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因着常年不见日头,阴暗幽深的牢房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淌过浸着还未及干涸血液的泥泞小道,顺着一声声或高或低的哀嚎与呻丨吟直往内去,是一间挂满各种刑具的刑房。

有一年逾半百的老者被绑在柱上,满脸的血污,身上的皮肉炸开,十根手指皆糜烂无比,脑袋耷拉着,嘴巴一张一阖,不断有血沫溢出,已然是奄奄一息的模样,一旁的狱卒手中攥着一柄泡了辣椒水的荆棘鞭,见此情形仍不停手,手中鞭趴上血肉发出急促的“呜呜”声,蓦地,那老者吐出一口血污,强扯着嘶哑的嗓子骂道。

“汝今日所行,莫如豚彘乎?”

话一出,挥鞭狱卒的整颗心不免提吊了起来,低着头悄么儿去瞧身后人的脸色。

在老者的对面,眼下正坐着一个与这牢房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的男子。

男子身着绯色官袍,腰缠玉带銙,斜靠在一把小叶紫檀的圈椅上,手肘撑在扶手上,修劲的指节轻轻抚额,姿态慵懒,面如冠玉,鼻梁秀挺,单瞧一张脸俊美无俦,哪里有半分随意定人生死活阎罗的模样。

男子眉眼低垂,狭长的丹凤中缱绻着若有似无的寒意,启唇道:

“武将官袍上所纹为兽,文官所绣为禽,咱们本就是衣冠禽兽一丘之貉,向太傅何须与我在这处争高低呢。”

这时,门外小步跑进一卒子,附在男子耳畔低声耳语了一番。

闻言,男子唇边勾起一缕不达眼底的笑意,语调很是缓慢,“既然令郎已松了口,太傅若是不想说,我也不必再费功夫。”

下一瞬便敛了笑意,嗓音喑哑,吩咐道:“将他的皮剥了。”

“再与圣上回禀,向太傅畏罪自戕,发现时……”男子眼帘微掀,好整以暇地望着眼前离他几步之距的向太傅,眼底沁着嘲弄,“已气绝多时。”

闻言,那向太傅亦不曾想到面前之人竟胆大妄为至此,连口供都不准备再要便直接置他于死地,一时又惊又惧又怒,再开口已无文人的风骨:

“陆瞻贼子,我只恨不能生啖你肉饮你血——拆你皮——”

这样的污秽之言在陆瞻听来实在毫无新意,神色淡漠地站起身往刑房外去了,一旁的狱卒见状口中谄媚:“外头天寒地冻的,大人仔细身子。”

而身后的向太傅连话还不及说完,口中已被塞上布团,不多时,撕心裂肺的“呜呜”之声传出——

这一切,关在另一间牢房的沈幼宜皆听见了,只是她如今正发着高烧,脑中混沌一片,连视线都开始模糊不清,她本是太医院沈院判之女,因着父亲犯上被诛,她亦被投入大狱。然,自幼体弱,入狱不久便染了疫病,与她一道入狱的薄娘为着救她,割开了自己的手腕妄图以血肉相喂,但在这里,除了死,再无旁的出路了,几日前,薄娘先她而去。

她模糊的视线里,一双麂皮皂靴正朝着她的牢房门口踏来,她知晓这个人是陆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朝首辅,她想起初入大狱时因着时常见到陆瞻对犯人用刑而惊惧不已,也是在这里,方才知晓何为生不如死,他有千万种法子来折磨人,人命在他眼中低贱如蝼蚁一般。

若换作平日里,沈幼宜碰上他自然唯恐避之不及,可眼下病痛将她折磨得不成人形,身边之人皆离她而去,如今她只想求一死。

沈幼宜艰难地蠕动着身体,从栅栏的底部伸出手去,想要引起陆瞻的注意,终于,那双皂靴停了下来,沈幼宜力气耗尽,胸口起伏着喘着粗气,她能感受到陆瞻冰凉的视线就落在她的头顶,但她委实没有气力去瞧,只是喃喃开口。

“求你……让我死罢……”

一旁的狱卒见状,慌忙将沈幼宜枯黄的手从栅栏的空隙踢了回去,面上陪着笑:“惊扰了首辅大人,小的罪该万死。”

陆瞻睥了一眼蜷缩成一团的人,身上的血肉发腐,乌发在惨白的面上笼成一团,瞧不清面孔,枯瘦的手半浸在泥泞血污中,陆瞻单手负在身后,不过略顿了顿步子便面无表情地抬脚走了。

沈幼宜浑身发着冷,天寒地冻,不知是大狱的哪处门不曾关好,一阵阵凉意渗进来,直激得她的身子不住地颤抖。

恍惚间,她看见一只浑身黑毛肥大不已的老鼠从高高的窗台上一跃而下,朝她爬来,趴在她的身上,一口一口对着她的血肉大快朵颐。

她又冷又痛,浑身打着寒颤,却动弹不得,唇口连疼痛的呻丨吟都发不出。

她真疼啊。

她想薄娘,要是薄娘在,定然会抱着她给她取暖,会帮她赶走啃咬她的大老鼠……

溢满胸腔的委屈将她牢牢裹住,她满心酸楚无处可诉,刺骨的寒凉将她的身子冻得麻木。

“薄娘……薄娘……”

浑噩之中沈幼宜终于呢喃出声,随之而来是呜咽的哭声,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顺着面颊滑落,有人在她身旁拼命拖拽着她的手臂……

是谁……

沈幼宜挣扎着睁开眼,第一眼便瞧见了床沿上焦急不已的薄娘,神思浑噩之下,才后知后觉想起,她又做了梦,梦见了前世那些濒死的日子……

薄娘手上动作不停,慌忙打着手语,因着担心口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啊啊”之声,沈幼宜知晓,薄娘在问她是不是做了噩梦,让她不要怕。

一瞬间,沈幼宜的鼻尖酸得发疼,眼泪夺眶而出,坐起身子扑在了薄娘怀中,忍不住撒痴:

“薄娘,方才姝姝魇着了……”

薄娘闻言,满眼心疼,抬手轻抚着沈幼宜的背,想再将她哄睡,又打着手语,说这一趟马程快了些,过几日便能到汴京,让沈幼宜好生歇息。

沈幼宜抬手胡乱抹了一把被泪水浸得冰凉的脸,拉住薄娘的手不让她动,身子往床榻内里挪了挪,掀开被捻的一角,“薄娘陪姝姝一道睡吧,姝姝害怕……”

沈幼宜自幼丧母,后来去禹州养病时一直是薄娘跟在身侧贴身伺候,小时候二人常睡在一张床榻上,后来沈幼宜渐渐大了,薄娘因着主仆之由便也不再与她同睡。

但今日不管薄娘如何推拒,沈幼宜只是任性地将薄娘拉上床榻,而后偎依在薄娘怀中,脸上皆是满足。

沈幼宜想,老天待她实在不薄了,让她在父亲出事的一年前重生,让她这辈子有机会救父亲,让她有机会好好保护薄娘,保护身边的人。

上辈子父亲因着犯上而被正法,旁人或许不知,但父亲做事最是小心谨慎,为着避嫌从不与旁人言深,又如何会犯上?其中定然有隐情。

可靠她一个手无寸铁之人如何能救父亲于囹圄,上一世父亲出事后她亦曾求助过与父亲交好的叔伯们,却皆被拒之门外,思来想去便只有汴京陆府。

多年前因着她的父亲曾救治过陆府老太爷,故而当时让她与陆府嫡子陆勉定下了婚约,只是四年前雁门之战陆勉战死,这桩婚事便作废了,如今她要想法子入陆府,便只得重新提起这一桩婚事。

想至此,沈幼宜脑中不免浮现出陆勉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陆瞻。

陆瞻乃外室所出,眼下不过二十有三,便已是三品大理寺卿,且日后还会成为一朝首辅,想到陆瞻,沈幼宜忍不住抽噎了一下打了一个寒颤,双目紧阖,仿佛这样就能将上辈子在狱中的那些可怖记忆拦在思绪之外,她委实想不明白,陆府满门忠烈,怎会出了这样一个弄权乱纪无恶不作的佞臣。

沈幼宜往薄娘的怀中钻了钻,这一月来她坐马车赶了一路,方才又魇着,眼下实在累极,再无多余的气力想旁的,脑中只记着,无论如何都要想法子在陆府留下,万不能与陆瞻为恶,却也不能与之深交,恭敬地避着才是道理。

理清楚这些,沈幼宜轻呼一口气,不多时便迷迷糊糊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