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三伏天的太阳火辣辣的晒着,渭河北岸的官道上没有一丝风,反倒是晒得滚烫的河水蒸上来,湿热之气散不开,叫人浑身汗津津的极为气闷,活像被塞进了天地之间的一口大蒸笼。
少师府商队的把式、伙计们走得汗流浃背,连牛马牲口都像在水里滚过似的,没奈何吃了这碗饭,也只得硬着头皮去顶毒日头,毕竟这趟运的东西不是什么好玩的,早一天送到,早一天把肩头的担儿交卸下来。
可就苦了随行的喇嘛们,在雪域高原哪里见过这般炎热的天气?顶着火红的日头赶路,烤得他们张开嘴直喘粗气,活像一条条筋疲力尽的藏獒。
本来还得意洋洋的额朝尼玛,这时候也没精神了,一张脸被烤得冒油,官道两边光秃秃的,树林子都在十多丈外,沾不到半点树荫的凉意,反而是此起彼伏无间歇的蝉鸣,闹得人越发心烦意乱。
旁边一名师弟,举起宽大的僧袍袖子擦了擦汗水,“大师兄,寻个阴凉地方歇歇脚吧,再这么熬下去,咱们没回雪域高原,倒要先上极乐西天。”
尽管额朝尼玛热得受不了,迟疑半晌还是摇了摇头:“不能停。丹增,法王交代过了,咱们晓行夜宿,尽早走甘凉道回大雪山……路上就忍忍吧,歇一歇不打紧,口里憋着的气一松下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起身啦!”
额朝尼玛抬出师父威德法王,众师兄弟再不好说什么了,只得耐住性子熬下去。
却听得前面商队伙计发一声喊,正不知有何变故,额朝尼玛脸色微变,赶紧提着缰绳冲过去。
原来官道旁边有个瓜棚。几个行脚商正围着买瓜。那卖瓜的老农黧黑的一张脸,穿件土布褂子,头缠着粗布手巾,取了只碧绿的大西瓜,解手刀当中剖下去,真是拔出金佩刀。斫破苍玉瓶,千点红樱桃,一团黄水晶。
行脚商捧起瓜就啃,绿的是瓜皮,红的是瓜瓤,一口咬下去甘甜的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淌。
一名行脚商边吃边啧啧称赞:“同州大西瓜冠绝关中,果然名不虚传!”
说什么皮相虚妄,谈什么六根清净,额朝尼玛看到这一幕。参禅悟道的定力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情不自禁的舔了舔干裂的嘴角。
众喇嘛更是争先恐后要去买西瓜吃。
额朝尼玛突然警觉起来,一声断喝。“且慢!”
众位师弟眨巴眨巴眼睛,不明白大师兄又要抽什么风。
“当心瓜里下了药!”额朝尼玛厉声叫道。
喇嘛们又热又渴,哪里耐得住?便是大师兄发话也顾不得了。纷纷指着几个行脚商,七嘴八舌地嚷道:“如果下了药,他们怎么没事儿?”
“他们吃了没事,咱们吃了就有事!”额朝尼玛大声说着,满脸的自得:“你们没看过汉人的书,他们最狡猾不过了,《水浒传》上智取生辰纲,杨志就是着的这条道儿!”
众喇嘛顿时对大师兄高山仰止,连汉人的水浒传都看过,这学问可了不起!既然书上说过的,想必不会错了。
且莫笑,中原文化博大精深,说书人讲的寻常段子,在偏远蛮夷看来已是天方夜谭,努尔哈赤凭一本《三国演义》起家,额朝尼玛又如何不能读着《水浒传》走江湖?
卖瓜老农就忍不住了,将西瓜拍得嘭嘭响,叫道:“这位大师傅莫要乱猜疑,小老儿每年夏天都在这条道儿上卖瓜,谁不是认得我王公?瓜儿汁多水甜,远近无不称道,绝不会有什么古怪。”
岂独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王公也夸自家的瓜,还拿起一片瓜啃了几口,大声道:“哪里有什么?大师傅,你看。”
几个行脚商也替王公说话,纷纷赞瓜好。
额朝尼玛嘿嘿冷笑,喇嘛行事飞扬跋扈,在别处早把这卖瓜老汉打个稀烂了,但这时商队里担着泼天的干系,他也不敢造次,只是睁着一双怪眼,望着老汉嘿嘿冷笑,心说不管你怎么胡吹,佛爷我就是不上当。
“咱们走,不要耽搁了日程!”额朝尼玛凶巴巴的催促着,硬是勒逼着师兄弟和商队伙计,不准他们买瓜来吃。
又走得两三里,瓜棚已远远甩在身后,没看见倒也罢了,看见瓜棚却吃不到西瓜,喇嘛们只觉喉咙里又干又疼,时不时还扭过脖子往瓜棚那边张望,满脸的恋恋不舍。
正在这时候,前面一辆太平车儿被骡子拉着,咕噜咕噜的赶过来,车儿满载着碧绿的大西瓜,一个精壮汉子头戴草帽,执着小鞭儿赶那骡子。
又是大西瓜!喇嘛们头皮被晒得冒烟,看到西瓜就直流口水,可扎论金顶寺大师兄威权极重,既然额朝尼玛不准他们吃,也就只能舔舔干燥的嘴唇。
孰料额朝尼玛哈哈一笑,抖着缰绳打马上去,喝道:“兀那汉子,西瓜卖不卖?佛爷爷买些解渴!”
汉子抬起头,满脸迟疑,打着关中腔说:“佛爷,额(我)这瓜系(是)不卖滴(的),都是额(我)们村地里刚摘下来滴(的),拖到同州市集上卖哩。”
可不是嘛,那些瓜儿青翠欲滴,上投还带这瓜藤绿叶,明明就是刚从地里摘下来的。
额朝尼玛跳下马,伸掌一拨就把汉子推到在地,捧起瓜砸开,满眼尽是鲜红的瓜瓤,甘甜气息扑鼻而来。
“哈哈,这瓜好,师弟们都来吃!”额朝尼玛带头啃起了西瓜。
喇嘛们大喜,争先恐后地啃西瓜,也有人吃了几口,才问道:“大师兄,怎么这个瓜就能吃呢?”
额朝尼玛得意非凡,自信满满地道:“瓜棚里的瓜搞不好是设下的圈套,这路上运的瓜就不同了,他怎么知道我们要抢这瓜吃?西瓜断然没有问题。”
喇嘛们顿时谀词如潮,一边啃西瓜,一边称赞大师兄是领悟了大智慧大圆通的高僧,不愧为扎论金顶寺二代弟子之首。
“你们、你们这群坏喇嘛,抢额(我)的西瓜!”赶车汉子拍拍灰土站起来,一副窝囊相。
几个西瓜值得多少?额朝尼玛本没准备抢瓜,给点碎银子就罢了,但喇嘛们横行霸道惯了,见这汉子受屈,反而卷起袖子作势欲打。
“哎呀,你们还要打人!”汉子双手抱头,一溜烟地跑掉,连太平车儿都不要了。
众喇嘛哈哈大笑,正在啃西瓜的额朝尼玛却停下了,看着那汉子的背影发愣。
忽然一名喇嘛叫起来:“不好,我头昏脑胀,想是中暑了?”
又一名喇嘛也天旋地转,两只脚立不住,身子偏偏倒倒往地上摔:“怎、怎么回事?!”
瓜里有毒!额朝尼玛砰的一下将西瓜摔在地上,额角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子。
倒也,倒也!秦林哈哈大笑,手摇折扇,从离官道不远的树林子走出来,左边白霜华,右边尹宾商。
“尹先生声东击西之计,果然妙用无穷啊!”秦林拊掌赞道。
尹宾商逊谢道:“所谓声东击西,乃敌志乱萃,不虞,坤下兑上之象,利其不自主而取之。此是先贤妙计,尹某信手施为,不敢居功。又多赖白教主仙药妙用,方能一举奏效。”
白霜华冷冰冰的嗯了一声,叫尹宾商讨个没趣,只有秦林和她说话,才能多答两句。
恰恰那老汉卖的西瓜没有下药,太平车儿运的瓜却在瓜皮上涂了白莲教的秘药,官道上骤然见个卖瓜的棚子,额朝尼玛要是分毫没有疑心,他脖子上顶的一定不是脑袋是西瓜。
等喇嘛们路过了瓜棚,被勾起了馋虫,却半片也吃不到口,正在焦渴之时,看到路上运的瓜,自作聪明的额朝尼玛会怎么做,也就不言而喻了。
喇嘛们捧着西瓜乱啃,汁水沾了满手,瓜皮的药也沾得到处都是,就这样还有人吮指头呢,那魔教秘药还能不生效?
额朝尼玛挣扎着待要上前,偏偏两条腿软得像面条,气喘如牛,却动不得分毫。
其余的师弟们功力还不如他,光景就更不堪了,一个个软瘫在地不省人事,嘴里吐出白沫子,活像螃蟹吐泡子。
“你们、你们要做什么?咱可是蒲州少师府的商队!”见喇嘛们倒霉,商队里一名管事模样的人叫起来。
刚才喇嘛老爷抢着吃西瓜,商队伙计却没那口福,一个个干咽唾沫,没想到喇嘛全都放翻,他们到现在还能直挺挺地站着,也算祸福相依吧。
秦林将折扇啪的一收,厉声喝道:“蒲州张允龄结交外藩走私军器罪在不赦,秦某奉旨到山西办事,一举破获此案,只问首恶、胁从不论,胆敢抗拒者格杀勿论!”
尹宾商也遥遥一指,大声指挥:“牛千户,率众从东头断他们后路,陆千户,侧面迂回包抄……”
话音刚落,离官道十几丈的林子里头就蹄声如雷,不少穿飞鱼服的缇骑来回奔驰,烟尘冲天而起,影影绰绰不知多少兵马!
商队伙计尽皆胆落,茫然不知所措。
正在紧要关头,忽然一个老伙计将头顶草帽掀开,雪白的眉毛底下双目精光四射,朗声笑道:“秦施主,贫僧在此恭候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