壕境,码头上一队葡萄牙火枪手和长戟兵,绑腿牢牢的扎住灯笼裤,一个个精神抖擞,里卡多队长特意换上了圣诞节才穿的军礼服,胸前两排黄铜扣子锃光瓦亮。
广东协守副总兵也派来了一营精兵,虽然人比洋兵黑瘦些,但精悍之气犹有过之,鸳鸯战袄收拾得齐齐整整,佛郎机、虎蹲炮和百虎齐奔飞火箭一溜儿排开,连吹鼓手都准备好了。
今天过路的这位爷,乃是继任广东总兵戚帅的把兄弟,本来吧,戚帅在蓟镇迁延日久,广东方面猜测他多半不会过来上任了,但这礼数是绝对不能缺了的,万一戚帅又过来了,弟兄们的脸往哪儿搁?
时值初夏,壕境又地处南方,还没到中午天气就已闷热难当,罗布用衣袖擦着额角的汗水,嘀嘀咕咕地道:“壕境的天气让我想起了远在欧洲的家乡——永远阳光明媚的里斯本,不过比起印度的果阿,这样的天气已经算得上清爽宜人了,司铎先生,您说是吧?”
他身边是个蓝眼睛、淡黄色头发、鼻梁很高的教士,极目眺望着远处的海面,心不在焉地应和道:“我想是的,糟糕的印度,不仅天气恶劣,而且和文明的中国相比,那里简直就是一群愚昧落后的野蛮人。我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希望把主的福音撒播到这个强盛的东方国度……”
“利奇司铎真是位虔诚而又勇敢的守牧者。”罗布充满敬意的欠了欠身。
瓦韦对这两位的话题不感兴趣,不过天气确实闷热,他从怀里掏出丝绸绣花手绢,正准备擦擦汗水,想了想又没擦,殷勤的递给身边的明智玉子:“加拉夏,嗯,手帕是刚刚洗过的,您看,天气太热不是吗?让您这么一位美丽又尊贵的女士,冒着烈日等在码头上,可不是绅士的行为呢。”
“是我自己要来的。”明智玉子温婉的微笑着,从忐忑不安的瓦韦手中接过了手帕,低低的自言自语:“那个调皮的小坏蛋……”
她接过我的手帕了!瓦韦几乎被巨大的惊喜击倒,眼中闪烁着幸福的小星星。
可是等了半天,并不见明智玉子用手帕擦汗,瓦韦郁闷之余偷偷打量,这才发现玉人神情安静娴雅,细嫩的肌肤清清爽爽,根本就没有一滴汗水。
“承蒙关照!”明智玉子将手帕拿了片刻,这才还给瓦韦。
可怜的葡萄牙人长叹一口气,原来人家只是照顾自己的面子,没有直接拒绝罢了……
忽然明智玉子温润如水的眸子闪现喜色,笑容变得越发温馨可爱,她目光所及的海天相接处,一片帆影依稀可见。
来了来了,里卡多拔出佩剑在胸前耍了个花式,葡兵齐刷刷举起武器行礼,明军领兵的营官则把履历手本一举,身后的吹鼓手掌起了将军令。
船只渐行渐近,缓缓靠拢岸边,水手们落帆、抛缆,一座舷梯伸向栈桥,秦林施施然率众走下。
远远看到明智玉子被瓦韦和一群葡萄牙夫人小姐簇拥着,秦林松了口气,看来这位外交天才还没被拐走,估计今后被拐走的可能性也不大了;明智玉子也冲着他笑了笑,就像每天傍晚等待调皮弟弟归来的温柔姐姐。
这两位“眉来眼去”的一幕被秦林身侧的白霜华瞧个正着,她会错了意,冷艳的脸庞顿时罩上了一层寒霜:哼,秦林这家伙果然贪花好色不可救药,金小妖那只鹦鹉应该带了来,才好随时提醒他……咦,本教主又不是他什么人,管这些干什么?
对秦林一行,葡萄牙人的态度格外热情,不少夫人小姐挥动着鲜花,热烈欢迎赶走了西班牙恶棍的英雄。
“天哪,好多红毛鬼!”戚秦氏和崔如萍互相搀扶着,陡然见到许多外国人,她俩只觉得心发慌腿发软,紧紧跟在秦林身后,一步也不敢离开。
秦林拱手微笑从人群中穿过,明智玉子迎上来,秦林看见她身边有个生面孔,便投去了探询的目光。
“秦君,利奇司铎,我来为你们介绍。”明智玉子微笑着,纤掌一伸:“这位马里奥·利奇司铎,是耶稣会派往中国的传教士,上帝的忠实仆人,他刚从印度的果阿来到中国;至于秦将军的光荣事迹,我已经多次向司铎先生提过了,再次重申,秦君是位非常勇敢的绅士。”
秦林对传教士一向都不怎么感冒,不过相信明智玉子不会介绍无关的人给自己认识,便伸手与利奇握了握,不亢不卑地道:“司铎先生,欢迎你来到中国,和欧洲以及中东不同,我们是个信仰自由的国度,佛教道教回教都可以自由的传播,你们基督教也不例外。”
白霜华无可奈何的冲秦林翻了个白眼,就我们白莲教不可以……
利奇吃了一惊,没想到秦林对欧洲和中东的情况如此熟悉,这在同时代的中国人里面非常少见,甚至颠覆了他之前的某些印象。
“愿上帝的荣光照耀这片土地。”利奇打着怪腔怪调的中国话回答,同时很虔诚的在胸口划了个十字,正要继续和秦林攀谈,却见这位将军已转身和明智玉子说话了。
秦林把两个畏畏缩缩的寡妇叫出来,介绍给明智玉子,说她们俩本来想出家为尼,结果琼州的尼姑庵不肯收留,我想当尼姑和当修女也差不多,所以干脆带到这里来,和你做个伴。
“啊,正好,秦君你想得太周到了!”明智玉子非常高兴,和戚秦氏、崔如萍攀谈起来。
两个寡妇早已被大群人不人鬼不鬼的“番鬼”吓得晕头转向,忽然见到明智玉子相貌和中国人一般无二,神态又亲切温和,立马把她紧紧扯住,活像捞到一根救命稻草。
旁边利奇听到他们对话,立刻眼睛放贼光,好像捡到宝贝似的,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本圣经拿在手上,结结巴巴地道:“哈哈,两个,刚刚到中国就有两个,你们、你们都是我的……”
我靠,这洋和尚也太急色了吧?牛大力卷袖子准备揍他。
没想到利奇司铎按着圣经又说:“……都是我要亲自施洗的信徒,上帝呀,太好了,愿主赐福给你们!”
嗨,原来利奇是个狂信徒,跑到中国来传教,刚到就有两个愿意入教的,把他高兴坏了。
戚秦氏、崔如萍被这黄毛鬼吓得脸色发白,直往明智玉子身后缩,对“赐福”一点也不领情,两人还悄悄嘀咕,玉子小姐模样儿简直就和白瓷做的观音像一模一样,倒也像个带发修行的,这洋和尚钩鼻子蓝眼睛黄头发,哪里像个和尚,分明就是夜叉嘛!
利奇乐了一阵子,忽然停下来,朝秦林鞠了个躬:“秦将军,您是位伟大的骑士,您拯救了加拉夏女士和罗布、瓦韦等众多基督徒,又为我们送来了渴慕上帝荣光的两名姐妹,为了感谢的义举,我决定送给您一件珍贵的礼物。”
礼物啊,我最喜欢了,秦林嘿嘿直乐。
白霜华却不屑的撇撇嘴,暗道西洋人就是喜欢胡吹大气,我们中国人送礼都很谦虚,再贵重也说是区区薄礼,这洋人却自夸礼物珍贵,不知道是个什么稀罕玩意儿?
众人随着利奇来到教堂,他从行李中取出一只羊皮匣子递给秦林:“听加拉夏提到过,您不仅是勇敢地将军,还是位神奇的医生,所以这件礼物你应该用得上。”
秦林老脸一红,医生嘛倒也谈得上,只不过老子是摆弄死人的,身后的胖子是正宗医馆学徒。
羊皮匣子非常精致,带着暗色的花纹,锁扣还是白银打造的,秦林揭开盒盖,只见里面装着一些褐色的树皮和颗粒颇小的种子,他不认识,就朝陆远志使个眼色。
胖子挠了挠头皮,“奇怪了,我学药比学医还要多些,偏偏不认识这是什么玩意儿。”
“它叫做鸡鸡大。”利奇一本正经的介绍。
鸡鸡大?我噗……众人狂喷,秦林笑容格外古怪,明智玉子和白霜华都面红过耳,这名字一听就知道是春药啊!
陆远志和牛大力更是坏笑不迭,心说咱们秦长官正好用得上这味药,洋人倒也知情识趣。
利奇眨巴眨巴蓝眼睛,不晓得这些人为什么忽然笑起来,解释道:“这是新大陆刚刚发现的药材,对寒热病有非常好的疗效,西班牙人把它当作绝密,不过您也知道,在耶稣会面前没有任何秘密。”
总会有虔诚的信徒在祷告时把秘密泄露给神父……
别人还在笑个不停,秦林的脸色却凝重起来,心头暗自思忖:寒热病,那就是疟疾啊,鸡鸡大……
“利奇司铎,你说的应该是金鸡纳吧!”秦林问道。
“也可以这么说,读音都差不多。”利奇点了点头。
秦林长吁一口气,小心的盖上了盖子,这羊皮匣子顿时变得宝贵起来。
利奇刚学会中国话,好多地方还没有融会贯通,再加上这是新物种,没有标准的音译名字,所以才闹个笑话。
金鸡纳,乃是美洲的一种植物,它的种子、树叶和树皮对疟疾都有疗效,尤其是树皮的疗效非常之好,提炼出来的奎宁,另一个名字就叫金鸡纳霜。
秦林很早就在医馆用青蒿治疗过疟疾,如果用青蒿和金鸡纳联合给药,防治疟疾的效果,在同时代绝对属于神迹!从此东南亚的热带雨林,对中原民族将不再是无法涉足之地……
宝贝呀!秦林捧着羊皮匣子,两只眼睛闪闪发亮。
“怎么,这种药材很宝贵吗?”白霜华用传音入密悄悄问他,又皱了皱眉,看起来分量不多啊。
秦林嘿嘿干笑,分量的确不多,可这里至少有一两百枚种子,咱们可以大批种植嘛。
金鸡纳树在热带亚热带环境生长,本来两广和琼州就可以种,但秦林考虑利弊得失之后,决定一半种子带给金樱姬,让她在台湾南部种植,另一半派人秘密带往云南,请思忘忧在土司领地上大量种植,告诉她这种东西非常珍贵,一定要好好保护。
传教士经常要深入蛮荒,所以利奇带了不少金鸡纳,用来防治疟疾,结果到了壕境一看,中国南方高度发达,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过欧洲,并不是蛮荒落后的原始地区,不会有太多感染疟疾的机会,于是他留了少许自用,大部分都给秦林了,换取这位将军对耶稣会的好感。
处理好金鸡纳的事情,秦林悄悄拉了拉明智玉子:“给我介绍利奇神父,就是为了他手上的金鸡纳吗?”
明智玉子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有这种药材,但我知道他除了耶稣会司铎的身份之外,还是罗马非常有名学者,我和他谈了谈,发现他对数学、天文、航海和冶炼的造诣都很精深。”
这是哪尊大佛啊,咋没听说过他老人家的大名呢?秦林抠抠头皮,主动和利奇司铎攀谈,试探着流露招揽之意。
利奇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我已经发誓把全副身心献给在天的父了,所以不能为您服务,对于一位耶稣会的司铎来说,尽可能的撒播福音,让主的荣光照耀这片东方的土地,才是至高无上的责任。”
靠,狂信徒啊!秦林撇撇嘴。
罗布和几位葡萄牙夫人小姐倒是非常感动,在胸口画着十字,都说利奇司铎不愧为天父的忠实仆人。
利奇看看秦林似乎有些不高兴,蓝眼睛眨了眨,笑道:“噢,对了,这样吧,请秦将军为我取个中国名字好吗?他们都说应该入乡随俗,按东方的风俗办事。”
“你想取什么名字啊,罗便臣,彭定康,还是卫斯理?”秦林意兴阑珊地应付着。
利奇讪笑道:“还是按同音的吧,我叫马里奥·利奇,中国人把姓放在前面,那么谐音就是利玛窦,不过我听说中国人取名喜欢用福、德、财这些吉利的字眼……”
秦林喉咙口突然像是噎住了,怔怔地看着这位司铎,半晌才吐出一口气:“老兄,老兄还是叫利玛窦吧,别换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