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秦林府邸张灯结彩高朋满座,定国公徐文璧、徐廷辅父子,成国公朱应桢,左都御史陈炌,右都御史吴兑,户部尚书杨巍,礼部侍郎王家屏,蓟辽总督耿定力以下足足上百号的文武官员,以及洪扬善等锦衣卫诸位老部下、五峰海商和漕帮在京师的大掌柜、御马监少监张小阳、随秦林一行抵京的威德法王和索南嘉措等等各色人物,到此庆贺秦林荣归京师,就任东厂督主。
武清侯李伟声称年纪高迈偶发风寒,没有亲自前来,但派来了儿子锦衣指挥李高;当朝三位辅臣,申时行、余有丁、许国为避嫌也没来,不过尽人皆知,杨巍和王家屏是申时行的铁杆盟友。
大明到了万历年间,朝野风气开化,像海瑞那样的人已经是珍稀动物了,官场盛行饮宴,高拱、张居正都常在家设宴招待同僚,彻夜欢歌乐舞,秦林这个东厂督主也就和光同尘,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了。
只不过,到秦林这里来的人之多、身份之杂,也要算绝无仅有的了。以往权阉煊赫时,朝臣中不乏阿谀攀附的,不过大多数时候部堂文臣自重身份,不太愿意出息东厂督主的宴会,可这次非但有一位户部尚书、一位礼部侍郎在场,连都察院左右都御史,这两位言官台谏领袖都来了,要算格外出奇的。
要知道,清流言官和厂卫鹰犬,就像猫和狗一样从来互相看不顺眼啊!
众宾客各各揣着心思,属于勋贵武臣的,想着和秦林拉拢攀扯,怎么着都要在新开辟的丝绸之路上分一杯羹。
来自文臣集团的人,则希望和这位破天荒由锦衣武臣出任的东厂督主搞好关系,最好能一改以往厂臣与文臣对立的局面,好让申老先生为首的文臣们,能把和稀泥的事业顺利进行到底。
徐廷辅、陈炌、吴兑、耿定力等人,则更多出于和秦林的私人关系。
秦林这会儿就和白天不同了,换了金丝绒面子雪狐皮衬里的袄子。头戴紫貂皮暖帽,腰系羊脂白玉带,足踏朱履,一副富贵闲人的打扮,满脸堆笑一团和气,见人就打招呼,不是“赶明儿便宜坊秦某置酒高会”,就是“哎呀老耿好久不见。咱们约个日子,天外天小酌几杯”。
这哪儿像阴森可怕满肚子坏水的东厂督公?
徐文长峨冠博带,替秦林应付士林文臣,江南第一才子的名头不是盖的,在这位老前辈面前,文官们不但不能讲什么科分资历,还都得打点起十二分的小心,唯恐被他借诗词歌赋捉弄两句,第二天这乐子就得传遍京城。
尹宾商轻袍缓带,招呼着武勋贵戚们,他游历关中踏遍各处形胜之地,又熟读兵要地志。丝绸之路上行商,哪里可以歇马,哪里能够行船,某个紧要的山口从几月到几月冰雪封山不能通行,说起来头头是道。
三位夫人在第三进院子招待女客,徐辛夷国公之女,张紫萱相府千金,照说都是各自圈子里的焦点,结果出乎秦林意料。反而是不显山不露水,笑呵呵的青黛最炙手可热,不知多少贵妇小姐围着女医仙,讨教美容养颜的各种秘方。
来宾有秦林的亲戚,有老部下。有盟友,有门下走狗,官职高低、远近亲疏各不相同,但都是可以争取,关键时刻能够借力的。
短短数年间。秦林出海招揽五峰海商、搅动京华烟云、塞外抵定土默川,为国为民竭诚尽忠的同时,也结交种种人物,牵动朝野风云,渐渐结成自己一党,已有深固不摇之势!
宴席上,秦林接到的惟一一个“坏消息”,就是吴中行赵用贤顾宪成等旧党清流对陈炌、吴兑的攻讦越发猛烈,两位老先生已有去国还乡之意。
“我二人本来去留无意,颇有采菊东篱之思,之所以觍颜不去,不过是想守到秦小友回京。”陈炌说着就自嘲的笑了笑,又道:“岂知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胜旧人,秦小友有摧枯拉朽之能、改天换地之力,蒲州翻云覆雨,令老朽瞠目结舌自愧不如……如今秦小友职任东厂,我二人再难相助,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秦林感激地朝着陈炌一揖到地,这位老先生是真心待他的。
吴兑看看老友陈炌,长长叹了口气,转过来拍了拍秦林手背,眼神中带着忧色:“秦小友,即将继任左都御史的赵锦,是一位响当当的清流老先生,当年曾弹劾严嵩而名扬天下,后因触怒令岳张江陵而罢官……他师从王守仁心学一脉,更是何心隐的好友!”
王守仁就是王阳明,阳明心学在大明朝是显学,赵锦必定有许多的同门同学引为声援,更叫秦林暗惊的是吴兑后面那句。
何心隐,明代心学大儒,王阳明心学之泰州学派传人,游学天下传道授业,学生遍及朝野,士林中一呼百应曾与徐阶合作,联手扳倒奸相严嵩,影响力之大号称布衣宰相,同时思想上反对传统,说什么无父无君,也被很多理学弟子视为异端。
关键是,他后来又对张居正左也看不惯右也看不惯,讲学抨击江陵相公,张居正先下手为强,指使湖广巡抚王之垣下黑手杀害了何心隐!
秦林娶了张紫萱,是张居正的女婿,又和江陵党相善,赵锦接掌都察院之后,恐怕不会像陈炌吴兑那样,和他保持良好的关系吧,甚至可能彻底改弦更张。
“两位老先生高义,秦某铭刻于心!”秦林再次一揖到地,无论如何,陈炌和吴兑为自己做的事情,已经够多啦。
陈炌、吴兑叹息几声,又打起精神勉励秦林精忠报国,如能把东厂从过去的森罗殿变得像三法司那样秉公执法,可算善莫大焉。
秦林听了颇不以为然,两位老先生毕竟是文臣,处处拿三法司说话,其实厂卫就是厂卫,如果变得和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一样,反而没有了用武之地。
但是对两位即将离任的可敬的老人,秦林当然不会反驳,含糊应承过去,便问他们什么时候出京,到时候必定十里长亭相送。
曲终人散,秦林招来张紫萱、徐文长、尹宾商,把陈炌、吴兑带来的消息告诉了他们。
“陛下这是玩平衡驾驭呀!要不,咱们做了那赵锦?”尹宾商冷笑着手往下一切,言语中对万历没多少敬意,倒是足够心狠手辣。
徐文长拈着灰不灰黄不黄的山羊胡子,喃喃道:“为什么是赵锦?唔,陛下对秦督主仍有疑忌之意,或者咱们再试试韬晦之策……”
“不尽如此。”张紫萱美眸中光华一闪,冲着秦林笑道:“秦兄绝无仅有的以武臣身份出任东厂督主,已是国朝两百年之异数,朝廷岂无牵制?大小相制、内外相制、文武相制,乃国朝之制度,台谏言官相来与厂卫鹰犬不相容,亦是制衡之道也,秦兄既掌东厂,若与都察院两位都堂相善,这个制度便运转不灵,所以陛下一定要放赵锦掌都察院。”
尹宾商手腕狠辣,徐文长老谋深算,张紫萱智虑精纯,三人各擅胜场,不过抡起朝廷倾轧、党争政争、驭下制衡这些道道,还是以相府千金最为厉害,尹宾商谈的皮毛,徐文长说到肌里,她却一语说到了骨髓。
“既然如此,那我们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秦林哈哈一笑,经张紫萱一说反而不在乎了,反正不管什么时候,清流文官都要指着鼻子骂厂卫鹰犬的,本督主雅量高致,就任你们骂吧,只要别犯在老子手上,秦爷可不喜欢用嘴骂,东厂的诸般酷刑等着呢!
不管什么时候,玩刀剑总比玩嘴皮子来得爽快些。
万历时期风气渐渐奢靡,秦林也不准备特立独行,首日的大宴之后,接下来几天连续小宴。
第二天是徐文璧朱应桢为首的勋贵武臣,单独设宴和秦林高乐一场,第三天是厂卫系统的老部下,洪扬善、马彬、刁世贵、华得官这拨,霍重楼也带着东厂的不少人来凑热闹,张小阳又来了一趟;第四天送陈炌吴兑离京返乡,回来文官们诗酒高会,正好下雪,张紫萱还捉刀代笔替秦林做了首应景的诗。
第五天轮到耿定力、戚继光,戚老哥还顿在蓟镇,他曾是边关大帅的身份,现在调任广东总兵,又没有即刻赴任,这身份上有点儿尴尬,所以头一天大宴会时不好出现,到现在才悄悄到秦林府上道贺。
原本的历史上,因为内心苦闷,可怜的戚大帅这时候已经卧病在床了,不过现在因为秦林的帮助和开解,现在戚老虎吃得下睡得着,五十来岁而已,生龙活虎的很是精神,私底下告诉秦林,希望还能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会的,会有的。”秦林非常肯定地做出了保证。
秦林连番置酒高会,做出副韬晦的架势,没想到他不去找事,事情要来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