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0章 反其道而行之

鸭绿江北岸,在平壤遭遇惨败的明军残兵败将,刚刚抱着马脖子渡过了鸭绿江,连人带马都成了落汤鸡,旗帜甲杖尽数抛却,实在狼狈不堪。

颔下髭须好似钢针的祖成训,浑浊的江水从头发胡子往下淌,他抹了把脸,将腰间钢刀解下,狠狠抛在地上:“奶奶的,朝廷衮衮诸公勾心斗角,高丽棒子又会骗人,直把俺们边军性命打水漂,老子入他娘的!”

这位老兄的来头也挺大,他有个女儿后来嫁给锦州总兵吴襄,生的儿子那才叫做大名鼎鼎——吴三桂!

不过这时候,做大汉奸的外孙还没出世,外公自然也是大明朝的忠臣良将。

祖成训职任辽东副总兵,管带辽东铁骑,前日朝廷有诏书下来,说入侵朝鲜的是群倭寇,命令他率三千兵马过去助剿。

辽东方面有点奇怪,朝鲜不是说三都失守八道沦陷,日本起倾国之兵前来进犯吗,怎么朝廷只提大股倭寇?

辽东总兵杨绍勋和祖成训,一块去问待在宽甸堡由明军保护的朝鲜君臣,说明来意之后,李昖和柳成龙这伙人连片刻都没犹豫就改了口,说倭寇来得凶猛,他们连照面都没打,其实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敌人,上奏朝廷当然要极力宣称对方势大,否则朝鲜方面就太没面子了嘛。

祖成训想想也就信了,夸大事态以掩饰责任乃是做官的不二法门,朝鲜还是从中国学去的,大明官员把这套玩得溜熟,早就屡见不鲜。

何况,二十多年前的嘉靖年间,几十个倭寇就敢纵横大明东南腹心之地,亏得俞龙戚虎一班儿武将不要命,江陵党一班儿文臣大力整肃,才渐渐好起来。现而今朝鲜的武备,比当年的大明加倍不堪,几千、万把倭寇把李昖打得屁滚尿流,倒也没什么奇怪的。

祖成训可不是什么无名鼠辈,作为大汉奸吴三桂的外公,他家世代辽东将门,麾下铁骑常年和蒙古、女真干仗,是大明最精锐的骑兵部队,他本人则是非常能打的骑兵指挥官。

两下一合计,祖成训觉得凭自己部下这三千铁骑,打赢倭寇应该不成什么问题,于是他奉命出征渡过鸭绿江,一路南下直插平壤。

路上遇到的零星抵抗,都被祖成训猛冲猛打消灭掉了,辽东铁骑素称神速,他率领三千铁骑冲进平壤城的时候,日军根本没反应过来,连城门都没关就被他杀入城中,阵斩松浦家老将日高喜。

可接下来祖成训就傻眼了,城里根本不是乌合之众的倭寇,而是日本经历了长期战火考验的正规军,数量也不是区区几千人,而是小西行长率领的第一军一万四千人马!

日军从最初的慌乱中恢复过来,使用“铁炮”,也就是日式火枪和明军打起了巷战,骑兵胜在野战冲锋,并不利于城中巷战,而且朝鲜的街道狭窄,屋檐低矮,对骑兵行动极端不利,日军的铁炮手却躲在房屋后面,把祖成训和他的部下当成靶子打。

辽东铁骑再怎么英勇,也不可能在不利地形上打赢自己五倍的敌人,将士们浴血奋战,参将戴朝弁、游击史儒、千总张国忠、马世龙相继英勇牺牲,士兵伤亡惨重。

祖成训不得不率军突围,在日军包围之中杀出一条血路,连身边的副将张世隆都死于非命,只带着为数不多的残兵败将逃出生天。

祖成训不傻,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他算是想明白了,朝鲜方面根本就是隐瞒战情,故意把日军的规模缩小很多,以便让自己迅速率兵入境和日军作战。

朝鲜方面拿出申包胥哭秦庭的架势,甚至放弃江山请求内附,渴盼明军出击的心情有多么迫切就可想而知了,所以李昖、柳成龙这伙人明知日军势大,也故意隐瞒,哄得祖成训先和日军干一仗再说。

祖成训不恨朝鲜君臣,这伙亡国奴也就打点自私的小算盘,他恨的是朝廷衮衮诸公!

凭什么把出生入死为国奋战的热血儿郎,当作朝廷党争的炮灰?都说文贵武贱,那些个旧党清流的君子们,究竟有什么了不起,就恁地轻贱武人性命?

想起英勇牺牲的史儒等战友,再看看劫后余生的这伙残兵败将,当初旌旗猎猎渡江去,现在偃旗息鼓渡江回,祖成训实在不是个滋味。

“娘的,这仗没法打,换了哪个文臣督师,都是扯不完的推诿,闹不尽的党争!”祖成训气愤愤地朝地上吐了口浓痰,对朝廷失望透顶。

部下儿郎们面面相觑,还从来没见自家将军这副模样,有人悻悻地问道:“将军,难道戴参将、史游击他们的血海深仇就不报了,咱们就眼睁睁的看着倭奴小鬼子在江对岸耀武扬威?”

祖成训略作思忖:“只除非……只除非秦伯爷来督师!”

众将士精神一振,齐声道:“便是那位俞龙戚虎刘大刀、东李西麻皆不如的武昌伯秦少傅?”

祖成训嘿嘿一笑:“满朝文武,除了他还有哪个?!”

……

祖成训败绩的消息传回京师,立刻朝野震动,平壤之战的规模虽然不大,却是明军与日军的第一场战斗,没想到居然大败亏输。

和当年倭寇在东南沿海闹腾不同,朝鲜和京师离得近,陆上隔一条辽西走廊,海面则走天津走山东登莱都不远,倭寇几十万大军打到了那里,连名将祖成训统帅的辽东铁骑也吃了败仗,说不定什么时候,倭寇就在登莱或者天津卫登陆了呢?

朝堂之上,万历皇帝朱翊钧脸色铁青,从御座上站了起来,“耿先生,余先生,王先生,你们不是说只是倭寇袭扰,朝鲜方面夸大其词吗,怎么前线报回来,平秀吉三十万大军海陆并进,九大军团兵势极盛,光平壤城里就驻扎有一万多精兵?”

丰臣秀吉出身低微,为了当关白曾经冒充日本贵族的“平”姓——就是当年和源氏争天下的平氏,所以明朝方面一直称他平秀吉。

万历倒没怎么计较丧师辱国的祖成训,毕竟朱翊钧也不是傻子,知道其实祖成训已经尽力了,首战败北不能怪前线将士,要怪只怪中枢决策失误。

平时气焰熏天,总摆出副忠直耿介嘴脸的余懋学和王用汲,这会儿都不吭声了,耿定向也神色讪讪的,老大一场没趣。

倒是江陵党一班儿大臣,这会儿全都冷笑不迭,曾省吾紧闭着嘴巴一言不发,如果是在十年前,他一定据理力争,把旧党清流的气焰彻底压倒,然后亲自制定抗日援朝的攻略,可现在这个朝廷,现在的这位陛下,他实在没有什么兴趣。

万历见状也提不起兴致,之前旧党清流提出的不扩大事态的做法,是得到他首肯的,一则他不希望秦林重回京华烟云之中,二则嘛他也不乐意被战争打乱废长立幼的节奏。

江陵党复起,朝政重归平衡,正要以此制约旧党清流,册立皇次子朱常洵为储君,要是战争大规模展开,曾省吾张学颜等人必定一门心思扑在朝鲜战事上,谁来帮他钳制旧党清流,在国本之争中获取胜利?

就是打着这点小九九,万历才赞同了旧党清流的做法——不管是急着拥立朱常洛的,还是忙着扶朱常洵上位的,国本之争的敌对双方,在不扩大朝鲜战事的问题上态度居然一致。

没想到弄成现在这种地步,万历感觉自己的脸被平秀吉狠狠抽了一巴掌,生疼。

看看朝议僵住,站在文臣班首的申时行朝许国使了个眼色。

许国出班奏道:“当务之急,须得钦差一员大臣督师,拣选良将、调拨兵马,克期入朝作战,方能伸张我煌煌天朝威严。”

说完许国就看着王国光、曾省吾、张学颜一班人,最能抚夷的那位,你们就说出来吧。

还等什么?

沉默,一片沉默,江陵党诸位突然变成锯嘴的葫芦,全都眼观鼻鼻观心,宛如老僧入定。

嘿,这是唱得哪出戏?许国觉得脑仁儿有点不够用了。

旧党清流也心头犯嘀咕,这会儿江陵党还不把他们那位秦伯爷抬将出来,更待何时?

“臣保举一人!”王国光出列奏道:“蓟辽总督耿定力,抚边有方,治军得力,将士归心,合该督师朝鲜,定能克敌建功!”

清流们先是愣怔,很快反应过来,心头万匹草泥马狂奔而过:原来江陵党打的这个鬼主意!

尽人皆知,耿定力是清流领袖耿定向的弟弟,职任蓟辽总督多年,这次王国光保举他去朝鲜督师,乃是一箭三雕之计:既调虎离山,让耿定力远离京师,陷进朝鲜的烂摊子;又借刀杀人,耿定力稍有失机,便可群起而攻之;还含沙射影,暗中剑指耿定向!

现而今党争之激烈,只怕一边说屎不能吃,另一边也要梗着脖子说那也未必,于是余懋学余大嘴巴带头嚷起来:“臣保举武昌伯秦林督师,武昌伯久历战阵百战百胜,督师朝鲜必能剿灭敌寇,擒平秀吉献于阙下!如若不胜,则请陛下穷治其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