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志、牛大力压住前进速度,东厂番役们岂止是信马由缰,简直就是进三步退两步,慢得好像乌龟散步,足足磨了大半个时辰才追上秦林——自打出京之后就风驰电掣,唯独今天这段路走得最慢。
这么长时间,秦督主和白霜华再多的体己话儿也该说完了,搞不好连正事都已经办了吧?
见到秦林的时候,他正半躺在路边一块平整的岩石上,跷着二郎腿优哉游哉,嘴里含着半截草茎,看着山间雾霭和天上白云出神,神情颇为悠闲自在。
等等,等等,为什么督主大人变得鼻青脸肿,活像被山贼粗暴蹂躏了的小媳妇?众番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纳罕不已。
陆远志怔了怔,咚的一声跳下马,连滚带爬地扑过去:“秦哥,秦哥,兄弟对不起你呀,没能保护你周全,回去怎么向三位夫人交代……哎哟妈呀,这可怎么整啊,白姑娘心也忒狠了!”
“他娘的,能不能别学小沈阳说话?老子是自己摔的!”秦林一脚踢在胖子屁股上,丫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呀,诚心的。
秦林说的实话,番役们却没几个相信,看看督主大人的伤势,哪里是摔出来的?除非摔到悬崖底下!更大的可能,是那位神功冠绝当今的前任魔教教主亲自出手吧。
唉,秦督主也不知怎么人家啦,这又爱又恨的,咱们做手下的可有点不好处,将来再有这样事情,放着不管呢,未免对督主不忠,可要是忠心护主呢,恐怕督主和白大教主心里头也不见得乐意……乖乖隆的东!
牛大力没陆胖子那么讨嫌,老老实实从怀里摸出金疮药替秦林敷上,絮絮叨叨地道:“督主别怪小的多话,那位白姑娘实非督主良配,看看她下手,多狠!将来放在外宅,三五天见见也就罢了……”
秦林本来还想拿牛大力做个榜样,骂胖子多嘴多舌的,结果听了这话就只能翻翻眼皮:唉,都说是我自己摔的,可就是没人相信哪!
那是当然,看看秦督主这幅狼狈模样,任谁心里头都会浮出什么“逼奸未遂”、“反遭痛殴”、“痴心教主薄情郎”之类,广为各族百姓喜闻乐见的精彩戏码。
唯独孙承宗和徐光启不明就里,他们只看见魔教大举来袭,突然前任教主现身,为秦林挡下蜈蚣钉,然后魔教众高手呼啸而去,秦林追着白霜华离开,再见面时就成了惨遭痛殴的样子。
大队继续前行,两位师爷私底下询问陆远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胖子小眼睛滴溜溜一转,一本正经地道:“昔年佛祖割肉饲鹰,你们知道吧?”
知道,孙承宗和徐光启都挺博学的。
胖子翻了翻白眼,没好气地道:“知道你们还问我?”
呃……徐光启和孙承宗被噎得够呛,两人互相看看,同时感觉豁然开朗,齐齐拊掌叹道:“秦督主牺牲小我成就大我,为天下万民福祉、为大明江山社稷,舍身劝降魔教教主,‘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不惜污损清名,行此旷古罕有之事,真大忠大贤也!”
我倒,陆远志差点没从马背上一记倒栽葱摔下去:清名,秦林有清名?浊名还差不多!
秦林倒是没有什么“包羞忍耻”的自觉,一直笑眯眯地骑在马背上,哪怕满头青肿,嘴里还喜滋滋地哼着歌儿,嘴角时不时流露出微笑,有时候又贼忒兮兮地偷乐,显然沉浸在与白霜华久别重逢的喜悦之中。
如果说突然现身阻止白莲教众高手的刺杀,还有可能是为了永昌前线战事吃紧、百姓面临险境的缘故,之后故意在官道上若即若离,就纯粹是女子赌气的表现了,最后那句“我去了永昌府”,更是欲盖弥彰,从前教主姐姐要去哪里,有和秦林说过吗?人家在那儿等你!
这可把秦林乐得呀,连自个儿姓什么都快忘了。
殊不知这一幕看在两位师爷眼中,又是另外一层光景。
“身受妇人之辱,而甘之若饴,秦督主心境之辽阔真世所罕有!昔年司马仲达甘受妇孺衣服,大约也不过如此吧!”徐光启啧啧赞叹着,毕竟这年月讲儒家纲常。
孙承宗点点头,很快又摇摇头:“司马懿奸臣也,秦督主忠肝义胆,岂可相提并论。”
“老实说,我初见秦督主的时候,并不认为他是个大忠臣。”徐光启有点脸红,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是孔夫子早就说过的呀。
“以貌取人是不对的,俗话说大奸似忠……”孙承宗顿住了,铁刷般的眉毛微微皱起,想说秦林大忠似奸,又觉得这样翻过来好像也不大对头。
毕竟秦林平时贼笑嘻嘻,言语间对大明天子似乎也不怎么恭敬,单从外表看,确实有点像白脸奸臣。
徐光启替他接下来:“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秦督主为人如何,自有湛湛青天可鉴。”
两位师爷心目中,秦督主自是前者了,但秦林究竟想做周公还是做王莽,到底清者自清,还是干脆浊者自浊,恐怕现在能猜透的人还不多……
……
云南曲靖府下属的沽益州,也就是后来的云南宣威,宣威火腿的原产地,在大明朝万历初年还是个鸟不拉屎的穷地方,位于乌蒙山东南方向,云贵川三省交界,天空阴晴不定,地面凹凸不平,有名的唤作“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
在这里做知州,实在是个苦差事,好在朝廷晓得地方苦处,历年磨堪也松,所以沽益知州干脆百事不管,看看周围的穷山恶水,连聚敛搜刮的心都淡了,每日里躺在衙署睡大觉,只图外察时得个政清刑简的考语,从此升转出去,离开这鬼地方。
最近一段时间,沽益知州醉生梦死的日子里多了一丝搅乱,那就是巡抚饶大老爷从昆明行文曲靖府,曲靖知府又行文属下州县:朝廷钦命督战大臣秦林秦督主克期南下,沿途府州县做好准备,各各小心侍候着,不得有误!
沽益州是云贵川三省交界,秦林从京师过来进云南,不管是走长江水路从泸州过来,还是走陆路,从成都、东川府这条线过来,都很有可能在进入云南后,首先抵达沽益州。
沽益知州得知消息的最初几天,倒也唬了个屁滚尿流,秦督主好大的声名,接待万万马虎不得,万一被他挑出什么纰漏,饶大老爷和曲靖知府不一定有事,他这个小小知州是肯定要被抛出来顶缸的。
不过经历了最初的慌乱,知州大老爷就镇定下来,首先秦督主不见得会从沽益州过路;其次就算他来了,也有从四川那边发过来的火牌、滚单,包括曲靖知府在内的云南官员就要到边境迎接,那么沽益知州就没什么事了;最后,秦督主陛辞出京,万里迢迢抵达云南,沿途要派粮拉夫,要搜刮地方,还有各级官吏迎来送往,至少也是两个月之后才能踩到云南的地面,那还早得很呢!
今朝有酒今朝醉,为什么要为两个月之后的事情提心吊胆?
于是沽益知州放心大胆的继续瞎混,浑没把钦差大臣即将抵达的事情放在心上。
直到今天。
当最信任的钱谷师爷慌里慌张来报告钦差大臣抵达本州的时候,沽益知州的第一个反应是这老头子昨晚被灌的酒还没醒,等到他发现钱谷师爷的态度是认真的之后,就更加生气了:酒醉还可以原谅,但既然你是清醒的,就千万不要试图侮辱本大老爷的智商。
“他在哪里?”沽益知州饶有兴致地看着钱谷师爷,肚子里暗暗琢磨,这究竟是哪位过路打秋风的老朋友要和自己开个玩笑,还是师爷受某个自己得罪过的乡宦买嘱,想利用这件事来让本大老爷出丑露乖?
钱谷师爷尽管发现了主人的异常,但时间紧迫不得不尽量简短的直说:“东翁明鉴,钦差秦督主就在州衙门外,还请东翁从速更衣拜见。”
我还更衣拜见呢!沽益知州冷笑起来,就穿着家居的衣服,大步流星地走出去:“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和本州开这么大一个玩笑。”
钱谷师爷以手加额,已经预感到主人即将倒霉,正要疾步追上去,忽然苦笑起来,走回自己房间收拾行装,看来在沽益州待不了几天啦。
沽益知州怒气冲冲的走出府衙,由于宿醉未醒,他并没有注意到几位门子的古怪表情,看看底下一群年轻人都是不认识的,便自己挺胸凸肚地站在台阶上,大声问道:“谁在这里假冒钦差?”
“我。”秦林笑嘻嘻地指了指自己鼻尖,“但不是假冒的。”
陆远志大喝一声:“呔,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这位便是钦差巡视云南提点兵备宣慰诸夷的秦督主!”
牛大力从怀里掏出圣旨缓缓展开,五彩斑斓灿若云霞,玉玺盖上的朱砂印迹鲜红夺目。
沽益知州腿弯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脸色苍白如土色,这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非常致命的错误。
“秦督主,看来这家伙有点不相信啊?是您看着像假钦差吗?”陆远志装模作样地说着,嘴角露出一丝坏笑。
如果是个清官能臣倒也罢了,但进这沽益州,处处凋敝破败,百姓谈及都说是个昏官,那陆远志就不必给他留半点面子。
秦林笑笑,从牛大力手里捧过圣旨:“罢了,我还是把圣旨读一遍吧!”
秦林开始一字一句地读圣旨,速度不紧不慢,读过两三句,就笑眯眯地看那位沽益知州。
可怜的知州大老爷,穿着件便衣跪在地上,浑身汗出如浆,战战兢兢不知如何是好,本来这种情况,秦林做法可轻可重,打个哈哈放他起来那也是有的,偏偏要当众宣读圣旨,知州却只穿便衣跪在那里。
好不容易等秦林把圣旨读完,沽益知州已面色煞白,一个劲儿的磕头:“求钦差大人开恩,求钦差开恩,下官十年寒窗苦读,仕途得来不易……”
“既知仕途不易,就该兢兢业业,为何昏聩糊涂、玩忽职守?”秦林声调不徐不疾,可那知州已面无人色,只听得秦林又叹口气:“一城哭不如一家哭,老兄所作所为可对得起这一地百姓?也罢,你便服接旨已是大不敬,本督就不参劾你了,自己挂印回家再读十年书,等把做人做官的道理想清楚,再出来做官也不迟。”
沽益知州欲哭无泪,又磕了个头爬起来:“谢钦差大人恩典。”
秦林的职衔是钦差巡视云南提点兵备宣慰诸夷,巡视云南便是代天巡狩,沿途湖广、四川等地只是过路就算了,在这云南境内,他正是一言九鼎,首先就拿沽益知州开刀立威!
沽益州在云贵川三省交界,向来地方贫瘠盗贼出没,需要官府强力弹压,这知州却在任上醉生梦死,地方百姓实在不齿于他,见知州被罢官,便是一阵拍手哄笑,有人私底下说,新来这位钦差大臣年纪轻轻的,威风却很大,就和戏台子上头的八府巡按差不多呢。
秦林再不理会沽益知州,一甩袍袖,率众人昂然直入州衙。
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这钦差大臣的威风,是必须要抖起来的。
沽益知州,或者应该说前任沽益知州,即便被罢官了也不敢怠慢,赶紧命人快马传报曲靖知府。
曲靖知府得知消息,第一反应也是沽益知州跟自己开玩笑,不过询问了信使之后,他很快得出了正确的判断,于是派出心腹信使迅速飞报昆明方面,自己则以最快的速度前往沽益州。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钦差大臣的到来简直快得惊人,一来就是个下马威,不容置疑地罢黜了沽益知州,丝毫不给云南官场留余地,看他老人家这番杀气腾腾的举动,恐怕云南官场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