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稣会司铎马里奥·利奇,后来名扬天下的利玛窦先生,最终还是没有答应秦林的邀请。他是个传播福音的传教士,怎么可能丢下天主的事业,来为秦林服务呢?
秦林叹口气,看来本长官的王霸之气还差得老远哪!
三天后离开壕境,动身前他将利玛窦温言勉励一番,又请明智玉子和罗布、瓦韦密切注意吕宋方面西班牙人的动向,最后悄悄嘱咐戚秦氏和崔如萍,别让哪个王八羔子把玉子小姐拐跑了。
两位寡妇在壕境待了几天,发觉这些高鼻子蓝眼睛的葡人并非妖魔鬼怪,也就渐渐不怕了。听秦林提起此事,她俩都一副心照不宣的表情,满口答应下来:“恩公放心,咱俩寸步不离的跟着玉子小姐,除了您之外,别的男人甭想和她多说一句话!”
呃……秦林摸了摸鼻子,貌似误会了,尤其是旁边假装满不在乎,其实正侧耳细听的白霜华发出了两声冷笑……
这下本来就郁闷的瓦韦先生,就该更加头疼了,只要靠近明智玉子身边三尺之内,无论是献花还是朗诵十三行诗,都会面对两名寡妇可以杀人的犀利目光。
明智玉子冰雪聪明,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她只是温柔的笑笑,目光投向北方,悠然道:“这是个调皮的小家伙呢……”
船只离开了壕境,又是盛大的送行仪式,众人之中就属利玛窦司铎最为感激,不停地挥手和秦林道别。
利玛窦拒绝了秦林的招揽,可这位仁慈大度的将军非但没有为难他,还替他写了一封呈给两广总督的亲笔信,让他非常感激。
幸好,离得远了,虔诚的传教士没有看到甲板上的秦林秦长官,嘴角带着多么“阴险”的微笑,打量着他的目光,也像看着一只即将被剥来宰了的羊牯。
牛大力和陆远志苦笑着,对利玛窦报以十二万分的同情,被咱们长官盯上了,老兄你就自求多福吧,耶稣基督恐怕帮不了你喽!
前任两广总督陈瑞,对传教士的态度比较友好,还有位罗明坚神父和他往来密切,要是秦林的信到他手上,倒是对利玛窦的传教事业起到不少帮助。
可惜陈瑞属于江陵党,已在最近被罢黜了,接任的郭应聘郭大人对沾上江陵党的人和事都避之不及,他老人家收到秦林这封信,利玛窦的传教之路恐怕就难于上青天了。
倒霉的耶稣会传教士,哪里晓得中国官场上的弯弯绕?刚到壕境就被秦林盯上,也是他老兄时运不济。
直到船开出去很远,秦林才阴恻恻地笑起来:“王霸之气不够,阴谋诡计来凑,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教天下人负我,哇咔咔咔!”
白霜华在旁边观察良久,扯住牛大力和陆胖子,皱着眉问道:“喂,觉不觉得你家长官,很像、很像一个人呢?对了,戏台子上的哪个奸臣……”
陆远志和牛大力异口同声地告诉她:“丫就一活曹操!”
秦林乘船一路北上,沿途在福建月港、台湾鸡笼、浙江杭州等处稍作停留,补充淡水粮食蔬菜,金樱姬早等在鸡笼港,与秦林好一番恩爱缠绵,无奈好男儿志在四方,山西蒲州前途未卜,两人只好依依惜别。
先在月港时,就看到五峰海商的舰队与福建水师联合操演,本来风格有点像海盗的五峰海商,也渐渐有了正规军队的味道。
到了杭州,只见市面繁华贸易兴盛,南来北往的船只川流不息,候潮门外罗木营浙兵正在操演,喊杀声震天动地,一派富国强兵的景象,哪里还有当年浙兵变乱,杭城家家闭户市面萧条的影子?
马文英已升了坐营官,刘廷用升了把总,两位听说秦林驾临杭城,立刻带了一伙老弟兄前来叩见,口口声声呼为秦少保,秦林笑称早已革职,浙兵们愤然作色:在咱们弟兄心目中,您永远是少保!以前有岳飞岳少保、于谦于少保,当世的英雄豪杰就属戚继光戚少保,秦林秦少保!
由东南去山西蒲州的路主要有两条,南路是沿黄河北上过开封洛阳潼关,北路就要绕过太行山了,兜一个很大的圈子,但途经京师,可以回去看看家人。
不过张紫萱信上说了已经安排妥当,无须挂怀,看口气似乎料定秦林很快就能回京,让他直接到蒲州去,于是就走了南路。
此时黄河夺淮入海,徐州以下航段可以通行大船,秦林在淮安府云梯关改乘一艘内河平底船,漕帮派来许多精壮汉子替他拉纤,沿河逆流而上。
大明朝别的官儿换得快,漕运总督这种位置却往往一坐就是一辈子,现任总督仍然是李肱,听说秦林过路,李老大人从淮安府驻地北行数十里,赶到清江浦等着,和他把酒言欢。
言谈间李肱对张四维颇多不满,秦林反而要劝他少说,老先生把眼睛一瞪,说别人怕革职丢官,我这把年纪却不在乎了,再说,漕运总督这种位置,也不是人人都干得了的。
辞别李肱,秦林继续往西,走了一个白天刚到洪泽湖口,这里是淮河汇入黄河之处,自从南宋建炎二年黄河夺淮入海,就平地上多了座浩浩荡荡的洪泽湖,毕竟是夺淮形成的,水势极不稳定,历年来颇多水患。
刚刚停船做饭,突然见夜幕下许许多多光点向这边涌来,人声鼎沸如滔天巨浪。
正不知是何缘故,白霜华和校尉弟兄们都戒备起来,漕帮帮众也将铁尺、铁链子、木棍拿在手里,却见人群簇拥着一骑,那人越众而出,下马冲着秦林施礼:“秦贤弟,潘某在此恭候多时!”
火把照耀之下,只见这人身穿一件没有补服的素色旧官袍,膝盖、胳膊和肩膀补丁撂补丁,面貌朴实如同老农,皮肤被晒得黧黑,正是大明朝的头号治水能臣,前任工部侍郎潘季驯。
秦林连忙下船登岸,“秦某何德何能,敢劳潘先生久等?您太客气了!不知先生的治淮大业,现在怎么样了?”
“筚路蓝缕,胼手砥足,个中艰辛实在难以言语……”潘季驯想到治淮的艰难,无数儿女为之流血流汗甚至付出生命,心情也颇为复杂。
不过很快他就提高了声音,大声道:“但是两淮父老尽心用命,朝廷措置机宜,更多亏秦贤弟从中转圜,工程终于在三天前,赶在夏汛前面完工了!潘某疏堵结合、冲刷河道,如今的淮河沿岸已经固若金汤,两岸百姓二十年内再无水患之忧!”
“恭喜,恭喜!”秦林发自内心的高兴,他的一点点牺牲,能够换来如此丰厚的回报,实在是太值得了。
潘季驯眼睛里忽然泪花闪烁,声音也颤抖起来:“秦将军,你为了潘某的治淮大业,为了两淮父老不受水患之忧,不惜抬棺死谏,午门外身受三百廷杖,皮肉俱烂,碧血横飞,不亚于苌弘化碧、望帝啼血,如此忠诚高义,实乃举世所罕见也,请受潘某一拜!”
说罢潘季驯就双膝一屈,深深的拜了下去。
“使不得,使不得。”秦林忙不迭地双手扶他,老脸倒是红了半边,自己骗廷杖终究还有些私心,比较起来,潘季驯才是真正赤胆忠心爱国爱民。
还没把潘季驯扶起来,却见黑压压的人群矮了一截,淮河两岸千千万万的父老乡亲全都长跪不起,火把闪烁的火光照耀下,他们眼睛里热泪滚滚而下。
一名白发苍苍的老秀才高声道:“秦将军为救我两淮百姓,生生受了三百廷杖,先贬琼州,再贬蒲州,是以一人性命保全我万万人性命也!”
“秦将军功德无量,俺们没啥报答的,请收下这点心意吧!”村妇举起了竹篮,里面是热滚滚的煮鸡蛋。
不仅是鸡蛋,老百姓带来的东西很多,焦黄的煎饼、成串的炸小鱼儿,自家千针万线纳的鞋子,全都往船上抛,往官校弟兄的怀里塞,往漕帮纤夫肩上挂……
这些东西虽不值钱,百姓们却已经竭尽所能,捧出了一颗颗滚烫的心。
陆远志、牛大力和所有的官校弟兄都把胸脯挺得高高的,一个个意气昂扬,只觉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光彩荣耀,就算秦长官不能官复原职,咱们跟着他永不叙用,只要有了今天,这辈子都值了!
“得民心者得天下,得民心者得天下呀!”甲板上的白霜华,身体竟在微微发抖,秦林得到万民拥戴,并非用教义去蛊惑煽动,而是得到了发自内心深处的拥戴,即使是她这位白莲教主也自愧不如。
她并没有注意到,就在人群之中,一个手足被艰辛生活过早磨出老茧的男孩子,陪着母亲把两双绣花鞋垫送给锦衣官校之后,他远望着万民景仰的秦将军和潘大人,曾经凶光毕露的眼睛显出了崇敬,自言自语道:“原来朝廷也有秦将军和潘大人这样的好官,并不都是贪官污吏……”
当夜,白莲教主吐故纳新运功做完大小周天,像以前那样来到甲板夜观天象,忽然又惊又喜:七杀星光芒潜消,已经重安于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