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照蒲津渡,秋风萧瑟鹳雀楼,奔流到海不复回的滔滔黄河边,许多乌鸦围绕着一根旗杆聒噪乱飞,为这幅黄河西去图平添几分萧索几分悲凉。
张四维从京师千里迢迢赶回蒲州,没来得及知会亲朋故旧,就急着绕城而过南下去老家风陵镇,见此情形心头没来由的毕剥一跳,赶紧吩咐随从赶走乌鸦,看看旗杆上挑着什么物事。
从人扔石头赶走乌鸦,忽然同时张大了嘴巴,眼神里写满了惊悸,如痴如呆地看着旗杆顶端。
旗杆上赫然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头,双眼被乌鸦啄成血洞,鲜血淋漓的脸却已把死亡瞬间的惊愕和恐惧完完整整的凝固下来,格外狰狞可怖,脖子断茬处滴落的污血和黄水更是令人欲呕,底下旗杆则贴着白纸黑字的布告:右副都御史、山西巡抚张,斩蒲州风陵镇恶奴张升,首级号令于此!
众家丁随从顿时如炸了窝的蚂蚁,愤愤然、惶惶然,有人骂张公鱼乌龟王八蛋,有人说冲进蒲州城揍他,还有人准备把旗杆上的首级解下来。在京师,宰相门前七品官,张大郎又何止七品?谁也没想到他竟在蒲州被斩首号令,家丁们看似气焰凶恶,其实早已心惊胆颤,全都没了主意。
黑沉沉的车轿窗口露出张四维没有任何表情的脸,看着张升的脑袋,他瞳孔猛地缩紧,接着本能地往蒲坂城头看去。
高踞蒲坂、凭河临风的阁楼里,一人青衫布衣负手而立,一人身段婀娜,乃是易钗而弁的女子,正用冰冷的目光居高临下注视着他。
张四维冷哼一声,狠狠放下了车窗帘子,接着从车轿中传出沉稳有力的断喝:“走,风陵镇!留人替张升收尸,厚葬之!”
好啊,至少大老爷还非常镇定!众家丁奴仆顿觉有了主心骨,留下几个人跑衙门收尸,余下的拥着车轿攒促启程。
殊不知,放下车帘的张四维已然面色煞白,随着车轿前行,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大有摇摇欲坠之势!
蒲坂城头阁楼中,秦林眼见张四维一行往南去了,朗声笑道:“高悬人头以挫敌胆,少师府众人已经气沮了。啧啧啧,我老婆果然腹黑!”
斩下人头的是秦林,出主意高悬号令的则是张紫萱。
相府千金投向张四维远去车轿的目光带着彻骨寒意,于她而言,无论用什么办法对付张四维都是天经地义的。
一则于公,少师府作为晋商魁首,欺压百姓横行不法通敌卖国,不仅三晋关中百姓深受其害,还一步步挖空朝廷根基。
二则为私,张四维本高拱垂拔之人,高拱倒台之后曾称病归乡,是张居正爱惜人才,不计前嫌予以重用,推荐他出任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谁知他阴险卑鄙,竟在张居正死后反戈一击,令江陵相公蒙受身后污名,长子张敬修自尽身亡,张紫萱与他实在不共戴天!
相府千金越来越黑化了……秦林看着张紫萱紧紧咬着嘴唇,玉手握着小拳头微微颤抖的模样,心下不禁一软,轻轻揽过了她的香肩,在耳边低低地道:“紫萱妹妹,我觉得你越变越可怕了呢。”
感觉到秦林身体的温暖,张紫萱回过头来嫣然一笑,温润如玉的风姿在无形中缓缓舒展。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斩钉截铁地说:“此间事了,小妹心中再无牵挂,就为秦兄府中一平妻,从此相夫教子,不予外务。”
近来秦林尽量陪着张紫萱,每日里尽情言笑便有春风化雨之效,有些事情张紫萱终究看开了些,除了必须报复张四维这个恶毒的仇人,旁的事情倒也不在乎了,只要和秦林从此长相厮守,府中几位姐妹相得,更有何求?
秦林却笑了笑,轻轻吻了吻她光洁饱满的额头,“傻紫萱,难道我还怕了你不成?人生总不能在仇恨中度过,我怕你心结难解,心中郁郁寡欢,所以才百般开解,至于什么外务内务,哼哼,想撂挑子也没那么容易,这辈子姓秦的赖上你啦!”
张紫萱的心情在这一刻彻底的舒展开来,看着秦林的眼神便有了几分少见的柔媚,要从仇恨中走出来并不容易,但她拥有更强大的力量……
陆远志、牛大力和尹宾商正在从西姚古镇回返蒲州的路上,秦林破霍铁山被杀案,斩少师府大管家张升,已经锣对锣鼓对鼓的和张四维正面干上了,倒也不用避忌,直截了当的行事吧。
“秦长官真斩了张升?”铁匠崔宝柱兀自不敢相信地问道,他和一名锦衣官校同乘,不会骑术的铁匠,只能紧紧抱住锦衣官校的腰,才没从颠簸的马背上摔下去。
尹宾商嘿嘿一笑:“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人头就号令在蒲州城外,一看便知。”
崔宝柱、张火根、陈金和这几名铁匠把头就互相看了看,神色间露出了希冀,他们也曾想过反抗刻薄凶残的少师府,可从来都鼓不起勇气,直到这个脸色阴狠的家伙来到西姚古镇,和他们说了那番话。
不过,上次他们也只敢秘密和尹宾商接触,提供一些关于霍铁山的消息,还千方百计的防着被少师府知道,哪里敢像今天这样公开与少师府的敌人同乘一骑,策马狂奔?
一切的改变,都源于那位传说中审阴断阳神目如电的锦衣卫秦长官,他在鸡公岭一剑就斩下了少师府大管家张升的脑袋!这样强势的官员,这样凌厉的手段,或许能掀翻少师府吧?
崔宝柱为首的几位铁匠把头,去见秦林的心情越发迫切了……
风陵镇,少师府,一片阴沉沉的气氛,奴仆丫鬟们小心翼翼地走路,唯恐发出稍大的声响,主人们脸上都带着忧色,就连门口往日那些趾高气扬的骄仆们,也没有了从前的气焰,一个个都像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的杵在那里。
“哼,少师府也有今日!”路过府门前的百姓,脸色也没有了往日的惊惧与敬畏,谁都知道张四维丁忧回来,府里的风光大不如前,连管家张大郎都被新任巡抚青天大老爷张公鱼斩了……还有人说其实是锦衣卫秦长官动的手。
无论谁动的手,总之张升的脑袋是被砍了下来,真真切切的挂在蒲州外,不少人可以证实。
于是饱受欺凌的百姓们就心思活动开了,看来这世间终究有青天,大明到底有忠臣啊!越来越多的人往范一帖的医馆钻,出来就脸上带着神秘的笑容,很多人暗暗猜测,恐怕这天,就快要变了……
张家几位主人,张四维的二弟张四教、三弟张四端、五弟张四象,正愁眉苦脸地坐在花厅上,空空荡荡的主位提醒他们,那个既强横又狡诈,控制关中塞外数条商路,傲然为晋商魁首的父亲已经一命呜呼,还有孙有道、曹四陪葬,好不容易从京师赶回个张大郎,又被秦林一剑斩了人头,于是四大管家里头,陪着他们的只剩下孤零零的二管家赵福了。
偌大一个少师府,几曾有过现在的困窘?
“唉……”张四教长长地叹息一声,“司盐城盐场那边,好些灶户串联起来,不知道在搞什么鬼,都是趁着咱们府里没空理会呀!”
张四端气愤愤的一拍桌子,茶水翻过来洒得到处都是,“可恨范一帖那庸医,竟然和泥腿子勾勾搭搭,传出风声说记了咱们不少黑账,闹着要上控呢。等大哥回来,看他还有命在!”
若在平时,区区范一帖哪里放在少师府诸位老爷眼里?可现在这节骨眼上,四面八方的人都是盯着这边,张家再要闹出什么乱子,就是自寻死路了,也只好强忍住这口气,预备将来慢慢报复,总要叫那厮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张四象脸上肌肉一跳,端着茶碗,不紧不慢地道:“咱们少师府的根基好歹不在这上头,倒是秋粮快下来了,赵福你须得抓紧催缴租税,这才是咱们万年的基业。”
赵福苦笑着应承下来,却不敢把大事尽顶在自己头上,搓了搓手,等几位老爷都看过来,这才哎哟皇天地叫苦:“二老爷三老爷五老爷,不是俺赵福拿腔拿调,今年的租税怕不好征起来,府上的声光不如往日,泥腿子难免动歪心思,你有八条理去催,他倒要搬出十六条来告免、告缓。”
张四教、张四端、张四象神情各异,还没来得及回答,外头几个人火急的跑进来,脸上都有喜色:“大老爷、大老爷回来啦!”
呼……张家几兄弟顿时心头一松,只觉千钧的重担都轻了大半,有曾任首辅大学士的大哥回来,似乎漫天的乌云都要散开。
车轿滚滚,马蹄声声,张四维的车轿在众多骄仆前呼后拥之下逶迤而来,那架势,那气派真是格外熏人,当前高挑官衔牌:武英殿大学士、太子太师、少师、柱国!
原本道路两边快要收获的农田里,言笑自若的百姓们,见这势派顿时闭口不言,无可奈何的低下头,偶尔投去的目光带着深深的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