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晋大地上以蒲州为起点,直抵大同府的官道,乃是沟通原与雁北的陆路要道,商队从蒲州出发,经解州、司盐城、临汾、太原府、雁门关一路北上,可达边境重镇大同城,再出关就是辽阔无边的草原,西有归化大明的三娘子土默特部,东边则是年年铁骑南下叩关的图门汗和朵颜三卫。
如今俺答封贡,边境开放贸易,晋商凭借得天独厚的垄断优势,占据了九成以上利益,这条沟通中原与代北的商路随之越发繁荣,南来北往的商队络绎不绝,即使干旱炎热的夏季,官道上仍有不少顶着毒日头赶路的旅人。
山西平阳府,解州通往蒲州的官道上,一支规模庞大的商队正在逶迤南下,平板大车满载着货物,赶车的把式、随行的伙计、佩刀的伙计,全都一水儿青色劲装,头戴英雄巾,脚踩抓地虎,人人意气骄横,大模大样地走在官道中间,把别的车马行人通通挤到旁边。
他们当然嚣张,商队头里打着蒲州少师府、中极殿大学士张的官衔灯笼,当今首辅大学士府上的商队,那还不横着走路啊?
大车满载的货物用上好油布严严实实盖着,那是从北边弄来的羔羊皮、人参、貂皮、鹿茸,在草原上三瓜不值俩枣的,运到中原就是宝贝,卖得起大价钱!
七八个精壮汉子乘着肥马,在上千人的商队中间一点也不显眼,但如果仔细观察,就发现无论保镖还是伙计,都和他们有点儿格格不入,互相之间保持着距离。
眯缝眼、大饼脸、罗圈腿,束起的头发还带着点儿编小辫子的痕迹,哪里是中原汉人?分明是马背上长大的蒙古武士!
“好热!”为首的蒙古武士伸手擦了把汗水,又四下看了看:“大汗总想抢这中原花花江山,我看也不过如此嘛。哼哼,一到夏天就热不可当,哪里像我们草原上凉爽舒服。”
众位蒙古武士哄笑起来,有人戏谑地道:“中原的天气不好,中原的小娘子长得可不赖啊!”
一个穿茧绸劲装的癞疤眼汉人,骑着马陪在这伙蒙古武士旁边,闻言不禁腹诽:北边一到冬天就千里冰封,冷得死人,你到了冬天还敢说这话?
可他半个字也没有说出来,反倒在马背上欠了欠身,满脸堆笑,一副汉奸嘴脸:“巴特尔大人,诸位英雄,到了山西你们就是我家太老爷的贵客,自然要尽心招待,要什么样的姑娘都包在我孙有道身上。至于天气嘛,就是这段路没遮没挡的比较热,前面到了王官谷,那就凉快下来。”
巴特尔笑着啐了一口:“你倒是个有孝心的……好,那就赶快点!”
孙有道嘿嘿一笑,眼睛里有狡诈的光芒一闪而过,实际上他对这几位蒙古人,并没有表面上那么恭谨和信任。
“弟兄们,步子加快点,别像个娘们似的!”孙有道招了招手,大声吼道:“这趟生意做得不赖,回到府上老太爷手指缝里随便漏下点,弟兄们吃花酒玩小妞的银子就都有啦,到时候搂上俩大同府姑娘乐呵乐呵!”
商队众人精神一振,立马加快了步伐。
王官谷是中条山余脉,起伏的山峦郁郁葱葱,山风凉爽宜人,旅人从北面的官道上经过,山口的风吹过来,顿时把暑气带走了大半。
巴特尔忽然勒住马,浓眉皱起,扬鞭指着山脉:“咦,这里地形险恶,你们从这里过路,不怕土匪出没?”
孙有道哈哈大笑,直到巴特尔嫌恶的拧起了眉头,他才意识到做得过头了,赶紧收敛笑容,颇为自得地道:“咱们晋商走秦川上雁北过黄河越太行,哪里有不长眼的土匪敢来捋虎须?就有土匪,咱也只把他当作家奴哩。”
这倒是,晋商集官、商、豪强于一体,土匪哪里敢去找这些个大佬的麻烦?甚至有绿林道上的人物拜到各家门下,逢年过节还出山送礼呢!
不料这孙有道笑不得,笑声刚落,就听得半空里清朗的女声远远传来:“呔,张四维王八蛋家里的人听着,白莲圣教前来借些粮饷,识相的快快投降!”
众人大惊失色,抬头一看,王官谷巍巍主峰顶上,一道白色的身影临风而立,飘飘然有出尘绝世之姿,脸上戴着只银色的面具,赫然便是传说中天下无敌的白莲教主!
魔教教主江湖上好大的声威,法驾亲临此地,登时商队众人就乱了阵脚。
“不、不要慌!她只有一个人,咱们并肩子上!”孙有道竭力组织商队,渐渐百十名保镖集中起来了。
“应劫右使艾苦禅在此,纳命来!”树林中一道寒光电射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钉进了一名打手的心窝,令人牙酸的箭矢入肉声中,那人仰天栽倒,心窝处断箭兀自微微颤动。
“吾乃白阳堂主萧云天,狗奴授首!”另外一个方向,同样是箭矢劲射,洞穿了一名倒霉蛋的喉咙。
另外几个方向,又有弩箭射出,每次一支,必取走一人的性命,商队的护卫虽多,却被白莲教主威名所慑,进退失据,心胆俱落。
哇呀呀,巴特尔大叫起来,挥舞着马刀厉声咆哮:“原来是红巾余孽,尝尝我蒙古武士的厉害!”
众蒙古武士拍马冲向山峰,转眼就到了白莲教主脚下二十丈外,纷纷张弓搭箭朝她劲射。
不知是山势太高,还是某种神功妙术,箭矢在白莲教主身前三丈就纷纷坠地。
“雕虫小技,只可塞外称雄,焉能班门弄斧!”白莲教主冷冷一笑,手捏法诀往前疾指,厉声喝道:“鞑虏受死!”
巴特尔哎呀一声滚鞍落马,几名同伴尽皆震怖,赶紧一个海底捞月,把他救起来,打马跑回官道。
“好厉害,贼婆娘好厉害!”巴特尔脸色煞白,捂着的肩窝处鲜血津津,显然受伤不轻。
商队顿时大乱,众人要么抱头鼠窜,要么赶着马车东奔西逃。
白莲教主哈哈大笑:“告诉你家张四维,再敢和圣教作对,迟早取他狗头!”
孙有道竭尽全力组织商队往南逃命,好在白莲教主似乎只为示威,并没有率众追上来,总算逃出十余里后收拢了队伍,清点人手,也有被白莲教射死的,也有自相践踏而死的,受伤的不计其数,车马货物也失落了不少。
巴特尔一声不吭,几名手下替他裹伤,殷红的血迹渗出了白布,触目惊心。
“多谢巴特尔大人仗义援手!”孙有道感激涕零地道谢,他这次可是真心话,要不是蒙古武士们冲上去拖了那么一下子,商队的损失还要大,他回府之后怎么交代?
巴特尔挥挥手:“贼婆娘好厉害,连我都不是她的对手,那些虚话先不说,你家老太爷肯给我们打个折扣,那就很够朋友啦。”
孙有道嘿嘿地笑着,现在他充分相信巴特尔的诚意了。
王官谷,白莲教主摘下了面具,鹅蛋脸眉目如画,双眸深邃迷离,根本不是冷若冰霜的白霜华,却是相府千金张紫萱!
假扮艾苦禅、练辟尘等高手的,其实只是四名相府护卫,使用军用强弩从密林中射击,自始至终连面都没有露。
“老都老了,还来做这杀人越货的勾当!”游七苦笑着,看看地上咽喉、心窝被洞穿的保镖打手,再看尹宾商的眼光就有些变了,相爷没说错,这家伙就是个乱世屠龙之辈啊,刚出山就死了一地的人,被枭雄所用那可不得了。
至于秦林是不是枭雄,游七并不会多想。
张紫萱笑道:“尹先生这条计好,虚虚实实、瞒天过海,果然马到成功。”
尹宾商微微欠身,拱手道:“备周则意怠,常见则不疑,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张四维府上商队横行三晋从不遇袭,于是意气倦怠,疏于防范,骤然遇到袭击便难免慌乱,加之白莲教主威震天下,穿着打扮被众口相传,小姐假扮教主,叫他们一见丧胆,所以我们才能出其不意以弱胜强。”
“尹先生兵家大才,确实高见!”张紫萱微微颔首,目光投向南边商队逃走的方向,充满恨意的冷笑着:“张允龄,张四维……”
秦林又在茶馆喝了一壶香片,听说书先生讲了一段大明开国英烈志,这才优哉游哉的赶往锦衣卫总旗驻地。
点卯点卯,卯时就要点名,可万历年间莫说外地派驻的锦衣卫,就是京师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直属的那些个锦衣卫,在卯时都有一多半在家里睡大觉呢。
秦林晃啊晃的慢慢摇,看见大路上少师府商队乱糟糟的走,不少人挂了彩,精神萎靡不振,心下顿觉诧异,目光扫视之下,忽然身子一震。
“秦哥,怎么了?”陆远志急忙问道。
秦林眯着眼睛若有所思:“没什么,好像看到个老熟人……”
走到锦衣卫总旗官署,就见里面忙忙乱乱,桂友骅大声道:“快,弟兄们抓紧点,赶紧随本官出去办事,待会儿千万别走了风……”
“不要走了风?”秦林笑眯眯地跨进门槛,戏谑地看着桂友骅:“你们这是准备瞒着谁啊?”
桂友骅一怔,亏得这厮脸皮极厚,做人八面玲珑,立马满脸堆笑:“启禀秦长官,属下是说这案子牵涉魔教,叫他们不要泄露出去。”
牵涉魔教?秦林听到这里越发笑容莞尔,魔教教主在我身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