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林数年间南北驰骋,北定土默川,东招五峰海商,朝中长袖善舞纵横捭阖,就连挨廷杖被贬官也是以退为进,唯独在晋南张四维布设的铁桶阵里,不折不扣碰了个大钉子。
他该意气委顿,还是暴跳如雷?尹宾商加意留心观察他的举动。
刚刚走出绛州卫指挥使司,秦林就哈哈大笑,抱着哲别用力拍他的肩膀:“好个哲别,老子就怕张允龄那老王八朝你们下黑手,还好,还好!”
哲别感激涕零,秦林之所以连夜赶来,也就是为了救他们几条性命,只恨没能弄翻张允龄老匹夫,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好说得?
秦林又叹道:“只可惜了欧阳鹏!陆远志,替我记下来,待将来老子起复原官,须得替他讨个大大的典恤,好生看顾他家小!”
陆远志大声应诺,众亲兵校尉精神齐齐一振,自打干了锦衣卫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裆上办事,朝中争斗、厂卫倾轧、对付魔教、远赴漠北辽东海外,这条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功成名就自可封妻荫子,就算哪天运气不好折了性命,有秦长官这般担待,又怕它何来?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略呈低落的士气,顿时提振起来,所谓哀兵必胜,人人心气儿比平常还越发高了三分。
“操弄人心,此是枭雄之才。”尹宾商暗地里骂了一句,很快又笑起来,低低地赞道:“真乃吾主也!”
秦林一行来时扬鞭疾驰,去时信马由缰,中间在还在司盐城歇了一晚,领略了当年的繁华风物,尝了此地有名的甑糕、羊肉泡馍和闻喜煮饼,第二天上午才不慌不忙地回到蒲州。
可刚回到府中。秦林瞬间变得神色肃然,和迎上来的张紫萱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就率众直入正厅。
秦林目光一扫。沉声道:“陆远志,你市井中混得熟,领五个人到蒲津渡黄河浮桥左近,打听少师府有没有西去的商队。牛大力,你也领五个人去威德法王讲经说法的张家花园,小心问问有没有扎论金顶寺弟子离开蒲州,注意不要露了风声。”
着啊!陆远志一拍大腿,原来秦哥还盯着这一出呢!
张允龄李代桃僵,将北行商队运送的违禁兵器换成了稻草,那么这些武器到底去了哪儿呢?联想到威德法王恰好在此地,而扎论金顶寺白教也正要和黄教决一雌雄,答案已不言而喻。
秦林嘿嘿冷笑。张允龄这老狐狸确实不简单,杀害欧阳鹏为威慑,嫁祸哲别是报复。同时还有把自己拖在绛州卫,这回调虎离山的意思。他的违禁兵器是烫手的山芋,留在手上也不妥,终究还要送走,不往北那就往西了。
好个一石三鸟之计,不过,未尝没有破绽……
关中局面,张紫萱先使了一条计,张允龄立刻还以颜色,到第三个回合,那就轮到我秦林出手了,且看鹿死谁手!
秦林分派定计之时,张紫萱把游七和尹宾商叫到后堂,听他们详说经过。
“唉,事情就是这样了。”游七悻悻地说着,又把尹宾商盯了一眼,颇为不满地道:“尹先生倒是自在,由着姑爷辛苦办案,他躲在旁边看戏。”
尹宾商笑而不语,并不替自己辩解。
张紫萱眸光微闪,一本正经地道:“游七,你错怪尹先生了,术业有专攻,他学的是兵家屠龙之术,破案才是秦兄的老本行,哪里用得着他班门弄斧去献丑呢?”
尹宾商笑不出来了,眼前这位相府千金和秦林真是一对儿,损起人来啊,那可叫个厉害。
游七也忍俊不禁,任凭姓尹的学什么屠龙之术,终究跳不出秦长官和小姐的掌心。
张紫萱又道:“不过,眼下局面该当如何措置,尹先生就当仁不让了。张四维张允龄盘根错节,王崇古王家、杨博杨家、马自强马家互通声气,隐隐铁板一块,秦兄此举能不能打破局面?还请尹先生明言。”
尹宾商低着头想了想,在张紫萱和游七的注视下,良久才苦笑道:“伤少师府易,拔少师府难。”
张紫萱双眸深处精光闪烁,沉声逼问:“如何才能一举破局?”
尹宾商将牙齿一咬,这也是个狠角色,当即厉声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张紫萱笑了,聪明如她,当然知道该怎么做。
白霜华回到蒲州,就总感觉怪怪的,就连服侍自己的拮芳、采萍两个侍女,眼神儿似乎也带着点儿诡异,叫她心头乱得很。
仔细想想,教主姐姐不得不承认,是因为张紫萱的到来,人家是秦林正儿八经的妻子,住在这里名正言顺,自己跟着秦林,又算什么呢?
“本教主是为了圣教复兴大业,是为了再举义旗、割据东南!”白霜华这样告诉自己。
可不知怎的,就是浑身不自在,好像心虚得很,难道我……
统率数十万教徒,纵横大江南北,被朝廷视为头号钦犯逆匪的魔教教主,并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只是朦朦胧胧的有那么点意思,就不敢再往深了想,唯觉心中乱如麻。
“小姐。”拮芳在屋外轻声呼唤:“夫人请小姐过去一叙。”
自从张紫萱抵达,两个侍女就分得很清楚,一个是小姐,一个是夫人,名分很重要呢。
拮芳嘴角含笑,采萍眼角眉梢也带着点儿幸灾乐祸的味道,这些天可被小姐“压迫”得狠了,且看看正牌夫人那里,会不会有一场龙争虎斗?
白霜华听了一惊,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和张紫萱单独见过面呢,她从床上站起来,呆了半炷香的时间,这才咬了咬嘴唇:她是相府千金,我也是圣教教主,难道还怕了她?
教主姐姐大步流星的从房间里走出,雄赳赳气昂昂的去见张紫萱。
“白姐姐请坐,小妹这厢有礼了。”相府千金非常温婉和蔼的福了一福。
白霜华反倒闹了个手忙脚乱,手不是手,脚不是脚,教众都是参拜她,道声众兄弟姐妹请起就罢了,从来不会道万福的,只好叉手叉脚的回个礼,红着脸道:“不知夫人请我前来,有何吩咐?”
张紫萱粉面含笑,柔声道:“早知白姐姐威风八面,小妹好生仰慕,拙夫被贬出京,颇有些仇家意图不轨,本来小妹很是提心吊胆,闻得姐姐在他身边,立刻放了十万个心。”
白霜华大窘,镇水观音庵、十刹海五峰海商驻地、龙游石窟地底,一桩桩事情够她心虚的,便把张紫萱的话会错了意,好在她为人霁月光风,胸襟磊落颇有气概,稍微顿了顿反而不脸红了,正色道:“请夫人放心,本教主与尊夫同行,只为圣教江山社稷,并无它念。想必夫人也知道,赌约一是东南沿海起事,二是白玉莲花,这两样对圣教都极为重要。”
张紫萱知道白霜华想岔了,不过有些话过早点破反而更尴尬,她也不忙着说破,微笑道:“如果是白玉莲花,姐姐倒不必苦等了,小妹做主送与姐姐吧。”
纤掌一翻,托着朵温润莹白的白玉莲花,正是白莲教两大圣物之一!
“白玉莲花怎么在你这里!”白霜华又惊又喜,一句话脱口而出,转念才想到张紫萱与秦林是夫妻,只要秦林有的,她哪样拿不到?
想到这里,她心底便隐隐约约有些酸意,秦林将白玉莲花藏起来,就是不给自己,张紫萱却轻易就拿到了……却不曾想彼时双方敌对,秦林怎么肯把如此重要的东西平白交出来?
张紫萱抿着嘴儿吃吃一笑,将白玉莲花放在白霜华手心,看着她的双眼,诚恳地道:“小妹只有一个不情之请……”
“好,既然白玉莲花到手,本教主也没必要留在尊夫身边了,教中也有不少要事等着办呢!等一年之期到了,再请尊夫履行赌约,和圣教共举义旗,那时还望夫人不要从中作梗。”白霜华很大气的说,别人都把白玉莲花拿出来了,再厚着脸皮赖在秦林身边,她可做不出来。
因为对方是伪朝丞相张居正的女儿,白霜华觉得她肯定会阻止秦林参与起义,所以先把话说定。
白姐姐,你可误会小妹了呀!我可不准备逼你离开秦林,也没想阻止起事,恰恰相反……
张紫萱笑着摇摇头:“错啦,错啦,其实小妹想请姐姐去做的事情,对你和拙夫的赌约恐怕是有些不公平,但却对贵教不无好处,请附耳过来,听小妹一言。”
白霜华一怔,果真附耳过去听她低语,越听脸色越是阴晴不定,最后霍地站起来,看着张紫萱的目光中既有诧异,也有不加掩饰的欣赏:“果然相府千金,深得张太师真传,以前本教主小看你了!”
张紫萱深邃的眸子,连魔教教主也有些看不透。
有些事情,秦林不屑去做,不能去做,不便去做,经历了父亲死后声名被污,兄长被逼自尽,险些抄家灭族的张紫萱,却没有那么多顾虑……
殊不知,躲在不远处听墙根的拮芳和采萍,听到了只言片语,完全往歪处理解了,两女满脸的八卦表情:哇哈哈,看样子小姐和夫人谈拢了,秦长官坐享齐人之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