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应桢看见秦林的一瞬间,酒醒了四五成,挣脱两名家将的搀扶,笑呵呵的拱拱手:“幸、幸不辱命。”
秦林很随意地拍了拍他肩膀:“小朱越来越长袖善舞了,不错不错。开朗点,笑一个……这样就对了,想来先定襄王在天有灵,也会颇觉欣慰吧。”
朱应桢还带着几分酒劲儿,咧开嘴傻乎乎地笑起来,当年阴郁、胆小怕事的年轻人,现在总算有了点朝气蓬勃的样子。
秦林不禁莞尔,朱应桢这个朋友还是很不错的,刚到京师不久就把草帽胡同的一套大宅邸拱手相赠。那可是寸土寸金的地方,换成后世的房地产广告啊,铁定是“京城一环内绝版尊享奢华豪宅,距承天门步行不到五分钟,北望紫禁之巅,笑看京华烟云!”
如果说朱应桢最开始赠送宅邸的举动,还有趋吉避凶的功利色彩,那么后来和秦林联手,经历种种波折,双方已经是不折不扣的至交好友,现在更作为秦林在京师最为重要的盟友之一,成为他联络勋贵和士林文官的代言人。
秦林以前对勋贵集团,主要由徐辛夷徐大小姐出面联络,她是南京魏国公之女,京师定国公徐文璧的堂妹,和武清侯府乃至李太后存在姻亲关系,又性格开朗、手面豪阔,倒也颇为得力。
而士林文臣方面,徐文长徐老爷子这个当初的江南第一才子,后来的头号绍兴师爷,也足够长袖善舞,极能纵横捭阖。
现在徐文长远赴漠北,徐辛夷又身怀六甲,诸事就有许多不便,秦林着意培养孙承宗和徐光启,但这两位只有秀才身份,年纪太轻、声名未显,暂时还不够分量。
朱应桢既是根正苗红的成国公,响当当的头号勋贵,历年来又谨慎小心,名声非常好,性好附庸风雅,和京师的一班儿文学之臣还算谈得来,自然成为了秦林联络各方的代言人。
对这种广通声气、四方响应的局面,朱应桢本人也乐此不疲,就算不能像爷爷朱希忠那样红极一时,至少也能在京师朝野略为展布风云雷雨,比起困坐府中当个混吃等死的空头国公,实在要好太多。
更何况,秦林年纪轻轻便到了这般地步,焉知将来不会更进一步?朱应桢也有可能走上更高的位置——尽管他私下想想,觉得这种可能性不算太大,已经封到超品伯爵,少傅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提督东厂,再升,总不会去做司礼监掌印啊!
不过,将来的事,谁说得准?朱应桢心底隐隐有所期待,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秦林又抓住朱应桢的胳膊,用力摇了摇:“这几天辛苦了,来人,给你们国公爷弄碗醒酒汤!哈哈哈,再过三五日,朝中就会胜负分晓,张鲸那王八蛋,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久了!”
天台先生耿定向,黄安三耿之首,曾攻讦权倾一时的奸相严嵩,从而声名鹊起,后来在福建巡抚任上多有建树,又著《冰玉堂语录》、《天台文集》二十卷及《硕辅宝鉴要览》、《四库总目》,门生故吏遍及天下,深受士林清流推戴,已是众望所归的泰山北斗。
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位天台先生和他的弟弟蓟辽总督耿定力耿二先生,实则秦林夹袋中人物!
此番秦林已在京师成功激起了勋贵和文臣集团对张鲸的不满,耿定向升任右都御史便是计划的最后一环,这位天台先生沿途驰书门生故吏和余懋学等清流至交好友,联络布置、多方筹谋,即将挟海滨风雷之势,万里北上长驱入京,在外朝发动攻讦张鲸的惊涛骇浪,必将这权阉一举击倒!
饶是秦林城府深沉,此时心情颇佳,在同盟兼好友朱应桢面前,便约略透了点口风。
朱应桢大约是喝多了,这会儿后劲又涌上来,大着舌头含含糊糊的应了两声,没注意秦林提到的扳倒张鲸,倒是听清楚了醒酒汤,把手一摆:“我没醉,秦兄,咱们去群芳阁再、再摆台花酒,好好高乐一场……”
秦林眉头皱了皱:“非常时候,还是不要了罢,须防备有人狗急跳墙。”
可朱应桢的兴致非常高,模糊不清地嘟哝了几句,又回过头,偏偏倒倒的走回人群中,举杯高声道:“今日之会,有名花却无美人,算不得高乐,不如同去群芳阁,醇酒美人为长夜饮!”
刘廷兰、江东之立刻眼睛发光:“群芳阁的山西大同府姑娘,那小脚裹的,啧啧啧……”
明朝原本规定官员可以请妓女宴饮,但不能留宿青楼,不过万历年间世风奢靡,谁还管得了那么多?终日在勾栏瓦舍流连忘返的官员,可不止一个两个。
尤其是文人辈,最为自命风流,提到青楼楚馆,十个有八个是眼睛都变绿了的。
酸翰林、穷给谏、吃光当尽都老爷,靠着微薄的俸禄和没个准数的冰炭节敬,家里底子薄的清流文官平时都过得相当节省,这会儿有家财万贯的成国公当冤大头请大伙儿往青楼走走,何乐而不为呢?
当下一呼百应,众位官员齐声喝彩。
秦林在角门底下看得直摇头,士林清流的正人君子们,实在有趣得很。
但也无法阻止朱应桢了,大伙儿都兴致勃勃的,忒也败兴。
想了想,招呼陆远志和牛大力,跟着朱应桢同去。
群芳阁在南城宣武门外大街,离城门不算远,门口高高的挑着四只大红灯笼,底下七八个反穿羊羔皮袄子的大汉,一个个凶神恶煞好似门神,两名油头粉面的龟奴却满脸堆笑,见人就点头哈腰口称爷,赛如你养的龟孙子。
根本不必朱应桢亲自上前,成国公府的管家先过去招呼,两名龟奴立刻喜形于色,一溜小跑过来,跪着给朱应桢见礼,毕恭毕敬的延请众位贵客入内,笑得脸都烂了:“新到几位山西大同府的清倌人,都是个顶个的绝色,国公爷大驾光临,正可拣选可意的梳拢。”
朱应桢醉眼惺忪的倒也罢了,后面好几位文官就心痒难耐,咳咳,文人都是色中饿鬼啊……
龟奴又说要清场,把不相干的客人都赶出去,好方便国公爷的贵客们。
朱应桢谨慎,摆手说不必。这京师里头藏龙卧虎,龟奴是趋奉成国公,但没必要赶走别的客人,惹出无谓的麻烦。
龟奴也就随口一说,群芳阁的场地大着呢,今天又不是什么喜庆日子,客人并不多,连诸位大人先生带来的管家都能坐得下。
群芳阁主楼是内外两进、双层天井的格局,朱应桢和贵客们在里边厅上落座,国公府和宾客们跟来的有头有脸的管家坐在外间吃酒,至于寻常的小厮、马夫、护院,两边巷子里蹲着,酒肉管饱。
秦林和陆远志、牛大力也跟了进去,不想被文官们瞧见,就在外头捡了副座头,反正穿着家常便衣。
群芳阁的人还道他们是哪家的管事呢,两个徐娘半老、已经过气的妓女过来搭讪,看意思似乎瞧上秦林这眼睛特别亮、嘴边总是贼忒兮兮坏笑的小白脸了,咱们秦伯爷好不容易把她们打发走,满脸的郁闷,陆胖子和牛大力强忍住笑,脸都憋得通红。
内里的待遇自有不同,环绕朱应桢和众官的莺莺燕燕,个个年轻貌美,身段婀娜多姿,非是外间那些残花败柳可比。
像那些三月不知肉味的酸翰林、穷给谏,此时已觉身在人间天上,飘飘然两腋风生,刘廷兰出身福建漳浦富家,是见过世面的,立马把桌子一拍,假作生气的训斥老鸨:“这位妈妈,是何道理!国公爷在此,如何让这些庸脂俗粉来搪塞?闻得有新到清倌人,何不叫出来献艺?”
“是、是老身糊涂了。”老鸨连忙赔笑道歉,然后将手拍了三下。
只听得丝竹之声一变,曲调婉转如泣如诉,二楼正面三间房相继打开,显出三位美人。
左边一位细眉弯眼,皮肤雪白,唇边一点美人痣,小巧玲珑的身段颇为可爱;右边一位容长身段,神情似颦非颦含情脉脉,都是绝佳的美人。
可正中间一位刚刚露出真容,厅上众人立刻变得鸦雀无声,一个个连呼吸都屏住了。
刘廷兰两眼发直,将手中折扇一拍,不由自主地吟道:“浑身雅艳,遍体娇香,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脸如莲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樱桃,何减白家樊素。可怜一片无瑕玉,误落风尘花柳中!”
老鸨见众人反应,就知道这棵摇钱树将会为自己带来数不清的财富,她举起宫扇掩口直笑:“小娘子姓杜,行十,名唤杜嬍,今年大同府的花魁,刚到京师献艺的清倌人,还望各位老爷多多怜惜……”
比花解语,比玉生香,杜嬍盈盈欲泣的秋波轻轻流转,不知勾去了多少魂儿,却见她忽然掩口呀的一声低呼,视线停在了一道记忆中铭刻已久的身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