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37章 一语成谶

锦衣卫大索全城,闹得偌大一座京师处处鸡飞狗跳,民间也很有点人心惶惶,市井百姓互相传言,有的说白莲魔教即将起事,有的说魔君降世、天下大乱。

刑部侍郎丘橓趁势上奏,弹劾东厂督主秦林尸位素餐、昏聩糊涂,内不能厘清本衙番役死因,外不能御白莲魔教,实不堪久居总督东厂之位,请万历遴选老成得力之中官以继任。

这可要算大明朝两百年间的稀奇事了,从来皇帝要派宦官出来做事,无论是矿监、税监,还是监军、督漕运,文官们都是异口同声的反对,轮到秦林这里,竟有文官上奏,要赶他滚蛋,换成太监来做!

再说了,从来厂卫一体,这次死的人也以刘守有麾下锦衣官校为多,丘橓不弹劾锦衣都督刘守有,不弹劾北、南两镇抚司的骆思恭和张尊尧,单单一个劲儿咬刚上任的秦林,实在是缺德又无耻。

士林文官里头立场稍微公允一点的,比如申时行、余有丁,乃至左都御史赵锦,看到这份奏章都只剩下摇头不迭:丘橓完全就是指鹿为马嘛。

可吴中行、赵用贤、江东之、李植、羊可立等等守旧清流却像打了鸡血似的,一个劲儿群起而攻之,奏章雪片般飞往通政司,飞往内阁,要不指责秦林办事不力,要不说他玩忽懈怠,更有诛心之论,字里行间提到秦林曾遭贬谪,恐怕心怀怨望,所以故意放任白莲魔教肆虐……

“故伎重施,何其愚也!”秦府,徐文长徐老头子摇着头直叹气,他现在非常奇怪的是,自己年轻的时候怎么会妄想能在这样的官场里头混下去?这个世道,少的是张居正、胡宗宪,多的是王本固、江东之!

秦林哈哈大笑:“这种送上门给我踩的蠢货,真是求之不得啊。”

午朝时分,皇极门前,守旧清流果然发动了声势浩大的讨伐,这一次连军师顾宪成都赤膊上阵了,弹劾秦林怯懦昏晕,根本不应该做东厂督主。

果然是官字两张口、咋说咋都有,东渡扶桑、北定阴山,屡破奇案的秦林,在顾宪成口中简直不堪到了极点,胆子比绵羊还小,性情比猪还要懒惰,官场上有这种人的存在,完全是对大明朝的亵渎和侮辱。

顾宪成和守旧清流火力全开,众位接二连三的上奏,仿佛秦林成了过街老鼠,谁都想上去踩两脚。

不得不说,守旧清流这次反击是非常凌厉的,秦林上次保朱应桢,引起了整个文官集团的一丝警惕,所以反扑的声势也就格外浩大。

许多中立的文官则打量着站在班次最前面的三位辅臣,尤其是首辅。

申时行钳口不言,对付张四维,他可以和秦林密切合作,但现在他已经坐稳了首辅的位置,只要谁也不得罪,就能安安稳稳的干下去,于是他也只想安安稳稳的干下去了。

剩下不属于旧党的清流言官,则关注着左都御史赵锦的动向,自陈炌吴兑去后,赵老先生便是清流中执牛耳的人物了。

赵锦眼睛半睁半闭,看着尽情表演的吴中行、赵用贤、顾宪成等人,嘴角微露一丝笑意,没有人知道究竟是勉励,还是讽刺。

终于,御座上的万历皱了皱眉,缓缓启口道:“秦爱卿,朕早听说你有神目如电、洞彻幽冥的本事,但这一次你有何话说?”

对对对,陛下,撤了他的东厂职司!御座侧后站着的张鲸,心跳都比平时快了不少,一张老脸笑成了菊花。

张诚则皱了皱眉:秦督主啊秦督主,你以前可从来没叫咱家失望过……

秦林面色肃然,出班奏道:“微臣以为,追查案情事小,保证京师尤其是皇城安危事大,所以微臣把主要力量用于防护皇城,力求万无一失,至于缉拿凶犯嘛,杀鸡焉用牛刀,交给锦衣都督刘守有就行了。”

忠孝仁义,忠字当头,秦林一副忠心报君恩的模样,这话说得正气凛然,一点都不带脸红的。

刘守有正拈着颔下一部黑漆漆的胡须怡然自得呢,听到这句话顿时一个趔趄,心头八万匹草泥马呼啸而过,秦林要撂挑子不说,那句杀鸡焉用牛刀,实在太损人啦!得,你秦林是牛刀,咱是杀鸡刀……

架不住万历听这话觉得顺耳啊,微笑着连连点头,在他心目中,当然是紫禁城的天家安危,远远比追查凶手、替那些厂卫鹰犬报仇,来得重要一百倍。而且在万历看来,确实秦林比刘守有要能干得多,他来防护内城,刘守有出去抓凶手,也是非常合适的分工。

文官们大眼瞪小眼,万想不到秦林会这么玩,齐齐朝地上啐了一口,我呸,天底下有比秦林还不要脸的吗?

丘橓还想挽回局势:“秦督主所言,恕丘某不敢苟同,从来厂卫一体,何必故步自封?两家还需精诚合作,既要保皇城禁中万无一失,又要缉拿真凶、诛灭魔教,这才是标本兼治之道。”

哎呀……秦林两只眼睛睁得老大,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盯着丘橓,然后一拍巴掌:“丘侍郎说得有理,太有道理啦!”

难道他真要把缉凶的担子扛起来?丘橓莫名其妙。

顾宪成则心头打了个突,以他对秦林这厮的了解,晓得秦督主多半又要使坏了,丘橓多半要被忽悠得找不着北。

果然秦林话锋一转,朗声道:“丘侍郎既有公忠体国之心,本督又何必夺人之美?刑部六扇门亦有缉拿要犯之责,六扇门中高手如云,正该和刘都督精诚合作,将魔教犁庭扫穴一举铲除!陛下,微臣愿以全副身家性命,保举丘侍郎督办此案!”

这回轮到丘橓心头十万匹草泥马呼啸而过了,这才想起自己是刑部侍郎,刑部六扇门也有缉凶破案之责呀,被秦林绕来绕去绕到自己头上了。

赵应元赶紧出班相救,站出来稍微迟疑了那么片刻,肚子里刚刚打好三两句腹稿。

哪晓得秦林看到他又是一喜,朗声道:“原来赵寺卿也效忠不甘人后,佩服佩服!大理寺与刑部同列三法司,有审理大案、处断刑狱之责,哎呀呀,想必赵寺卿也是要和丘侍郎精诚合作的了,是刷理案卷、审断魔教旧案,从中查找线索,还是等丘侍郎抓到魔教妖人,再由赵寺卿详加勘问?”

赵应元一张脸顿时变得极为难看,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让他讲什么礼义廉耻天理人欲,可以几天几夜侃侃而谈,让他帮着丘橓抓魔教妖匪,只怕两个人忙上一辈子,连根妖毛都捞不到。

秦林说完似乎并不罢休,又把目光投向文成班次里头,似乎在寻找猎物。

目光所及处,文臣们一阵骚动,什么顺天府尹、巡城御史,都一个劲儿的往后躲,就连左都御史赵锦赵老先生,也侧过脸假装看不见……不开玩笑,三法司里头除了刑部、大理寺,还有个都察院呢,可别被秦林讹上了!

你说锦衣刘都督倒也罢了,丘橓、赵应元、赵锦这些大人先生,让他们去捉魔教妖匪,自己都知道不是那块料嘛。

秦林虎目含泪,冲着万历大礼拜倒,手指着丘橓、赵应元,慷慨激昂地道:“陛下,丘侍郎、赵寺卿赤胆忠心,微臣感佩不已,特以全家性命,保举他二位负责详查此案,必能在一年内扫尽妖氛,将魔教一举荡平。”

丘橓和赵应元木立当场,两人都快哭了:姓秦的,你好毒,不但要荡平魔教,还限定一年内……你、你干脆把我俩扒皮抽筋算了!

御座上的万历,看着文臣士大夫们吃瘪,肚子都快笑痛了,他亲政已有两年,渐渐吃到这些文臣的苦头,一个个偷奸耍滑,偏偏嘴里总离不开仁义道德,叫他也很无奈,唯独秦林撒泼耍赖,坑得丘橓、赵应元这些官场老滑头叫苦不迭,即使万历也有点大快人心的感觉。

好歹万历也很清楚,让丘橓、赵应元去抓白莲妖匪,不如直接让他们抹脖子上吊算了,再说平衡朝局还用得着这些人,便一笑了之:“好了好了,秦爱卿请起,邱、赵两卿家报国之情,朕已经知道了,不过文官们坐而论道、治理庶政,白莲妖匪凶狠异常,要缉拿此等妖匪,还要你们东厂、锦衣卫这样的天家爪牙。秦爱卿防护内城,刘爱卿缉拿凶徒,就这么定啦!”

呼……丘橓、赵应元赶紧谢恩,两人都和水里捞出来差不多,贴身的衣服都被冷汗浸湿。

刘守有别无他法,只能悻悻地看了秦林一眼,也跪下接旨,防护内城好办,缉拿凶犯,白莲教的高手们满天下乱跑,这会儿搞不好已在数百里乃至千里之外,就算厂卫高手尽出,又怎么抓得到?

秦林自是笑容满面,白莲教高手无非是来接阿沙的,阿沙去总坛登基做圣教主,带着高手们早就离开了京师,防护内城的任务实在是太简单了。

“刘都督,本督自是愿意出外办案,将真凶一举成擒的,无奈陛下对都督您信重有加,这功劳只好让给都督您了。”散朝后,秦林一脸惋惜的这么告诉刘守有,嘴巴还啧啧两声,似乎很想和刘守有换一换的样子。

可怜的刘都督气得浑身发抖,遇到秦林这泼皮,怎么就这么倒霉啊,防护内城当然妥当,内外加强戒备,十万京营精兵加上腾骧四卫,还有众多厂卫高手,白莲教哪敢就来捋虎须?相反,他缉拿妖匪的任务,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完成……

刘都督已在寻思,是不是要干点杀良冒功的勾当?杀良倒也用不着,哪里绿林道上的山贼土匪,杀掉一批来冒充白莲教妖匪,用来搪塞朝廷算了,只是这事儿不能被秦林瞧破。

丘橓和赵应元在江东之、李植、顾宪成等人簇拥下走出来,两人脸色发白,脚步都有点虚浮,刚才差点儿被秦林绕进去,试想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去抓白莲教,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吗?

“丘侍郎,赵寺卿,留步,请留步。”秦林热情洋溢的大声打着招呼,一溜小跑窜过去,极为惋惜的一拳头捶在巴掌上:“唉……方才两位忠君报国之心,本督真是感佩莫名,可惜以全副身家保举两位,陛下仍不肯恩准,真是明珠蒙尘,言路不畅!秦某这就回家准备棺材,再来一次抬棺死谏,无论如何都要为两位争上一争。”

丘橓额角的汗珠子又开始哗啦啦地往下掉了,秦督主啊秦督主,你好狠!

赵应元更是万般无奈,秦林这厮什么干不出来,抬棺死谏的花活他又不是没玩过!

吴中行、赵应元闻言气沮,他们俩声名广布天下,无非是为着张居正夺情之议,狠狠挨过一顿廷杖,可秦林不但同样挨过廷杖,还曾经抬棺死谏,这可是连他们都没玩过的高端戏码。

江东之、羊可立、李植,乃至更远处听到这话的赵锦和众位御史言官,一个个都恶心得快要吐了出来,他们做言官的都以大嘴巴为荣,最喜欢吼什么奸佞当朝、言路不畅,做出一副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嘴脸,可现世报就是来得这么快,风水轮流转,也轮到秦林来吼这几句了!

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妖孽,秦姑爷真是妖孽呀!”正好看到这一幕的徐廷辅,长长地叹口气。

徐文璧捋了捋胡须,“论起在朝堂上撒泼打滚耍无赖的本事,天下真无出其右者也。”

父子俩相视而笑。

清流里头,到底还有个老谋深算、百折不挠的顾宪成,他梗着脖子怒道:“秦督主,不要小人得志便猖狂,须知防护内城的责任非小,万一出了什么事,督主恐怕百死不能辞其咎!”

秦林眉头一挑:“哦,顾先生似乎很盼望禁中出点什么事?这倒是与众不同啊。”

顾宪成张口结舌不能回答,脸一红,再不和秦林斗嘴,和众位同党落荒而逃。

鄙视你!秦林在他们背后竖起了中指。

谁知顾宪成一语成谶,第二天早晨秦林就接到了坏消息,他惊讶得拍案而起:我靠,顾宪成是乌鸦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