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西解州和安邑之间,夹着一座规模不大的司盐城,因宋元时曾设运司于此地,故而又名运城。司盐城南、中条山北,便是烟波浩渺的盐湖,晒盐的盐田纵横如织,出产的河东盐行销海内,在全盛的唐宋时期,产盐之利最高竟占到国库收入的六分之一!
万历年间,陕西发现了更多的盐井,东南沿海则流行海水煮盐晒盐,河东盐不像以前那么畅销了,不少荒废的盐田,述说着过去的辉煌……
不过,盐湖南岸与中条山之间的西姚古镇,却并没有为此而萧条下去,街道上人来人往,时不时有长长的商队路过,显得车水马龙,每到饭点,路边的小酒馆小饭庄就坐满了客人。
蒲州北上大同的通衢大道从盐湖北面过,夹在盐湖和中条山之间的西姚并不是商路往来的热闹去处,何以至今仍保持着繁荣?
答案在镇子外面那些连片的工棚,火热的炉火映照着工匠的脸,叮叮当当地敲打声响成一片,时不时有人用火钳夹起烧红的铁器,往水中一浸,刺啦声响中,白汽升腾而起。
据说盐湖的水用来淬火,可以让兵刃锋利持久。
几十上百个作坊出产的大批兵器,不仅供应山陕边关驻军,还向民间销售获利,朝廷禁止民间拥有甲胄、长矛和强弩,但并不禁止刀剑和弓箭。
军用器械由山西都指挥使司经历司主管,每年分三趟解往大同、雁门关等处交驻军使用,民用器械则依靠晋商的商队贩往全国各地。
镇子西侧一座大院,门口敞胸露怀的打手虎视眈眈,满脸的骄横跋扈,但凡谁走近了点儿,就被他们远远赶开。
大院里面,少师府的商队正在装运货物,人们小心翼翼,因为少师府的两名管家,曹四和孙有道都过来了,这可是不多见的呢!
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大饼脸罗圈腿的壮汉,久在这里干活的人还记得。几乎每年都会看到这么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伙,然后打造出来的铠甲、利刃,就会被商队运走。
至于货物的目的地究竟是哪里,工匠们猜也猜到个八九成。只不过这种事谁敢乱嚼舌头?少师府就是这片的天,少师府就是这片的地,谁生了熊心豹子胆,敢和张老太爷作对?
“这些,都是上好的铁甲和战刀?”巴特尔看着正在装车的麻包。巴眨巴眼睛,似乎有点不相信,敲钉钻脚地问道:“都和你们太老爷拿给我们看的一样吗?”
孙有道赔着笑脸正待说话,曹四有心在贵客面前卖弄。拔出腰刀就朝一只麻包斩下去,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割破麻袋露出里面填充的稻草,底下闪现着幽幽的乌光。
唔……蒙古武士们惊喜地低呼起来。曹四腰刀斩落,麻包中的铠甲表面,只有一道不怎么深的白痕,可见质地优良。
“好,好啊。”巴特尔咧开大嘴哈哈大笑:“有了这些兵器和甲胄,我家大汗定能重整旗鼓,再和戚老虎决一雌雄!”
曹四和孙有道点头称是,买卖就是买卖,只要有钱赚就行了,管他图门汗和戚继光谁打死谁呢?
好几个匠户闻言倒是愤愤不平,他们有儿郎在九边军中服役,想到这些兵器甲胄的去处,心中就很不是个滋味儿,只碍着少师府树大根深,山西官场官官相护,纵然心头难受,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殊不知远处客栈二楼,一扇窗户洞开,屋檐把光线遮住,窗口内黑洞洞的从外面看不分明,只是偶尔有镜片的反光一闪即逝。
“张允龄上当了!”张紫萱冷笑着放下望远镜。
尹宾商眼馋地看了看望远镜,赞道:“有此物,主将指挥、斥候侦查都可事半功倍,秦兄真巧夺天工也。”
张紫萱微微一笑,听别人夸赞秦林,她颇有自矜之意,我的夫君自当如此,便将望远镜递给尹宾商。
游七赔着笑:“小姐好一条无中生有之计,张允龄那条老狗做梦也想不到,咱们给他来这手!”
“诳也,非诳也,实其所诳也少阴、太阴、太阳。”尹宾商将望远镜搁在桌上,“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七分真中掺三分假,最叫人防不胜防,如假包换的正宗蒙古人,熟知塞外情势,又握着图门汗信物,俱是真实;王官谷突袭,半真半假,以假掩真,张允龄再怎么老奸巨猾,也不免中了小姐的妙计。”
那里是什么图门汗使者巴特尔?分明是土默特部的神箭手哲别!
张紫萱出京前,让徐文长一封信寄到归化城,三娘子当然无有不遵,立刻配合行事。
图门汗、董狐狸被戚继光打得满地找牙,亏得万历下圣旨班师,这两位才逃得一劫,汗廷则往北面草原腹地迁了五百里,与中原联系就更困难了。
哲别说这两位急着买军械以便重振旗鼓,这也是真的,只不过真正的使者半道上就被三娘子派人劫杀了,夺了图门汗的信物,把人换成了哲别一伙。
至此事情已有了五分把握,老奸巨猾的张允龄上不上当在模棱两可之间,尹宾商建议再去加一把火,于是有了王官谷的突袭v紫萱没练过武功,哲别肩膀上的伤,当然是他自己悄悄拿刀刺的。
有了这出戏,少师府方面对哲别更加信任,果然中计。
张允龄老匹夫,你死定了!张紫萱冷冷一笑,朗声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现在我终于可以去见秦林了。尹先生,游七,你们俩先赶往绛州卫,配合欧阳将军,把商队堵下来!”
很少有人知道,绛州卫的指挥使欧阳鹏,当年被污下狱论死,是张居正救了他的命,所以当张紫萱找上门时,欧阳鹏毫不犹豫地答应派兵堵截少师府商队。
张紫萱率四名护卫赶往蒲州,想到终于在暗中安排妥当,可以和秦林见面,她的脚步就加快了几分。
蒲津渡黄河浮桥,凄凉苍劲的长号声绵延回荡,一排排乌斯藏番僧双手合十,口念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梵音大作,香花漫天飞舞。
十六头纯白牦牛拉着辇车,金漆曲柄伞盖,绡金帐随风飞舞,莲台宝座上一位高僧大德,生得肌肤黧黑,唯有两道白眉如雪,正是大雪山扎论金顶寺威德法王!
威德法王是从青海西来,经八百里秦川到了蒲州,准备北上京师朝觐。
法王一系曾受朝廷册封,更何况当今万历天子和李太后都笃信佛教,所以听得法王要来,阖城士绅都出城来迎驾。
蒲州知州姓黄,遥遥的冲着法驾作揖:“威德法王光降,本州黄志廉在此恭候,请驿馆内说话。”
威德法王老僧入定般不理不睬,叫知州好生没趣。
知州之外,就是本地士绅,少师府张允龄老太爷当仁不让居于首位,手搓着铁胆,呵呵大笑:“威德法王法驾中原,又要普度众生,老张在这里有礼了!”
这下威德法王却不一样了,立刻挥挥手,众弟子拉住牦牛下辇车,他从莲台宝座上站起来,缓步慢慢走下,笑容可掬:“善哉、善哉,张老施主老当益壮,贫僧欢喜得紧,翌日念三卷《大藏经》,替老施主祈福。”
有那不晓得底细的,就把舌头一吐,暗道少师府的面子就是大,法王眼皮子都不夹知州一下,却和张老太爷有说有笑,莫不是看在他那做首辅大学士的儿子面上?
哪里的话!早在张四维入阁之前,张允龄和威德法王就是老相识了,法王虽然有那降龙伏虎的神通,和黄教作对仍要靠成千上万的刀剑来说话,要办这事就非张老太爷莫属了,他二人其实早就狼狈为奸,威德法王和张允龄做生意,跟塞外的图门汗、董狐狸别无二致。
秦林闻得动静,也率众赶过来看看老熟人,和白霜华、陆远志、牛大力等挤在人群当中。
“这老秃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白霜华冰与火交织的眼底,刹那间火焰大炽,杀意冲天而起。
威德法王顿觉芒刺在背,他是乌斯藏密宗的当代法王,颇有些奇诡的法门,六识比常人分外敏锐,立刻朝白霜华这边看过来。
哎呀不好!秦林忙揽过白霜华的柳腰,将教主姐姐藏在身后,然后冲着威德法王绽放一个灿烂的笑脸。
为什么要我躲起来?白霜华莫名其妙,暗道本教主的武功和威德法王也就相差一线,何必怕他?
秦林?秦林!
威德法王呵呵大笑,遥遥一指:“秦施主别来无恙否?归化城一别经年,岁月如逝水无痕,秦施主似乎经历了不少沧桑啊,如能看破红尘,何不入我佛门?”
众百姓不知秦林何许人也,见他年纪轻轻,就和威德法王这等大人物论交,顿时议论纷纷。
秦林呵呵笑道:“我杀孽极重,死在绣春刀下的秃驴数不胜数,怎么入得佛门?”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威德法王眯起了眼睛。
秦林盯着对方,慢慢摇摇头:“法王手中无刀,心中却有刀,不知成不成得了佛?”
你!威德法王如山岳般凝重的眼神,与秦林锋锐的目光在空中相撞,双方都觉得眼睛一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