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地死谏!
四个字掷地有声,砖木结构的文渊阁似乎都被震得晃了三晃,继嘉靖朝大礼议,杨慎率朝臣在左顺门外伏地痛哭之后,故事又将重演于皇极门外?
就在众人惊愕之时,耿定向把满怀热忱的目光投向了王用汲和余懋学,清瘦的脸上露出非常期待的神情。
天台先生要的是什么,王用汲和余懋学心头明镜似的。
向前一步,也许会青史留名,成为维护纲常礼义的功臣,清流中的名士,也许会从此踏入深渊,落得和嘉靖朝杨慎那样的下场,终身流放不得还朝;向后一步,自然保住了目前的荣华富贵,保住了朝堂中的权位,但也必将被同道中人视为懦夫,十余年清名毁于一旦,将今日的耻辱背负终身。
瞬间心中转过万般念头,最终被耿定向热忱的目光所感召,王用汲和余懋学对视一眼,慨然挺身上前:“天台先生不计毁誉荣辱,我二人又何惜此身?愿附骥尾!”
文官集团在把大明朝彻底搞垮之前,毕竟成功的撑持了二百多年,除了因利益权位引发的党争,也确实有他们所维系所守护的道义,此时此刻的王用汲和余懋学,便很有些舍生取义的意味。
只不过,这些纲常道义是否真的亘古不变、颠扑不破?譬如明朝末年流寇四起时,还有士大夫痛心疾首的质问那些活不下去而起义的农民:你们为什么不老老实实的饿死以保全忠孝仁义,偏要做不忠不孝的反贼呢?
耿定向得到朋友回应之后,与三位阁臣略拱拱手作别,转身就朝外走,高高扬起的头颅和清瘦的背影,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
而王用汲和余懋学,这两位也像高渐离和樊於期一样,亦步亦趋地追随着他的脚步……
性情激烈的许国,沉稳大方的王锡爵,这时候都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是好。
许国当年和赵用贤、吴中行关系很好,在这两位因弹劾张居正而挨了廷杖之后,以玉杯犀角杯相赠,可现在已经彻底闹翻;王锡爵也曾与江陵党龃龉,所以前些年受江东之、李植等力荐而入阁,但他现在和申时行走得更近,反而和只会张嘴乱喷的言官们生分了。
却见申老先生看着耿定向大袖飘飘的背影,良久才拈着花白的山羊胡须,轻轻一笑:“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
申时行的声音不大,听在许国和王锡爵耳中却好似黄钟大吕轰然作响,两人惊得对视一眼:难道这位申老先生……
御书房,万历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奏章上批红,最近这段时间朝局混乱,他也就比平日勤快了三分。
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手持拂尘站在旁边,拿到御书房的奏章数量大增,也和他的处境有关,冯保、张鲸,连续两位权阉的倒台,让张诚心怀戒惧,知道陛下并不希望出现新的、有可能对皇权构成威胁的权阉,所以他行事小心翼翼,一切事体不敢专擅,稍微重要些的奏章司礼监那边就不动笔,通通拿到御书房请万历亲自批红。
固然张诚已达到了太监所能达到的权力顶点,坐上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宝座,甚至在内廷的局势比张鲸更有利,因为张鲸还有他这样一位强有力的竞争者,等到他自己成为掌印太监,至少在几年内不会出现真正有威胁的挑战者。
可现在清流言官比过去十几年都闹得厉害,众所周知,清流和权阉简直不共戴天,看到作为前任的张鲸被文官们万炮齐轰的惨状,张诚越发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半步,这个掌印太监做得也就不像几位前任那样威风凛凛。
不过,万历明显很满意,随着张鲸倒台,内廷二张的互相制衡被打破,如果张诚变得飞扬跋扈,颇具帝王心术的万历又不知该作如何感想了。
又批了一会儿奏章,万历丢下笔伸了伸懒腰,看了看姿态比往日摆得更为恭谨的张诚,笑着问道:“朕曾把江陵党这伙大臣通通赶走,记得似乎明发圣旨说过永不叙用……现在又下诏将他们起复,张伴伴,你说外人会不会认为朕食言而肥,轻视于朕?”
以前万历口中的小张伴伴,总算去掉了前头那个小字,因为现在只有一个张伴伴,不必再用大小来区分了。
张诚先是一喜,接着心头毕剥一跳,赶紧摆出谄媚的笑脸:“罢黜他们是陛下,起复他们还是陛下,正所谓赏罚皆操于陛下之手,谁敢藐视?且老奴听说雷霆雨露皆天恩,就算王尚书、曾尚书他们,也不会有分毫怨言,只会感念陛下不计前嫌,从此竭诚尽忠以报效皇恩。”
既然陛下起复江陵党以制衡清流是大势所趋,张诚也就只能顺着说,免遭万历疑忌。
万历把他瞅了瞅,突然叹口气:“张伴伴以前与这拨老先生颇有点过节,朕这次……委屈你了。”
“老奴不敢!”张诚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不住声地发誓:“老奴虽与他们不睦,但陛下如今用得着他们,难道老奴还会从中作梗?”
“朕不曾疑你,起来吧!”万历呵呵笑着,亲手将张诚从地上扶起来。
看得出来,万历心情颇佳,张诚刚才明显言不由衷,便是万历故意要造成的效果——在张诚和江陵党诸重臣之间打下楔子。
当年倒江陵党,张四维是头号功臣,张鲸和张诚也出力不小,张诚与王国光、曾省吾之间颇有芥蒂,现在内廷的二张平衡被打破,万历正好借机重建旧党清流、江陵党诸大臣与司礼监张诚之间的三角平衡,而且这个平衡将会更稳固,只有九重丹陛之上的万历才能随心所欲的驾驭。
但万历并没有想到,此刻张诚心头想的却是秦林!
本来引秦林为奥援,就是为了对付张鲸,现在张鲸倒台,张诚做到司礼监掌印太监,已没有和秦林继续保持联盟的必要,可江陵党复起,诸位大人的手段非同小可,司礼监又露出颓势,张诚便不得不为自己盘算——秦伯爷和江陵党交好,将来或可从中转圜,看来双方的同盟关系不但不能放弃,还有进一步加强的必要啊!
正当御书房里主仆二人之间气氛微妙之时,从南边皇极门方向,传来了清晰可辨的哭声……
耿定向府中,旧党清流焦灼地等待着消息,年轻漂亮的侍女穿梭往来,将茶水换了七八遍,可就连往日最跳脱的刘廷兰,也只是抱着茶碗一口口喝水,额角密密层层的冒着虚汗,对侍女们正眼也不看一下。
“耿天台名望素重,就算申老先生也不得不顾虑三分,”李植轻轻拍着桌子自说自话,顿了顿又道:“天台先生此去,必定有所得,或可力挽乾坤,那就善莫大焉了。”
魏允中却没这么乐观,看法比较踏实:“漫说力挽乾坤,就是稍稍争回几分,那也是好的,勿以善小而不为嘛。”
“天台先生忠直耿介,真不愧为吾辈领袖啊!”羊可立摇唇鼓舌地赞叹着,故意冲着周吾正和刘体道,这两位是耿定向的心腹门生。
周吾正和刘体道相顾一笑,代表老师敷衍着诸位同道中人,唯有眼底偶尔流露出一星半点的嘲讽。
众人之中,只有顾宪成始终默默无言,皱着眉头思忖——他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但又摸不着抓不住,就好像明明知道前面就是无底深渊,偏偏不清楚到底在几步之后就要坠落。
“不得了,不得了!”守在午门外打听消息的吴中行,气喘吁吁地小跑进来,满头满脸都是热汗,激动得嘴唇直哆嗦:“天台先生和王、余两位先生,先到文渊阁指斥当道辅臣,继而前往皇极门伏地死谏,求陛下收回成命!”
轰的一下炸响,旧党清流像打了鸡血似的,个个激动万分,很有几个奋袖出臂,要抢着大喊一声“国朝养士二百年,仗义死节,正在今日”。
“不妙,大事不妙!”顾宪成霍然而起,声色俱厉地道:“谁叫天台先生去的?此举必令亲者痛仇者快!赶紧请他老人家回来……”
来不及了!
耿定向伏在皇极门外痛哭流涕,王用汲、余懋学稍微落后一个身位,为了纲常道义将生死荣辱置之度外的道德崇高感,让他们自己把自己感动得无以复加,两眼通红,神情严肃,仿佛此刻已成为正义的化身,正在和无形的敌人做着殊死搏斗。
太监和值守禁卫们都把舌头一吐,多少年没见这阵势了,前番文官们倒张鲸,在午门外请命,这回又趴到了更内层的皇极门外,不知道下次他们是不是要冲到万历的寝宫里头?
御书房,万历憋得满脸通红,不住地绕着圈子,气急败坏地道:“不意嘉靖朝皇祖所遇之事,竟重现于今日!如此凌迫君上,还有丝毫臣节吗……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欺朕打不得他们廷杖……张伴伴,替朕磨墨铺纸!”
片刻之后,万历奋笔疾书:吏部尚书杨巍年老,多次奏请辞官回乡,准其所请,以原吏部尚书王国光代;兵部右侍郎出缺,原兵部尚书曾省吾能改过自新,着以左侍郎掌部务;王篆官复原职,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