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林在山西折腾出来的动静宛如一记惊雷,令朝野各方势力为之瞩目:查清张允龄通敌卖国之罪,扳倒凤磐相公张四维,招纳乌斯藏黄白两教,献再通西域之策,最后更是在江陵党尽数罢黜、新政摇摇欲坠之际,冒着获罪于朝廷的绝大风险,力挽狂澜、只手回天,暗中主导于三晋关中之地继续落实新政!
这每一件事单独拿出来都足以令世人惊叹,偏偏还环环相扣,形成一连串精妙绝伦的组合拳,当三晋关中发生的事情或经由邸报,或由各方势力的眼线耳目,或有旅人之口传遍朝野时,无数人为之拍案叫绝,为之咬牙切齿,为之弹冠相庆……
山西泽州阳城县,与蒲州所在的平阳府只隔着一座教山,蒲州发生的事情就传到了这里,甚至比京师更早接到消息。
县城往南有座南阳村,阳城县乃至泽州都大大有名,因为这里有一座天官府,乃是前任吏部尚书王国光的府邸,这位万历名臣就出生于南阳村,在过去的十几年里,父老乡亲提到王天官都是一脸的骄傲。
可现在的天官府里早已空无一人,屋檐底下生着苔藓,屋顶长出的荒草稀稀落落,在秋风中日渐枯黄,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把主人凄凉惨淡的境况表露无遗。
一名蓝缠头青布衫扎绑腿的信使经过天官府门前,看着惨淡破败的景象,经不住叹了口气,下马溜达一圈,松了松腰胯。
往年送信到这里为止,可近年来就得送到更远些的南沟那边,信使略略休息之后,再次上马赶路。
王国光罢官之后,朝中仍有人想置他于死地,暗中派人跟踪他回到阳城,到处传播一些王国光在朝中与张江陵结党营私。甚至意图谋朝篡位,从而触怒天子等等传言。同族里的胆小怕事之辈怕遭到株连,于是到处传播恶言,最终把王国光一家赶出了南阳村。
现在的王国光,不再是六部之首的吏部天官,不再是平阳县和南阳村的骄傲,而是一个随时可能遭到不测灾祸的倒霉蛋,被狠心的同族赶出了家乡。只能在远离村子的山沟里居住。
南阳村外有一条南沟,内有山洞宽阔可容数百人,这座山洞摆满了桌子板凳锅碗瓢盆,男男女女进进出出,有的烧火煮饭,有的收集柴火,有的缝缝补补,人人脸上的神色都或多或少带着点颓丧……试问被赶出精心修建的府邸,寄身山洞之中。谁还能开心得起来?
唯独山洞外头大槐树底下,一位七旬老者坐在石头上,手捧着书本细细研读。他身穿一袭蓝布直裰,头戴四方巾,须眉皓然,面色红润,皱纹不多,颇有鹤发童颜之态,看上去就像个家境还过得去的山林隐逸,或者选过一两任州县就离开仕途,寄情于山水之间的举人老爷。
可要是谁看到他读的书上字句。肯定会大吃一惊:“国家命脉在此,因循不振,弊将何极?因考前代,唐有平赋书、国计录,宋有会计录……我朝《会典》、《一统志》虽载有户事,然采撷大概而已……遂不自量,会同侍郎李幼滋属各司诸郎,遍阅案牍,编辑逾年,而都给事中光懋复议旧典。刊定章程,进呈赐名,以垂永利!”
这可不是什么山林隐逸或者举人乡宦读的书,字句都是部堂大员、宰执辅臣的口气,翻开内页,将大明皇舆版图、税赋出入、户籍数目、鱼盐矿产尽数载于其中,一书在手如乾坤在握,大明内外虚实好似掌上观纹,正是大名鼎鼎的《万历会计录》!
不消说,手握这本朝廷最高机密的老人,正是万历会计录的主要编撰者,历任户部尚书、吏部尚书,加太子太保,授光禄大夫的王国光。
“爹,咱们都落到如此田地了,您还抱着书本做什么?”王国光的小儿子走到树下,愁眉苦脸地道:“这山洞里头住着,实在憋闷得很,爹您要不去找找亲朋故旧?打打秋风也是好的。”
王国光回头看看儿子,又扭过脸望着树梢:“仙居遥在水云西,一入青冥万壑低。拔地石精盘虎豹,撑天华表挂虹霓。此地如斯景色,正可寄情山水,何必搬回家去?”
小儿子嘟着嘴暗生闷气,却不敢在老爹面前放肆,就赖着不走表示抗议。
王国光笑笑,这小儿子是五十多岁才有的,少不更事,很多事情还不明白,自己身为昔日的吏部天官,门生故吏遍及天下,哪里真到被族人赶出宅院的境地?住在山洞里,并非学陶渊明采菊东篱下,而是效法谢公养望东山呢。
父子俩正在较劲儿,得儿得儿的马蹄声打破了山谷的宁静,信使的身形穿破山间的薄雾,渐渐显露出来。
“王、王天官大老爷,我家老爷有书信奉上。”信使滚鞍落马,双膝跪下,双手将一封信高高举起。
封皮上没有落名,收信人自是恩师王天官疏庵,寄信人落款是门下沐恩,这就叫知名不具了,免得给什么别有用心的人落下口实。
王国光揭开火漆封印,将信纸抖出来一看,顿时老眼中精光四射,喃喃叹道:“张凤磐啊张凤磐,你也有今日!秦林,干得好,老夫没看错你!”
嗯?小儿子仗着得宠,一向不怕老爹,伸着脖子从后面去看,这一看就不得了,瞳孔一下子缩紧:秦林查出张允龄通敌卖国之罪,招纳乌斯藏黄白两教,献再通西域之策;山西巡抚张公鱼从秋征开始,在关中之地继续落实新政!
王国光多年执掌部堂,不少门生故吏居于要职,这封信便是他哪位得意门生巴巴的派信使送来,抢着把好消息告诉老师。
“爹,您就要起复重用了!”小儿子喜形于色。
王国光云淡风轻的一笑,将刚才没诵完的那首诗,末四句也吟出:“横开锦翠光疑溜,乱踏琅玕步欲迷。隐隐虫书环四壁,前程犹自显标题!”
好一个前程犹自显标题,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湖广承天府钟祥县,有一座大司马府,也曾经是本县人口中的骄傲,只不过随着江陵党失势,昔日兵部尚书的府邸也变得冷冷清清。
曾省吾的运气比王国光好一点,还没有被赶出去,事实上他的运气不错,真的很不错。
丘橓、张尊尧本来已经准备了罗织株连的手段,如果按照原来的历史,他将被丘橓查封家产,予以法办,沦落到“角巾青衣,囚服乞哀,中官杖之”的凄凉惨景。督率刘整等数十员大将,十四万大军,一举扫平困扰大明西南腹心百余年的僰人之乱,立下“拓地四百余里”赫赫功勋的曾省吾,将被查抄家产、禁锢原籍。
明代兵部尚书称本兵,既管军政又管战略,威权极大,如景帝时期的于谦,如果不是秦林相助,丘橓、张尊尧查抄江陵相府时就被拦了下来,曾省吾的冤枉,也将直追于谦于少保了。
多亏了秦林,曾省吾才没落到最凄惨的境地,现在的他也戴角巾着青衣,不过不是去卑辞乞怜还被太监杖打,而是在自家院子里舒舒服服的晒着太阳,身边还有两个当年俘虏的僰人少女替他端茶倒水,看起来非常悠闲。
脚步声响,有人爽朗地笑道:“去留无意,闲看庭前花开花谢,宠辱不惊,静观天外云卷云舒,三省贤弟闲来得意啊?”
曾省吾闻言就跳起来,大步流星的走过去,拉着来人手:“尔式兄,见笑了!愚弟现在只愿做一富家翁,昔日种种早已是过眼云烟。”
来人前任湖广巡抚王之垣,字尔式,湖广的封疆大吏,江陵党的方面大将,王象乾的老爹,曾经受张居正密令诛杀心学大儒何心隐。去年看看形势不妙,他自己识趣,先称病辞官了,但并没有急着离开湖广,而是借游览湖湘风光为名,在江陵党昔日盟友之间奔走。
王之垣轻拍曾省吾的手臂,惋惜地道:“三省贤弟真敢英风锐气,为国朝御寇立下赫赫战功,如今困居府中,宁不叫人扼腕叹息!贤弟才干高绝,又正是春秋鼎盛,竟被奸党谗害革职回乡,实在、实在……”
曾省吾脸一下子涨红了,他的内心当然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王国光七十岁兀自作诗“前程犹自显标题”,他才刚刚满五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又何尝不想重回朝堂建功立业?
回想当年,在江陵党的部堂大员里面,曾省吾就是最年轻的之一,为张居正冲锋陷阵,也为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罢黜回乡,困居小小的钟祥县,实在不是内心所愿!
但是朝局如此不堪,还能有什么指望吗?曾省吾扪心自问,也有点心灰意懒了。
王之垣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附在曾省吾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
曾省吾先是一怔,接着眼睛瞪得溜圆,最后哈哈大笑:“秦老弟啊秦老弟,你干的好事!曾某当浮一大白……来来来,尔式兄,咱们把酒言欢,为秦老弟贺!”
“也为吾辈贺!”王之垣说罢,与曾省吾相顾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