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蛮关后的大路上,刘綎和邓子龙撞个正着。
邓子龙穿一领枣红色棉布战袍,身材高大威武,紫樘色的脸宛如刀劈斧削,霜雪染成的须发随风飘扬,烂银盔上一团红缨犹如火焰般跃动,擅使一杆烂银枪,邓神枪成名已久。
刘綎身材不算高,却是个横向发展的,双肩宽得出奇,此时他正当盛年,身材厚实得像堵墙,膀子粗如牛腿,有拔山举鼎之力,能使一百二十斤重的大刀,在马背上轮转如飞,军中呼为刘大刀。
这两位将军率领麾下许多都司、把总、守备、哨官匆匆而行,翻过一重山脊正好当头撞上,互相是认得的,老远就拱手招呼,随口寒暄几句。
“老夫在顺宁打败了莫罕,缅兵抱头鼠窜,不过他那支只是偏师,算不得什么……接到秦督帅调令,老夫就匆匆领兵来永昌了。”邓子龙说着说着就面有忧色,低声探问道:“刘世兄,听说这位秦督主专横跋扈,很不好侍候?娘的,四品知府说撤就撤,咱们稍微服侍不周,那还不砍脑袋呀?”
邓子龙说罢,笑着摸了摸满头霜雪的脑袋。
刘綎摇摇头:“督帅急着援蒲蛮关,只和大军同行两日,就抢在我头里去了,也不知他秉性如何……不过小侄看来,恐怕连黔国公都惧他三分。”
邓子龙长长的叹了口气,看着远方高处飘扬着的钦差节旗,心下不无失落之意,记得当年率兵平乱途经蕲州,秦林是个小旗还是总旗呢?却没想到他这么些年平步青云,竟然做到一品武职、少保、提督东厂,真是世事难料。
“其实,当年老邓和秦督帅也曾有过一面之缘……”邓子龙将事情说了一遍,极力称赞秦林的智勇。
刘綎嘿嘿一乐:“论起来,小侄和督帅也有点隔空交情,老将军过蕲州,不知道我姐姐嫁在那里么?指挥使王进贤就是小侄的姐夫。”
邓子龙想了想,这才恍然大悟:“哦,你是说刘家那姑娘,我想起来了!”
刘綎姓刘,怎么邓子龙特意说“刘家”那姑娘?
原来刘显刘綎父子两代勇将本来是姓龚,当年龚显落魄流离,四川一位指挥使叫刘岷,对他有知遇之恩,龚显便拜为义父,从此改姓刘,生了儿子也继续姓刘,就是刘綎了。
这件事有很多人知道,邓子龙也是其中之一。
卫所军官是世袭的,婚嫁也世代往来,蕲州卫指挥使王进贤的老婆刘氏就是刘岷的孙女,正好是刘綎的义姐。
刘綎本来想说这件事的,感谢一下秦林顺带拉拉关系,但秦林着急赶往蒲蛮关,他又要攒促大军前行,就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刘、邓两位将军一边攀谈,一边率麾下军官朝着蒲蛮关打马而去,心情却丝毫不曾轻松——之所以谈及和秦林的关系,就是因为心头没底儿。
看看钦差节旗还在两里外,两位将军就不敢再骑马了,下来步行前往,走到行辕前头,还是刘綎稍微熟悉些,给站着的陆远志作揖打躬,满脸笑容地请他通传,然后一锭五两重的银子就塞了过去。
“哈哈,这个就不必了,我家督主晓得你们苦处,咱们是从来不要的!”陆胖子哈哈一笑,转身走了进去。
邓子龙颇为惊讶:“看不出他这么胖,还是个清廉自守的。”
胖子还没走远,躺着中枪,顿时泪目:胖的不见得都是贪官啊……
两位将军等在外头,自忖钦差督主的位分大了,至少两盏茶之后才能传见吧?他们俩控背躬身,眼睛瞅着脚尖,身后一群军官也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则一声,恭恭敬敬的等着。
没想到陆远志刚走进去,秦林就大步流星的走了出来,呵呵笑道:“邓老将军,刘将军,两位来得好快!”
“标下永昌参将都督佥事邓子龙、金腾游击都督佥事刘綎,叩见钦差督帅秦大老爷!”
邓子龙、刘綎口中报着履历,率众跪下行庭参,轰的一声众将齐刷刷拜倒。
倒不是武将生来膝盖头软,到了万历年间,虽边镇大帅到兵部也是叩头行礼,何况秦林钦差督师,身兼东厂督主之职,比寻常文臣督师只有更厉害的。
“哎哎,两位、两位折杀秦某了!起来,都起来!”秦林忙不迭地伸手扶两位将军,大声道:“邓老将军抗倭御寇,当年我还没出世,老将军就立下了赫赫战功;刘将军也是军中豪杰,父子两代尽忠报国,还有什么说的?”
邓子龙毕竟老些,双膝刚刚碰到地面,也就趁着秦林一扶站了起来,讪笑道:“也不值什么,督帅在蕲州救命之恩,末将时刻牢记心中,此次督帅奉旨督师,末将敢不竭诚效忠?唯有马革裹尸,方能报督帅于万一。”
刘綎就不同了,他老爹刘显宦海沉浮,也是几起几落的人物,胡宗宪一案擦着边躲过去,还有好几次倒霉的,对儿子耳提面命,叫他今后官场上那是一点都不能大意,所以刘綎跪着扎扎实实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站起来。
“秦督帅力气挺大呀。”刘綎暗自犯嘀咕,他浑身有千斤之力,但刚才跪下去,秦林伸手来扶,刘綎也是用了六七成的力才把三个响头磕完。
不管是邓子龙还是刘綎,其实官场经验都挺丰富的,他们俩下定决心,反正绝不违拗秦林,并且要毕恭毕敬。
众人进得行辕之中,这小院房狭窄,只好把第一进院子的堂屋做了大堂,几张八仙桌拼起来,上头铺着大幅地图。
秦林也不落座看茶了,直接指着地图解说当前的局势,询问两位名将的看法。
术业有专攻,秦林很有自知之明,在行军打仗上两位将军是真正的名帅大将,自己赶他们那还差得太远,所以让他们畅所欲言,自己只要采纳建议就行了。
看了半天,邓子龙道:“缅甸蕞尔小邦,竟敢小丑跳梁,实在可恶至极!望督帅指挥机宜,吾等为督帅爪牙,将他一举荡平!”
刘綎也义愤填膺:“久闻军中传言,俞龙戚虎、东李西麻、邓神枪刘大刀皆不如秦帅秦一枪,有督帅领兵出证,吾等甘为前驱,何愁不能将缅贼犁庭扫穴?”
孙承宗和徐光启也在旁边赞划机宜,两人按照秦林的吩咐执着纸笔记录,准备把两位名将的意见和建议记录下来,将来或可整理成册,起到极大的作用。
哪知这两位说的慷慨激昂,却连半点有用的东西都没吐出来,两个师爷是张飞穿针——大眼瞪小眼,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莫非所谓名将其实浪得虚名,肚子里空空如也?
当然不是!
别人不清楚,秦林完全知道这两位都是彪炳青史的名将,断断乎不至于这般稀里糊涂。
“两位,目前本督帅的问题是,究竟从速进兵,以锐气凌驾缅兵,还是等大军云集,再徐图进展?”秦林直截了当地抛出问题。
邓子龙打量着秦林的神色,又试图从两位师爷的脸上找到迹象,发现什么都找不到,他沉吟良久才斟字酌句地道:“督帅高明!所谓兵贵神速,从速进兵则锐气正盛,缅兵正是师老兵疲之时,必定进展神速;然而我以大国临小邦,全局敌一隅,似乎等到各路大军齐至,再分道而进,成泰山压顶之势,亦是万全之策。”
刘綎也道:“两种法子各有各的好处,咱们一介武夫,实在晓不得如何取舍,还请秦督帅帷幄独断,为咱们指点迷津。”
好嘛,这才叫扯淡呢,两位名将都说车轱辘话,公也有理婆也有理,说到底都是废话!
孙承宗大皱眉头,这就是名将吗,怎么感觉都是扯淡啊?
徐光启也是摇摇头,把邓子龙和刘綎都看低了三分。
秦林哭笑不得,情知两位将军是怕得罪自己,罢了罢了,他一拍桌子:“那么,本钦差决定明天就出兵,摧锋于正锐,与莽应里决战!”
“好,督帅果然勇猛无敌,有如霍去病追亡逐北!”邓子龙竖着大拇指啧啧赞叹。
刘綎大摇其头:“非也非也,霍去病虽然少年英雄,可惜天不假年,早早就死了,秦督帅自是李卫公,一生战无不胜,并且福寿双全。”
天哪,孙承宗和徐光启快哭了,这是传说中抡一百二十斤大关刀砍人的刘大刀,是老而弥辣的邓神枪?偶像在瞬间破灭,碎成了一地渣渣。
秦林暗笑,你们两个年轻人啊,要是看到戚大帅跪在相府,口称门下小的沐恩,那又怎么说?
这是一个时代的问题,可不是谁说扭转就能扭转的。
秦林暗下决心,至少在完全熟悉、互相深为了解之前,不再尝试让将军们各抒己见了,还是自己一言而决吧,相信他们能执行得很好。
讲明了明天的战事安排,秦林端茶送客,同时再三重申,自己确确实实是虚怀若谷的,今后的军议大可畅所欲言。
两位将军颇为感动:“秦督帅如此待人,又不耻下问,我等感佩不已,今后必为督帅赴汤蹈火。”
言犹未了,走出一截之后,看看秦林进去行辕了,邓子龙以手加额:“呼……今天好玄,差点拂逆了督帅的意思,亏得老叔我临机立变,给他来了个模棱两可,否则第一次军议就违逆督帅,将来的事情不说也罢。”
上头这些大人先生,哪个不是肚子里早有定计,偏要你畅所欲言?两边心有灵犀一点通就罢了,哼哼,要是你说的和他想的不一样,那小黑本上就得悄悄记上两笔,今后没你的好果子吃。
刘綎也长出口气,赞道:“亏得老叔有主意,当时我汗都快下来了!使者说了,前面军议时,孙、徐两位师爷争论不休,一个要火速进兵,一个要从容布置,偏偏秦督帅没有表态……我揣摩半天,也没想明白督帅的意思呢!”
“你以为揣摩两个字,就是那么轻易的?”邓子龙摩挲着颔下一部雪白的胡须,表情颇为自得。
当然,秦林不知道两位将军背后说的这番话,否则他真要仰天长叹了……
明军两路大军齐至,蒲蛮关上下顿时旌旗如云、刀枪如林,如同一座兵山。
第二天秦林传令各军拔寨前行,刘綎所部为开路先锋,邓子龙为合后,自领中军,思忘忧率孟养兵、李建中率永昌兵拱卫中军。
白霜华易容扮作个亲兵校尉,跟在秦林身边。
号角声声,铁甲铿锵,身穿鸳鸯战袄的明军,打着日月旗帜,宛如一道火焰的长龙,向着南面侵略者所在的方向杀去!
中军牛大力持着一丈八尺高的钦差节旗,“钦差督帅秦”五个金绣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底下秦林骑踏雪乌骓马,锦袍玉带神采飞扬。
尽管做到武职一品,秦林这个都督却有点儿名不副实,因为这才是他第一次领兵打仗——没办法,毕竟是走厂卫这条线升上去的。
不过,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吗?秦林看戚继光打仗也学过几手了,又领着大明朝在西南地区最精锐的骄兵悍将,麾下邓子龙和刘綎都是十荡十决的万人敌,这等威风真是少见得很!
“哎呀,怎么忘了?”秦林走着走着一拍脑门,跳下马背,步履匆匆地往前面走。
孙承宗和徐光启不明所以:督帅这是要做什么?
白霜华也跟了上去,揪揪他的衣袖:“秦林?”
“我慰问慰问官兵。”秦林嘿嘿一乐,听说过与子同仇吗?
秦林走前走后,和士兵们攀谈,摆出架势来亲切得很,可士兵们要不是不知所措,要不就吓得脸色发白,连一个字都不敢说,倒把咱们秦督主弄得莫名其妙。
很快邓子龙和刘綎都接到了麾下的报告,他们俩从前后两个方向飞马赶来。
“有人得罪秦督帅吗?”邓子龙厉声问道。
刘綎直接请罪:“秦督帅,末将侍候不周,恕罪恕罪!”
“为将者和士兵同甘共苦,难道不对吗?”秦林摸着鼻子,小郁闷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