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上午,秦林收到了一封信,土黄色的普通封套,里面装的却是一张叠成方胜的金花玉版签,娟秀的小字明显出自女子手笔:“恭请秦将军午后于西山善应寺一叙,圆将军之心愿,了将军未了之尘缘”,落款是“知名不具”。
郑桢捣什么鬼?秦林看到这封信,就知道出自郑桢的手笔,如今别人都叫他伯爷、督主,只有郑桢偶尔会叫当初相识时的称呼,以将军相称。况且这手簪花小字漂亮则已,形体架构却远不如张紫萱的字端严大气,颇有点小聪明小狡猾的味道,真是字如其人。
拿信进来的陆远志满脸淫荡的坏笑,那副猥琐劲儿就别提了,显然他已经拆开信看过了内容——随便捡到什么信都拿给秦林看,当咱们东厂督主是通政司收本章的书吏啊?自然要先检查过。
秦林是东厂督主,有穿宫腰牌,郑桢在宫里随时都能见他,为何要约到午后去西山善应寺碰面?还说什么圆一个心愿、了一段尘缘,暧昧得无以复加啊!
不消说,郑娘娘春心荡漾了。
就连不明就里的秦林,也在腹中思忖:莫不是郑桢因为张鲸之事和我生分了,要用美人计来拉拢我?哼,这个女人真是的……
难怪秦林会这么想,郑桢有前科嘛!
秦督主老脸一红,抖了抖信纸:“胖子,这封信是什么人拿来的?”
胖子一本正经地答道:“一个丐阉,说是有个戴斗笠的人给他十枚铜钱,让他送到咱们大门口上的,问不出什么有用的,那戴斗笠的家伙也早溜了。”
秦林想了想,吩咐道:“唔……此事再不许告诉别人!”
胖子的小眼睛里闪烁着八卦之光,胖脸上挤满了猥琐的笑容,拍着胸脯发誓:“秦哥您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管放心去会老情人,我和弟兄们嘴巴严实得很,绝对不泄露半个字!”
滚粗!秦林毫不客气地朝陆胖子屁股踢了一脚,死胖子都想到哪儿去了。
郑桢既然有约,无论如何还是要去一趟,秦林希望能把最近发生的事情说清楚,至少要让郑桢明白,她招揽张鲸的行为已经触到了自己的底线,然后再做出某种妥协。
朝堂政争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长袖善舞、纵横捭阖才是常胜不败的真谛,在没有拿到绝对优势之前,秦林绝不会过早暴露自己的底牌,丝毫不肯妥协退让,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幼稚或者色厉内荏。
两人一起往外走,秦林让胖子选几个得力的心腹弟兄跟着,不要带太多人,虽然亲卫番役都是心腹,但这种事情总是越少有人知道越好。
刚走到第二进花厅,就遇到徐辛夷一身猩猩红战袍,头戴攒珠束发冠,迈着两条大长腿风风火火的走出来。
“咦,你已经准备好了?那走吧,东华门人多眼杂的,别让尧媖表妹等太久。”徐辛夷说着就揽住秦林的胳膊,亲亲热热的。
呃……秦林这才想起来,答应过徐辛夷,今天要陪她去接永宁出来玩,刚才看郑桢那封信,只顾着想怎么对付张鲸那老王八蛋,就把这茬儿给忘了。
秦林略微迟疑,徐辛夷扭过头,杏核眼眨巴眨巴。
无论秦林带的番役弟兄,还是徐辛夷跟的女兵,都不明就里,唯独陆胖子笑得直打跌:一边是老情人,一边是小姨妹,秦哥你选哪边?
秦林想了想,永宁那边纠缠过多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事,也许冷落她一下,她便自己挥慧剑斩情丝了呢?再说了,徐辛夷和永宁是表姐表妹,咱这姐夫老是插进去,和小姨妹算个什么事儿?到底是郑桢那边事关大局,不得不走一趟。
“哎呀,我都忘了,真不好意思!”秦林以手加额,做出才想起来的样子,然后满脸歉意:“对不起,另外有急事儿要办,只好你自己去了。”
切……徐辛夷撇撇嘴,有些不乐意。
陆远志立马抢上,略带三分焦急:“徐夫人,秦哥真是有要紧公务,片刻也耽误不得,要不第二天就得血流成河哀鸿遍野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徐夫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啊。”
“死胖子,回头让阿花修理你!算了算了,秦伯爷的事情多,我耽误你一下,就得遗祸苍生,这可担待不起。”徐辛夷翻了翻白眼,最终还是悻悻地放弃了让秦林一起去的打算,带着女兵们扬长而去。
“秦哥,行了!”陆胖子搓搓手,动作表情活脱脱就一极力掩护兄弟去偷情的损友。
秦林泪目,这才叫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被死胖子这么一搅和,好像老子真是要去和郑桢偷情似的。
秦林一行人出府,打马朝西山善应寺而去。
另一边,徐辛夷带着女兵们直奔东华门,丰润的嘴唇嘟得可以挂油瓶了:“哼,姓秦的好稀罕么,还推三阻四的,明明说好了的嘛,倒好像本小姐求他似的。”
侍剑忍不住低笑:“别人稀不稀罕,姐妹们不大清楚,反正大小姐是非常稀罕的。”
“说的也是啊?”徐辛夷呵呵笑着挠了挠头,模样非常娇憨。
众女兵忍俊不禁,大小姐和秦督主,真是对欢喜冤家,但愿她早日实现心愿,和秦督主诞下麟儿吧。
东华门外,永宁长公主朱尧媖和以前一样装扮成小太监等在那里,看到徐辛夷率众女兵前来,清秀的瓜子脸顿时笑容绽开,然后在人群中寻找熟悉的身影。
很快就发现秦林并不在其中,永宁把失望藏在心底,笑着迎上去,低低地叫了一声徐表姐。
“你姐夫那家伙,说好了一起来又有别的事情,唉,没办法,说来都是替你皇兄办事,得了个世袭罔替的伯爵,就卖命成这样子!”
不必永宁开口问,徐辛夷自己就先解释了,她心思粗疏,永宁对秦林情根深种,张紫萱和青黛都先后看出点苗头,唯独她始终蒙在鼓里。
侍剑和众女兵都暗笑不迭,徐大小姐这番话,看似责怪秦林,其实颇多回护,到底是向着秦督主啊!
永宁当然不会告诉徐辛夷她多么想见到秦林,尽量掩饰着失望之色,和表姐说说笑笑,宫中生活寂寞凄清,能和徐辛夷见见面,出来游玩一下,已经难能可贵,再加上徐大小姐天生永远阳光灿烂,永宁的心情也渐渐阴转晴。
一群女人在街上闲逛,引来林林总总的目光,反正徐辛夷从来不在乎,让永宁挎着她的胳膊,沿街的胭脂水粉店、绸缎铺、金楼银楼一一看过去,就算不买,看看也是好的。
不知怎的话题就说到了近来京中大名鼎鼎的白衣女侠,尤其永宁提到的时候,湿漉漉的眼睛里满是憧憬:“听说她相貌极美,来无影去无踪,常穿白色衣裙,能飞天遁地,等闲江湖高手被她轻轻一掌——就这样轻轻的,就打得那些坏人爬不起来。表姐,你在外头走的多,知不知道这位女侠?”
紫禁城内的生活寂寞无聊,市井故事深受从太后嫔妃到宫女的广泛热爱,而近来传说最火的,就是那位惩恶扬善的白衣女侠,甚至有人说,因为她的出现,下九流的江湖人物纷纷逃离京师,连六扇门捕快都清闲了不少,成天躺在刑部衙门晒太阳捉跳蚤。
“什么白衣女侠啊,我看虚多实少!”徐辛夷撇撇嘴,她其实也听说过白衣女侠的传说,可咱们徐大小姐就自命女侠,出来个抢风头的自然不乐。
在大小姐心目中,这关系到江湖地位,可不能随意相让的。
她这样和永宁解释:“江湖上侠女那是有的,但怎么能和咱世家嫡传的功夫比?我的武艺那是老祖宗中山王传下来的,打遍南京十万军中无敌手,永宁你放心,就算有淫贼来抢你,表姐我随便出手就打发了,用不着那劳什子的白衣女侠。”
说着徐辛夷就嘿了一声,拉开旗鼓摆个架势,却也像模像样,逗得永宁咯咯直笑。
徐大小姐什么都好,就是爱吹牛皮,中山王徐达的功夫,传到她身上不知道有没有百分之一,当然,比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那自然强了许多,可充其量也就是江湖上三流好手的境界。
打遍南京十万大军无敌手倒是真的,有个做魏国公、南京守备的爹爹,就算八十万禁军教头豹子头林冲来和她打,也铁定甘拜下风啊。
永宁也不知道深浅,见徐辛夷架势拉得像模像样,娇呼着直拍手:“哦,表姐比白衣女侠还厉害!”
殊不知人群中一双眼底有冰与火交织的眸子,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随后朱唇吐出几声轻笑:“大言炎炎,不知天高地厚!”
很快,哂笑变成了惊讶:“咦,有人缀着她们,还是高手……哼,秦林倒是着紧得很哪,把精兵强将都派来了。”
这话里头,怎么就带着一股子酸味儿呢?
徐辛夷和永宁这一对儿,对发生在身遭的一切通通懵懂无知,只顾着看京师繁华市面上的店铺和货物,一群女人叽叽喳喳的,这个货好那个不好,逛得个热火朝天。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京师城里最繁华热闹的灯市口,站在十字街心往四面看,北边纱帽胡同卖的官员朝服,乌纱、圆领衫、皂靴从头到脚应有尽有,南边店铺林立,多是表物和广货铺子,西洋东洋来的各色番货,更有珍奇罗列,东面西面正大街,茶楼酒肆开得极多,酒招子茶幌子就在人头顶上被风吹得只管飘。
徐辛夷和永宁看得目不暇给,街道两边什么吹糖人的捏面人儿的,精湛的技艺更叫人眼花缭乱,尽管来这里逛过很多次,她们仍有不知从何处着眼之感。
却不知道,人群中若干不怀好意的目光,已经盯了她们俩好一阵子。
“抓贼,抓贼呀!”
突然响起来的喊叫声,吸引了徐辛夷的注意,只见南面大街上一阵骚动,两个獐头鼠目的家伙正拔脚狂奔,其中之一的手里拎着只花布包袱,后面落下十几二十步,衣着打扮像从乡下来的女人边跑边哭:“还俺的包袱,里面是俺婆婆的买药救命钱!”
此时民风远比后世淳朴,就算京师三教九流杂处,偷鸡摸狗的多,但至少不缺见义勇为的京城爷们儿,当下就有好几人挺身而出,想把两个贼子拦下来。
不料那两个贼看似笨拙的左边一躲、右边一让,就从拦截者的身侧溜了过去,倒是几个好汉子不晓得是踩到了西瓜皮还是怎么的,惊呼着摔了个屁股墩。
徐辛夷不惊反喜,将永宁往旁边一推,大马金刀地站在路当中,大声喝道:“哪里来的毛贼,本小姐在此,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侍剑却隐隐觉得不对味儿,她武功见识比徐辛夷还要稍微高一点儿,已看出那两人的身法脚步极为利落,让开见义勇为的拦截者,并使他们摔跤的手段,似乎是上乘武功沾衣十八跌。
还没等她道破,那两个贼已经冲了过来,徐辛夷拔出佩剑晃了晃,招式刚刚展开,两个贼就一左一右从剑锋底下滑了过去,比泥鳅还滑不溜手。
“拦住、拦住他们!”徐辛夷舞着剑大呼小叫,让女兵们动手,就不信两个小毛贼还能逃得了。
女兵们纷纷利剑出鞘,那两个贼在剑底如鱼在水中,哪怕剑光交织,就是沾不到他们衣角。
“嗨,你们……可惜甲乙丙丁不在这里!”徐辛夷急得直跺脚,尤其是好几次看到剑锋堪堪触及,却又被躲了开去,便想如果甲乙丙丁在这里,以分进合击之术,留下两个贼应该不难。
徐辛夷到这时候也看出门道来了:“尧媖表妹你看啊,这两个贼其实武功不错……咦,表妹,表妹?”
徐大小姐目不转睛的盯着女兵们与两个贼打斗,伸手往永宁刚才站的地方捞了一下,没捞着,还以为永宁躲一边了,又捞了两下才回头看。
天哪,永宁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