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史有载:戚继光为将号令严,赏罚信,士无敢不用命,用兵则飚发电举,屡摧大寇。
平倭督师、武昌侯秦林自辽阳传檄进兵,戚继光率蓟镇新军一万五千挥师南征,日行一百二十里堪称神速,过甜水站、连山关、通远堡、凤凰城,四日即进抵鸭绿江边的九连城(今辽宁丹东)。
大军片刻不停,在朝鲜地方官府协助下扩建浮桥,一天即渡过鸭绿江,三日内连克铁山、定州、安州,以雷霆万钧之势直取被日寇占据的朝鲜北都平壤!
风月楼,飞檐斗拱的中式建筑,修建于条石砌成的高台之上,是平壤城内的制高点,日军指挥部便设于楼中。
此时日军第一、二、三军四万余兵力齐集城中,三军主将小西行长、加藤清正、黑田长政全都待在风月楼,又有锅岛直茂、内藤如安等战国名将为羽翼。
从风月楼远眺城外明军阵容,只见铁甲森严、吹角连营,烈烈飞扬的日月战旗分外鲜明,营地严整有不动如山之势;营外身背铁炮的骑士往来驰突,那骏马俱是土默川、河套所产的良马,日军所用的战马与之相比,简直跟驴子差不多。
“戚虎痴用兵真如神也!”小西行长骇然变色。
戚继光大军行动再快,毕竟不可能超过单人独骑的密探,何况连续攻拔铁山、定州,消息也就传到了平壤。
最初听说明军来了一万五千,小西行长自恃平壤城内有一二三军共计四万余兵力,准备以众欺寡,出城与戚继光作主力决战,至少消灭他突击冒进的先锋部队,试图一战而克名帅、摧强敌,挫明军之锐势,涨日军入朝以来连战连捷之威风。
加藤清正当即表示反对。
他认为戚继光进兵非常快,达到了每天一百二十里的惊人速度,这可以理解为明军以数百上千人规模的精锐先锋部队高速行军,而大军随后陆续开来。
这就无法解释铁山、定州等城池的快速陷落。
诚然日军在这些城池的驻守部队数量不多、也谈不上什么质量,主要对猬集平壤的大军起到前出哨探的作用,可铁山等处的城池是朝鲜人累年加固过的,即使以较少的兵力驻守,也能迟滞明军的攻势。
但是战况出乎意料,铁山、定州的城防在明军面前迅速土崩瓦解,甚至没有在城池陷落之后逃回报信的日军——平壤方面收到的消息全都来自城池陷落之前,说明戚继光的攻势简直就是摧枯拉朽,几处城市的驻军不仅毫无还手之力,连突围也做不到。
几百上千人的精锐部队,在城市攻防战中绝对做不到这种程度。
于是加藤清正得出了结论:戚继光并非以小股精锐快速突击,而是率领整支大军,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高速,猛虎下山般直扑平壤!这支军队的战斗力,达到了相当可怕的程度,日军虽有数量优势,但最好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平壤城里,依托城防与明军作战。
今天之前,小西行长还对这个结论嗤之以鼻,兵法有云:“五十里而争利,必蹶上将军”,如果是小股精骑,日行二百四十里也能做到,但步骑炮混同的整支大军则完全不同,要安营扎寨,要埋锅造饭,要运送辎重,通常日行四十里,能日行六十里已是精锐,在日本战国百年间,就没听说过有大军日行一百二十里的。
开玩笑,本州岛就那么大,要是一天能进军百二十里,岂不是几天就打个对穿?
不过,小西行长也没能对铁山、定州的陷落得出合理解释,无法正面反驳加藤清正的结论,所以他只好老老实实待在平壤,准备等明军真正露面之后,再狠狠嘲笑老对手加藤一顿,然后出城会战。
当然在看到戚继光强盛的军容,证实被称为虎痴的名帅确实率领麾下一万五千健儿,以狂飙突进之势横扫平壤以北的军情之后,小西行长完全打消这个念头了,并且非常沮丧地在内心中承认,老对头加藤清正在军事方面,确实胜自己一筹。
他现在非常庆幸没有出城去和戚继光打野战,更庆幸听从加藤清正的劝告,把素有强藩之称的松浦家,派去把守平壤城北的制高点牡丹峰乙密台。
松浦镇信是名将,他的手下擅长铁炮射击,上次祖承训率辽东铁骑打进平壤,松浦家的铁炮手射杀了数量最多的明军。
此刻的乙密台上,松浦镇信身穿带有欧洲风格的南蛮胴具足,率领手下的两千多士兵驻守牡丹峰,他看见北面的明军正掌着鼓号陆续出营集结,便下令打起了绘有家纹的青白色旗帜,以嚣张的姿态向明军挑衅。
明军列阵完毕,步骑炮各军中依次就位,一面高书平倭总兵官戚的大旗自阵后飘出,戚继光着寒铁甲、旧战袍立马旗下,面貌朴实无华如老农,要不是那面旗帜,谁肯信这就是用兵如雷轰电闪的戚大帅?
戚继光凝目遥视牡丹峰,这座山峰正好位于平壤北部,高度也就二十多丈但非常陡峭,有独立的北城将其环绕,上面的乙密台要塞用条石修建,异常坚固,设有堞垛,供射手居高临下的射杀来犯之敌。
日军除了重兵把守乙密台,还驱役朝鲜民夫,在山腰、山坳和山脊各处修建了牢固的工事,以便战时发挥火力。战时,牡丹峰与平壤本城便可交叉射击,给明军造成极大的杀伤。
欲取平壤,必先取牡丹峰!
“吴惟中,骆尚志!”戚继光点到麾下两员大将的名字。
“末将在!”两员将官出列,躬身抱拳。
戚继光用马鞭指着牡丹峰:“给你们三个时辰,将此峰拿下。”
三个时辰,拿下地形险峻又有重兵把守的坚固要塞,也就是虎帅戚继光,才有这样的魄力。
不仅麾下将官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接到命令的吴惟中和骆尚志也神色不变,他们俩喊一声得令,就翻身上马,率领各自麾下的两千士兵,缓缓朝牡丹峰进逼。
松浦镇信拔出军刀挥舞,口中哇哇乱叫,尽情展示着身为武士的勇武,他麾下的日军也群魔乱舞,时不时朝天放两枪,以作挑衅。
明军保持沉默,从两员主将到军官再到麾下士兵,全都面无表情,既不兴奋,也不畏惧,好像他们不是去和凶顽的日寇作生死搏杀,而是在训练场上进行一次操演。
是的,这就是闻名天下的浙江义乌兵,戚家军的骨干老底子,当年在沿海杀得倭寇溃不成军,北调蓟镇之后,于滂沱大雨中肃立演武场上,从早至晚纹丝不动,把九边的骄兵悍将震得目瞪口呆,从此对戚大帅服服帖帖。
这个时代,天下强军无出其右者!
日军的狂呼乱叫渐渐低落,他们感觉到对面的军队有一种从来没有遇到过的独特气质,在沉默的进逼中,刺刀闪耀着烁烁寒光,黑沉沉的盔甲组成了一片深海,而盔顶跃动的红缨,便如海面上无声燃烧的火焰。
没有人喊,没有马嘶,只有几千双脚踩踏大地发出的沉闷响声……
松浦镇信的手心开始出汗了。
风月楼上的日军众将也变了脸色,有鬼加藤之称的加藤清正,喃喃地自言自语:“戚继光所部,狂飙进兵其疾如风,列阵而进其徐如林,连克坚城侵略如火,营垒坚实不动如山,真世之强者也!”
戚继光到北方任职之后,对惯用的兵法有所改进,鸳鸯阵适合在南方水网多山地形,与武艺精强但各自为战的倭寇作战;到北方和动辄万人规模,擅长在平原地形上大集团会战的蒙古鞑虏对抗,则采用相应的大阵。
吴惟中部下是大批火枪手,骆尚志则统带藤牌兵、长矛手和少数骑兵,他们按兵种排成较大的阵列,在阵形中央有很多用马拖着的车子——在日军眼中,那些可能是为火枪手运送火药和铅子的辎重车,待会儿将成为重点打击对象,如果能把火药引爆,必定给明军造成重大损失。
牡丹峰上的日军严阵以待,他们有居高临下的地形,还有预先构筑的坚固工事,只要明军前进到铁炮射程之内,日军有很大把握占据上风。
可明军不紧不慢地前进到距离牡丹峰一百二十步外,就停下了脚步。
这个距离,在双方的火枪射程之外,牡丹峰上的日军把手里的铁炮都攥出汗来了,愣是没明白明军准备搞什么鬼。
却见明军不慌不忙地打开那些“辎重车”前面的木制挡板,然后就露出了里面黑洞洞的炮口。
国崩!松浦镇信脸色煞白,万万猜不透,明军的车儿里面装的不是辎重,而是大炮。
吴惟中一声令下,他的亲兵挥舞红色令旗,十门中号佛郎机、三十门灭虏炮、五十门虎蹲炮同时震颤着发出了怒吼,炮口喷出通红的火舌,巨大的声响令山河为之震荡,风云为之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