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偏角的一处小小院落,房舍低矮,规模偏狭,三大殿的辉煌灿烂永远照耀不到这里,也没有养心殿、御书房那样举足轻重,更不像储秀宫、坤宁宫受到整个紫禁城上上下下的关注。
不过对于生性淡泊而害羞的永宁长公主朱尧媖来说,这小窝已经足够了,她可以看着青草从石缝中慢慢生长,可以在独处时弹奏心爱的名琴海月清辉,每当她素手拨动琴弦时,清秀的瓜子脸便会浮现动人的红晕,双目迷离、心驰神往。
正是因为这部琴被冯保夺走,才结识了秦林的呀!单纯的永宁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情感,但也不无一点只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少女情怀:琴与秦同音,两人又因此而相识,仿佛弹奏时,就与他有了某种莫名的神秘联系……
一个困居深宫的少女,至少她还有想象的翅膀。
惜画在旁边静静地坐着,双手托着腮,公主的心思她知道不少,今天永宁格外高兴,自是因为见到了她那位秦姐夫。
“嘻嘻,小姨子想姐夫,不羞,不羞!”惜画压低声音刮了刮脸蛋,不过很快又想起当初自己被冯保冯督公抓去,秦林如天神下凡般杀到,阴森可怕的东厂衙门如履平地……
“哎呀我的公主娘娘呀,你什么时候才出嫁呀?”容嬷嬷令人心烦的声音,又充斥着小院,打乱了琴声,喋喋不休地道:“长公主,你年纪也不小了,太后宠着又能宠多久?到底还是要寻个称心如意的夫婿,才是一生的归宿嘛!您不着急,嬷嬷我都替您着急呀!”
叮叮咚咚的琴声为之一顿,终于停了下来,永宁心烦意乱的随手拨了拨琴弦,心绪已乱,也就不想弹了。
“公主……”惜画惊讶地看见,永宁眼角一滴晶莹泪珠滑落。
窗外的容嬷嬷越发得意,倚老卖老地教训着公主。
容嬷嬷这种千年老妖,绝不会因为冯保倒台,或者别的什么人倒霉,她就老老实实滚出历史舞台的,她这种小人物,只要脸皮够厚,心肠够坏,懂得审时度势,总有人愿意拿来当痰盂用一用。
这不,容嬷嬷看看王皇后渐渐失宠,她又想尽办法巴结上了张鲸,最近往生下皇长子的王恭妃宫中,也走动得比较勤。在诸位当权者眼中,容嬷嬷其实连个屁都算不上,她既然贴上来,也没有赶走的道理,于是她在宫中继续活得有滋有味。
哪怕朱尧媖和李太后的关系渐渐好起来,容嬷嬷也照样不怕,吃准了这位善良柔弱的公主,绝不会把她怎么样。
不但永宁不把她怎么样,她还打起了永宁的主意,上次梁邦端的驸马没有搞成,她损失了很大一笔进账,永宁又像不急着嫁人似的,窝在宫里当宅女,这可把容嬷嬷急坏了,如果公主不出嫁,她这个教养嬷嬷找哪个驸马收贿赂?
说来可怜,明代公主和驸马是分别住的,驸马要见公主,就得给教养嬷嬷一笔钱。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容嬷嬷很相信这一点,于是她用尽办法想让永宁快快出嫁。
“不是老身饶舌,实在是长公主年纪大了,要不早寻个婆家,只怕外头风言风语。”容嬷嬷东拉西扯的说着,眼睛一转,又腆着老脸道:“公主青春妙龄,风华正茂,小姑独处正是难耐之时……”
哗的一声,里头一盆水泼出来,惜画端着盆子骂道:“老东西,胡说什么呢?你敢把这些混账话,在太后娘娘面前说一遍?”
容嬷嬷半身都湿了,气得不轻:“小蹄子,你敢骂老身?”
“惜画,罢了,吵得我头疼。”永宁听到容嬷嬷的话,倒真有些心烦意乱,随手拨了两下琴弦,又道:“容嬷嬷,我劝你也适可而止罢。”
惜画也帮腔道:“你要什么东西,长公主没有给你?全部月例银子都是你收着,可曾问过一句?陛下、太后的赏赐,别人的礼物,凡是你开口要的,长公主可曾说过一个不字?”
容嬷嬷冷笑一声:“你们主仆俩也别说嘴,有什么是老身不知道的?说出来大家没脸!唉,罢了,好心没好报,当作驴肝肺呀!”
永宁一张瓜子脸气得通红,她和徐辛夷溜出宫去玩的秘密,被容嬷嬷查知了,就总拿这件事来要挟她。
惜画也鼓嘟着小嘴,两只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寻思跑出去玩还没什么,关键是长公主的心思……自己这里是肯定没有露出马脚的,别人可保不定瞧出点什么来,也许有哪个嘴不严,透了点口风给这老虔婆?
外头值守的丫鬟太监们全都噤口不言,远远地躲着这边,长公主固然是主子,但一直都是软弱可欺,容嬷嬷凶狠霸道,可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到时候她在哪位主子面前乱嚼舌根子,大伙儿倒了霉,娇娇怯怯的长公主可护不住谁。
容嬷嬷意气昂扬的抬起头,重重地哼了一声,极有派头的踱着步子,她相信只要把工作持之以恒的进行下去,终于有一天能把永宁逼得下嫁,那就大功告成财源滚滚了。
正在这时候,听见远处脚步声响,容嬷嬷没有低下高昂的头颅,而是用眼角余光看去,是个男人的身影。
她就鼻子里哼了一声:“谁走到这里来了?紫禁城也是乱走的?嗯……”
最后这一声嗯,真个叫做余味悠长,先抑后扬,回环转折,绕梁三日而不绝,实在韵味十足。
“滚!”来者低低的冷哼一声。
谁这么大胆?几个后来的小太监小宫女都惊呆了,从来没听人这么和容嬷嬷说话,而且来者明明是个男人,不是宫中权阉,而是外官呀!
可容嬷嬷就不一样了,听到这个梦里都害怕的声音,她浑身一震,不敢置信的正眼打量一下,接着翻身就跪在了地上:“老身叩见秦督主,督主福寿绵长加官晋爵……”
容嬷嬷这号人是典型的欺软怕硬,在永宁面前人五人六的,遇到秦林这等狠人,她立马就趴地上装死狗——或许这也是她年纪一大把,在宫中浮沉几十年,始终活得不错的原因吧。
陆远志、牛大力两人拖后一步,秦林使个眼色让他们留在门外,自己面无表情的跨入院内。
永宁已走到了房间门口,看见秦林,顿时泪水盈着眼眶,纤纤素手扶着门框,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秦林却会错了意,见状越发脸色阴沉,大步流星的走进房中,砰的一声关上门。
门外,容嬷嬷和太监宫女们都看得呆了,以前的东厂督公自然是在紫禁城里横着走,除了慈宁宫乾清宫坤宁宫,想进哪儿进哪儿,可这位秦督主却与前代不同,好歹也是个大男人啊,就这么、就这么……
房间里永宁和惜画面面相觑,秦林这么直愣愣的闯进来,到底要做什么?永宁瓜子脸变得通红,指甲都掐进了手心:难道,难道他要……
表白,表白!惜画挥舞着小拳头,暗暗替永宁和秦林打气,这两位是西厢记的崔莺莺和张君瑞,她志愿做个小红娘。
秦林从怀中掏出两张纸。
情诗?好浪漫啊……惜画眼睛直冒小星星,永宁脸蛋更红了,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半点儿也不敢看秦林。
哪晓得秦林大煞风景,指着纸张问道:“这两件东西,是你和徐辛夷去买的?赐给谁了?”
永宁仍旧埋着头,脑袋都快埋到胸口了,还是惜画抬眼看了看:“呀,这东西应该是给邹玉郎了吧,嘻嘻,那家伙倒生得眉清目秀,只可惜……”
话还没说完,秦林拳头一砸:“糟了,真是你们这里的?永宁啊永宁,你、你不会和他……”
此时此刻,秦林心中尽是什么高阳公主、辨机和尚,武媚娘、冯小宝,乱糟糟的一团,隐隐有种莫名的后悔心痛。
什么呀?永宁莫名其妙的抬起头,容颜清丽绝俗,眸子依然水汪汪的蒙着一层雾气,茫然不解地看着秦林。
呃……秦林挠头了,不知道该怎么说,抓耳挠腮地想了想,连续比了几个手势。
如果徐辛夷在这里,只怕早就懂了,可永宁久居深宫,连男人都看不到,单纯得像一张白纸,根本不懂秦林是什么意思。
“嗨呀,我是、我是问你和那邹玉郎,是不是上床做过那事!”秦林气急败坏地低吼着,抓住永宁肩膀直摇,这个迷糊小笨蛋,不要真上了当吧……
可怜的永宁,就像一只无辜的小鹿,被秦林抓住肩膀也不反抗,盈盈欲泣、楚楚可怜,朝思暮想的秦姐夫一见面,就这么凶巴巴的劈头盖脸一顿质问,吓得她心怦怦乱跳,根本不知道秦林在说什么。
啪!惜画一巴掌打在秦林脸上,“秦督主,休得对公主无礼!”
冷静,冷静,秦林长长地出了口气,慢慢松开永宁。
“秦姐夫你到底在说什么呀?”永宁眨了眨眼睛:“什么邹玉郎,什么上当,那个人是容嬷嬷的一个远房侄儿,在养心殿当差,我只听人说过,根本没见过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