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隆炮声在山谷间回环激荡,声音如炸雷般一层层滚开,沉闷的轰鸣透着极大的力量感,与蒲蛮关使用的碗口铳发射时的单薄声音截然不同。
正在进攻的缅军就像潮水遇到了一重无形的堤坝,攻击前进的势头顿时受挫,从普通的士兵到各级官将都心生疑虑:这么强悍的炮声,莫不是天朝大军到了?
缅甸蕞尔小邦,趁云南当道诸公昏聩糊涂,一时间凶狂势头甚嚣尘上,然而中华毕竟是天朝上邦,大明抚治南疆诸番二百年矣,列国皆知中华不可轻侮,所以即便缅兵正在嚣张狂妄之时,心底也不无戒惧,听闻明军号炮,自然疑神疑鬼。
西班牙火枪手也紧张起来,不再像之前那样轻松惬意了,人人握紧了手中的木什科特重型火枪,深陷的眼窝里蓝褐色的眼珠子转来转去,全都加倍警惕——虽然骄傲狂妄的殖民者把东方人蔑称为黄皮猴子,但他们也很清楚,古老的中央帝国同样拥有这个时代最具威力的武器,只要挨上一下,就算上帝也拯救不了他们的生命。
他们的前辈葡萄牙人就吃过苦头,至今仍老老实实地待在壕境。
骑着战象的莽应里同样吃惊不小,听到蒲蛮关后传来的号炮轰鸣,缅王先是一怔,接着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从大象背上站起来朝着远方眺望。
过去无数次想过和大明朝的经制军队交手并且战而胜之,所以莽应里认为自己对这一天的到来已经迫不及待,但真正来临时,他的紧张又完全超出了自控能力,以至于握着战刀的手心都在出汗。
对面的,毕竟是中央天朝啊!
“中国的正规军来了吗?”加尔德诺竭力表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挥着手咋咋呼呼地叫喊:“费迪南德伯爵大人称赞他们是东方异教徒中最强大的,我向上帝起誓,西班牙勇士将狠狠地教训他们!”
汉奸、伪丞相岳凤却没有盟友那么自信,他从炮声刚响起开始,就侧着耳朵细细分辨远处传来的声音,神色颇为凝重。
“如何?”莽应里忙不迭地问道。
岳凤眉头紧皱,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只怕不妙!明军号炮制度,千总把总放碗口铳、虎蹲炮,参将游击放佛郎机,总兵大将才许放大将军炮和红夷大炮,刚才炮声震动山川、山谷轰鸣回响,至少也是头号大将军炮……以微臣之见,应该是朝廷大将领兵抵达了。”
莽应里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阴沉,从施甸打到蒲蛮关,一路上道路崎岖,明军又屡败屡战节节抵抗,缅军的兵锋已然顿挫,又连日攻打蒲蛮关不下,可谓师老兵疲,如果这时候大队明军抵达,战局必然不利。
可要是连明军影子都没见着,就被三声号炮吓得回师,莽应里又实在不甘心。
缅军兵将疑惑,关上的明军则欢呼雀跃。
但见从保山通往蒲蛮关的大路上,数十骑飞云掣电般驰来,当先骑踏雪乌骓的那人年纪轻得叫人嫉妒,身穿江牙海水蟒袍,头戴乌纱腰系玉带,虽然风尘疲惫,目光仍然神光湛湛,率众番役在山路上疾驰,宛如飞将军自天而降。
别人认不得他,思忘忧在战象背上身子一晃,又委屈又欢喜,珠泪从腮边滑落:“秦大哥!”
秦林笑着挥挥手,京师一别就是四年,当年的小女孩已是明眸皓齿的少女,战争的辛劳并不能掩盖她的美丽,赤着一双脚,脚踝处银铃叮当作响,非常可爱。
大象的记忆力极好,白象敢住也认得老熟人,举起长长的象鼻子打招呼,昂的一声长吼。
李建中这才明白来人是谁,拈着胡须微微一笑:“原来是老夫那女婿,如此风采,青黛真嫁了位东床快婿!”
此刻缅军见迟迟没有动静,又加强了攻势,关上关下喊声如沸,箭矢飞舞、刀枪并举,死神飞快地收割着生命。
战事紧急,秦林一记骗腿下马,朝李建中、思忘忧抱拳:“来迟一步,教岳丈大人和思小姐久候!”
这是什么时候,李建中翁婿相见也来不及问什么家长里短的废话,直截了当地问道:“贤婿此来,随行有多少人马?”
李建中是个老实人,还踮着脚朝秦林来的路上看,满心等着后面旌旗如云、刀枪如林的朝廷大军。
秦林笑笑:“不瞒岳丈大人,刘将军攒促大军还在百里之外,小婿担心岳丈和思小姐有失,故而飞马来此,除了随行番役,只借了刘綎军中二十名斥候。”
李建中顿时大失所望,这点人济得什么事?
一名义兵首领打扮的年轻人在旁边插口:“既然秦督主不曾带得大军,死守此地便不可行,不如咱们暂且撤退,与刘将军统带的大军会合吧!督主万金之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秦林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人,满脸困惑:你哪位啊?
思忘忧脆生生地道:“秦大哥,这位是无量剑派的刘剑仁刘师兄。”
哦,路人甲嘛,秦林眼皮子都不夹他一下,只朝思忘忧点点头,又对李建中笑道:“岳丈在蒲蛮关坚守多日,小婿来了反而撤退,岂不贻笑大方?小婿虽没有带得大军,照样也能让莽应里败退三十里!”
李建中眉头皱了皱,他生性沉稳扎实,却有点不喜秦林这样大言炎炎,莽应里大军十万,战象七百头,又有佛郎机火枪手助战,秦林才带来多少人,就算个个是猛张飞,也不能将缅兵击败吧。
刘剑仁、王孟言等一干助战的豪强子弟也非常不以为然,碍着秦林是钦差兼东厂督主,没人敢和他相争,但毕竟都是年轻人,脸上的表情就摆出来了。
唯独思忘忧对秦林信心十足,拉着他胳膊冲着众人大声道:“秦将军言出必行,他从来不说谎的,你们不相信,我信!”
喂喂,从来不说谎?跟来的陆远志和牛大力很想哭啊,这小丫头也太看得起咱们秦督主了吧……
秦林哈哈一笑,像以前那样揉了揉小女孩的脑袋,“不错不错,总算有个人信得过本督,好,等着看戏吧!”
思忘忧抬起头,看着秦林甜甜地笑,当年全家被害,京师举目无亲,孤苦伶仃到了极处,是秦林无私地伸出援手,让她重回云南边疆、在孟养重振旗鼓,并且数年如一日的支应军饷兵器,小小的她心目中,秦大哥的身影已和去世的父兄重叠起来……
秦林和思忘忧都没有注意,四年前思忘忧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稍微亲昵点无所谓,可现在她长到十三四岁,云南夷人在这年纪已经可以出嫁了,这番举动在别人眼中实在有点暧昧之意。
王孟言等豪强子弟都有些黯然失色,李建中眉头先是微微皱起,不过片刻之后又舒展开来。
事不宜迟,秦林命陆远志取出望远镜,往附近几处山头看了看,便大步流星地走到关墙一块空地,吩咐众人站得远些,然后众番役从鼓鼓囊囊的马鞍袋里取出一颗颗小西瓜那么大小的圆铁球,摆了三颗在空地中间。
这是彻地雷啊!明军中几个老兵一下子认了出来,却越发地奇怪,彻地雷是埋在地下,等敌人到了就引火起爆的武器,放在这里做什么用?而且看起来都是大号的,用来守关都嫌太大,毕竟蒲蛮关的关墙比较薄,这玩意儿扔下去炸敌人,搞不好把自己关墙也给炸塌了,那才得不偿失呢。
李建中却若有所悟:“刚才那号炮,是此物爆鸣?”
秦林点点头,命人将三颗彻地雷的引药线点燃,接着全都退后,等它爆炸。
蒲蛮关战事如火如荼,莽应里挥动大军猛烈扑击,众缅兵呐喊着扑向关墙,佛郎机火枪手也射出了一排排的弹雨,攻势不输于前面任何一次。
但是蒲蛮关的守军也异常顽强,他们并不清楚切实的情况,只知道钦差大臣秦督主已经抵达了关后,钦差大臣哪,不知道带了多少精兵强将,还怕莽应里逞凶?
忽然关后又是三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因为距离不远,震得人心脏发颤,浑身血液都涌上了脑门,甚至有不少士兵握不住手中刀枪,叮叮当当往地下掉,但下一刻他们就变得士气百倍——援军就在身后!
进攻的缅军比明军最初的惊慌更甚十倍,之前的炮声听起来还比较远,这次的炮声越发近了,难道这关墙之后,藏着明朝的精锐大军,即将发动排山倒海的逆袭?
关内那片空地,三发彻地雷已经引爆,硝烟被山风吹拂着四散,人们耳中仿佛停留着那震撼的轰鸣。
这玩意儿是地雷,装的火药比红夷大炮还多,炸起来的声音也格外响亮。
炸了三发彻地雷,半个缅兵没炸着,这又是何意?
却见秦林笑嘻嘻的朝左边一指,蒲蛮关左侧山间也响起三声号炮,影影绰绰有身穿鸳鸯战袄的红色身影晃动,不知有多少伏兵,然后山峰上飘出一面大旗:永昌参将都督佥事邓!
秦林接着又朝右边一指,蒲蛮关右侧的山峰之间也有三声号炮鸣响,山腰小路烟尘大作,当先一面战旗斜飞:金腾游击都督佥事刘!
原来秦督主有这两路伏兵!关上的明军顿时士气大振。
关下的缅军则越发疑虑不安,士兵们停止了进攻,纷纷向后挪动脚步。
稍稍延迟片刻,却听得关上轰隆轰隆响起连珠号炮,两位锦袍灿烂的大将站上了关墙:左边一位魁梧雄壮如同天神,方脸阔口、不怒自威,金盔银甲,身后挑起一杆丈五高的锦绶大旗:云南总兵官黔国公沐!
右边那位年轻贵官英锐逼人,头戴无翅乌纱,着江牙海水蟒袍,系九龙玉带,左手扶着腰带,右手骈指朝下指指点点,正是意气风发,连黔国公都控背躬身,对他颇为恭谨。
一杆丈八高的日月旗竖起:旗面锦绣光华灿然,大书五字:钦差督帅秦!
云南沐家好大的声名,黔国公世镇云南,南疆各国各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视作天神一般,今天现身这黔国公也确实神威凛凛,比缅兵想像中更加威武霸气。
但什么钦差督帅,又是何方神圣?连黔国公对他都格外恭谨,来头不知道多大!
邓子龙、刘綎也是声威赫赫的名将,现在这两位所部只能派到两侧山上去做偏师,于是可想而知,关上那位秦督帅不知带了多少名将精兵,此刻尽数列于关墙之后,只要他一声令下,便要以排山倒海之势冲杀而出!
缅兵从施甸一路打到这里,委实师老兵疲,见此情形尽皆胆寒,人人有退避之心。
“中伏了!”莽应里耳听连珠号炮震天响,眼见两边山头人影幢幢,登时方寸大乱,连声道:“退兵,退兵,速速撤退,勿要中了明军奸计!”
加尔德诺见势不好,早已收拢火枪兵往后退,缅兵猬集堵在前面,火枪手们用枪托砸、用叉杆捅,硬是打出一条逃跑的路——西班牙勇士宝贵的性命,不能白白浪费在这里。
岳凤却皱着眉头仔细沉思,看着关上久久不语,突然跳起来大声嚷嚷:“不对,吾王快下令暂且不要撤退,那关上的黔国公是假的,我十年前在昆明远远看见过沐王府出巡,此人断不是沐昌祚!”
黔国公既然是假的,朝廷的大军便很有可能也是虚张声势。
莽应里稳住阵脚,他也是个枭雄,先不管黔国公真假,仔细朝四面山头看看,果然那些人影并未冲下,旗帜虽然摇晃得凶,却也不曾有兵马杀出。
“黔国公是假货,上当了,回身再战!”莽应里气急败坏地下达命令。
可从官将到士兵都不肯听啊,不少缅甸领主一边跑一边嘀嘀咕咕:“那位爷身高丈二腰阔十围,除了黔国公还能是谁?想留咱断后送死,没门!”
在包括缅甸在内的南疆各国各族人心目中,威名赫赫的黔国公,就该长得像个巨灵神。
缅兵这一跑就再也收不住脚……
关上的秦林举着望远镜不停地往远处看,李建中这时候的感受不同了,这位乘龙快婿,还真是个大明朝的忠勇之臣哪,这还急着用千里镜观察敌情呢!
喂喂,秦林哪里观察敌情?他用望远镜搜寻着密林,寻找着那道白色的身影。
不是说在永昌前线等我吗,跑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