起了嘴,暗道这小子起来越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有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吗?手臂上的冰凉触感果然比刚才好了很多,青夏忙活了几日,总算松了一口气,缓缓的爬上热乎乎的火坑,打了个哈欠,就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这天早上,跟多伊花大婶一起收拾猎物,西林辰从隔壁罕巴大婶家走了回来,手里拖着一只巨大的袍子,青夏见了连忙去接了过来,问道:“哪来的?”
“罕巴大婶硬塞给我的。”西林辰仍旧是那个样子,对谁都是温和的笑,眼睛半眯着,像是一潭温暖的泉水。
“哦,”青夏点了点头说道:“累了吧,进去歇歇。”
“没有,”西林辰摇了摇头,撸起袖子就坐在了青夏刚才坐着的地方,对着多伊花大婶说道:“大婶,我来帮你吧。”说着就拿起一只野鸡,利落的开膛破肚,收拾了起来。
多伊花大婶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也不说话,只是和善的笑着。近来西林辰在村里替人看病,药到病除,很快就在附近一带有了名声。青夏知道西林辰是不想在这里白吃白住,但是还是不想他太过露脸,虽然这里距南楚万里之遥,但是作为特工的她深知,一个国家若想除掉一个人,那么无论你隐藏在什么地方,都很难逃脱国家的眼线。不过看着西林辰一日一日越发精神的笑脸,也就没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心想大不了带着他离开这里,她就不信有她在还会被楚离的杀手钻了空子。
再或许,青夏心中是有一份自持的,她相信无论怎么样,楚离都不会对她下手的。她也知道这样的想法很危险,也许将来就会在某一天害惨了她,但是她还是在心里暗暗的相信,怎么样都说服不了自己。
安乐的环境下,果然会让人产生倦怠。青夏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对不对,你这样会伤了手的。”多伊花大婶突然叫道,青夏连忙看去,只见西林辰看也没看,手上刀子像是跳舞一样在野鸡的身上灵活的切割着,手法繁复,令人眼花缭乱。
唰的一声,西林辰笑着一抖手,整只鸡的骨架子就被卸了下来,完整的鸡肉整块的落入了木盆里。
多伊花大婶目瞪口呆的瞧着西林辰的手,长吁了一口气,不可置信的说道:“真跟变戏法一样呢,不愧是洁玛阿古的弟弟,姐姐有本事,弟弟也有本事,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
青夏见她这比喻实在有趣,掩嘴就笑了起来。
“阿妈!阿妈!”阿茉叶突然和一群小孩一起从外面奔了进来,大声的叫嚷着。
多伊花大婶坐直身子,看着小女儿说道:“阿茉叶,什么事啊,火急火燎的。”
“阿妈!”一年的时间,阿茉叶又长高了一头,头上梳着整齐的辫子,十分的玲珑可爱,嘟着小嘴大声的说道:“我听逊达庙的老爹说,班布尔和那克多去郡上的招兵处去征兵了,要是征上了以后就不回来啦!”
“什么!”多伊花大婶猛地站起身来,急的眼泪都快掉下来,慌乱的说道:“这可怎么好,这两个兔崽子,这可怎么好啊!”
“大婶,你别着急。”青夏也站起身来,知道这不是开玩笑,连忙说道:“你先在家里等着,我到郡里去把他们抓回来。”
多伊花大婶看着青夏,眼里露出希翼的光芒来,感激的说道:“那洁玛阿古,一定要把他们两个带回来。”
“你就放心吧。”青夏接过西林辰刚刚递过来的一件大裘,披在肩上,对着他说道:“你和大婶在家里,不要出去,近来穆连人不安分,小心点。”
“恩,知道了,你早去早回。”西林辰点了点头,沉声说道。
青夏上了马就往郡上行去,好一阵子才到了郡里,一路打听着到了招兵处,路上的人见她一个姑娘家也去招兵,人人侧目。青夏也不顾周围人的眼光,好不容易才从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里挤了进去,只见白色的大榜上,赫然写着泰国北疆大营征兵的消息。
每年到了冬天,年关将至的时候,都是匈奴人最猖獗的时候。每到这时,无论是大秦和西川,都会派出重兵守卫边境,以防被匈奴人钻了空子。这几年西川都是大将燕回坐镇,而秦国,则一直都是战神秦之炎了。
见榜单上的第一条要求就是必须是在籍的汉人,知道班布尔两兄弟没什么希望,青夏牵着马出了人群,心里却像是潮水一般,微微的翻腾了起来。
自从来了这里,她就一直试图将那些名字深深的压下去,不去想,不去问,好像自己真的就是流落关外的女子青夏,和那两个惊才艳艳、傲视宇内的男子没有半分关系。
人生中有很多东西,注定只能成为一道风景,不可能成为自己掌心中凝固的图案。她对于这一点做的很好,努力的融入这样的生活,忘了二十一世纪,忘了军情处,忘了昔日的战友,忘了青梅竹马的唐羽,也忘了南楚,忘了楚离,忘了秦之炎,甚至,忘了这幅身体主人的名字。
可是,有些烙印她怎么也忘不了,而这一切,在西林辰的出现之后,又再一次的被打乱了。
原来,有些东西,她根本就没有忘记。她能做的,只是强迫自己不去想,或者,是强迫自己去想的时候不会那么辛苦。那些过往的记忆,对于她而言,真的不是一个美好的记忆。
或许,只除了龙脊山下的青松入殿。
“洁玛阿古!”
班布尔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青夏的思绪,她抬起头来,就见班布尔和那克多垂头丧气牵着马走了过来,样子无精打采,一猜也知道是什么事了。
青夏沉着脸,没好气的说道:“两个臭小子,想让你们阿妈担心死吗?”
两人知道免不了挨骂,也不还嘴,只是跟在青夏的身后,上了马,小跑了起来。
“秦国就是毛病多,赶明个咱们去西川投奔燕家军,也照样能上阵杀敌!”那克多突然大声说道,班布尔不停的向他使着眼色,可是眼睛都快抽筋了,他也没看出来。
青夏眉头一皱,一下子勒停了战马,怒气冲冲的回过头去,沉声说道:“你们两个,还要死不悔改的去参军吗?”
班布尔没说什么,那克多却一梗脖子,大声说道:“是!”
“唰!”的一声青夏一把甩出鞭子,狠狠的抽在那克多的手上。
那克多惊呼一声,只见手上一道长长的血道,火辣辣的疼。班布尔头一次见青夏发火,愣愣的不敢说话,眼睛溜溜直转,盯着青夏的脸孔。
“这一下子,是替你们阿妈打的。”青夏坐在马上,冷冷的说道:“你们若是也要去学旭达烈那个不负责任的人一走了之,从今以后就不是我夏青的朋友。”
“洁玛阿古,”班布尔见她真的动了怒,便想说些好听的来安慰她。
谁知那克多却是个直肠子,大声说道:“旭达烈怎么不负责任了,他是出去建功立业当英雄,我们北地人,有的是力气,就应该让战场杀敌人!”
青夏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沉声说道:“好啊,你们兄弟三个痛快的建功立业去了,却将你们阿妈扔在家里。现在这样兵荒马乱的,到处都是强盗土匪,你们阿妈辛辛苦苦的抚养你们长大,你们现在超脱硬了,就不管她了。把你们的小妹妹和老妈妈扔在家里,等着土匪拿刀来砍是吗?”
两人一愣,显然没有想到这一点,班布尔低着头想了一会,才抬头来认真的说道:“洁玛阿古,你说的对,我不去当兵了。”
青夏冷哼一声,转头看向那克多,问道:“那你呢?”
那克多顿时没了主意,只是觉得青夏说的在理,这样扔下阿妈,的确不妥。想不想,终于瓮声瓮气的一咬牙说道:“那我也不去了。”
青夏这才转怒为喜,笑首说道:“这就对了,我们回去吧,免得你们阿妈担心。”
几人马快,一会的功夫就远远的看到了村子。可是三人却同时紧紧的皱起了眉头,只见远远的一溜黑烟冲天而起,无数人影在村头向外奔跑,喊杀声哭喊声冲天而起,青夏和班布尔那克多对视一眼,齐齐厉喝一声,悍然策马狂奔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