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克渎每天中午不要下人跟随,独自外出“散步”,其实是为了最近才勾搭上的一个小媳妇,那女人几乎成了他的外室。
顾晦明掌握了兄长的行踪,发现他正好途经友恭桥,便精心设计了双重掩护的谋杀:
首先在桥上袭击顾克渎,用石块砸头、然后砸烂他的生殖器,伪装成三桥迷案的凶手再次作案——前三起死者的下半身被鲜血染红,找当时在现场的目击者就能打听到。
然后,如果官府察觉到和前三起命案有所区别,那么就杀死戚大郎,再伪造戚大郎畏罪自尽的假象,以此来掩盖真正的凶手。
顾晦明挑拨戚大郎状告顾克渎,将顾克渎奸污戚秦氏一案弄得尽人皆知,就是作案的前期准备。
顾晦明考虑再三,觉得计划已经天衣无缝了,于是案发前两天通知戚大郎,声称顾克渎为了名声,希望他澄清自己奸污戚秦氏的谣言,有什么话可以好好说,让他到时候来顾氏后山别馆商量。
戚大郎听到这话,真是意外之喜,当即盘算又能捞一笔,他是个酒鬼,和狐朋狗党相处免不了走漏点风声,这就在案发之后进一步坐实了他“敲诈不成行凶杀人”的罪名。
案发当天午时末,戚大郎按照约定来到顾氏后山别馆,不过等着他的不是顾克渎的银子,而是死亡的陷阱,顾晦明和心腹顾三将他推入池水中,戚大郎不会水,当场活活淹死,尸身就沉在水池底下。
接下来,顾晦明赶到友恭桥,从身后袭击了顾克渎,有心算无心,罪行进行得非常顺利,后脑勺上的狠狠一击,就断送了顾克渎的性命,然后顾晦明砸烂了受害者的生殖器,又将凶器扔进河中,伪造成三桥迷案凶手再次行凶的样子。
到这时候,顾晦明就自以为再无疏漏了,官府会被前面发生的三桥迷案牵着鼻子走,即使三桥迷案的真凶落网,恐怕他也难以否认这起案子,官府更会屈打成招,将案子坐实成铁案,一了百了嘛。
即使发生什么意外,官府从三桥迷案这边转出来了,顾晦明仍有借尸还魂之计,到时候他抛出戚大郎的尸身,伪造一个畏罪自尽的现场,杀死顾克渎的罪行就被戚大郎顶了。
殊不知秦林神目如电,首先从友恭桥底聚集的鱼群,找到了作为凶器的石块,然后又发现了死者下半身被砸烂而不是被割去,第一时间就识破了模仿三桥迷案凶手作案的诡计,揭开了顾晦明布设的第一重迷雾。
事已至此,顾晦明不得不铤而走险,当天下午趁着顾家办丧事忙忙乱乱,回到别馆捞起戚大郎的尸首,由顾三赶着马车运往城东五里沟,他亲自模仿戚大郎的笔迹,在石头上刻下了“大仇得报、以死赎罪”八个大字。
结果事与愿违,这第二层迷雾在秦林锋利如刀的目光之下,依然连一个回合都没有熬过,就被割得支离破碎、戳得千疮百孔,露出了顾晦明千方百计试图掩盖的真相。
顾晦明脸色通红,像受伤的野兽一样呼呼喘息,狠狠地盯着秦林:“败在你手下,我心服口服,其实在友恭桥的时候,我就觉得可能这次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了……”
“你倒是很有自知者明嘛!又何必走到现在这一步呢?”秦林看着顾氏正堂屋中间挂着的黑漆泥金“孝悌”牌匾,再次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顾克涟、顾克汐刚回过神来,一起叫道:“好你个野种,为了家主之位,做出这等事情!”
唐敬亭气得面红耳赤:“以弟弑兄,人伦惨变,真是琼州士林之耻,岭南士林之耻啊!”
海瑞什么也没说,摇着头叹息不已,他以前对顾晦明颇有好感,可现在看来,也只能懊恼自己瞎了眼,看错了人。
顾晦明突然哈哈大笑:“士林之耻,人伦惨变?哈哈哈,唐知府你真会说笑!是,我弑兄,不过说到士林之耻,还有人排在我前头呢!”
顾克涟、顾克汐听到这句话,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想要冲上去捂住顾晦明的嘴巴,可顾晦明把眼睛一瞪,那种如疯如狂的样子,又吓得他俩往后退了两步。
唐敬亭厉声道:“顾晦明,你什么意思?”
顾晦明咬咬牙齿,一声不吭,仰脸望着灵堂正上方挂着的孝悌二字,一个劲儿冷笑不迭。
“官人杀死大老爷,都是为了我。”二娘子不知什么时候已从后面走了出来,脸色十分的苍白,嘴唇瑟瑟发抖,目光却痛惜的凝在顾晦明脸上。
顾晦明脸色终于变了:“如萍!”
如萍没有理会他,朝众人福了一福:“事到如今,妾身也不必瞒着什么了,大老爷他荒唐无耻,竟连、竟连弟媳也不肯放过,借生意上的事情支走晦明,寻机将我玷污……后来妾身以死相逼,他才把主意打到戚秦氏头上,但戚秦氏走了之后,他又对妾身出言调戏……”
白霜华发出了幽幽地叹息,从那天潜入顾府见到的情形,就已心生怀疑,没想到罪行就在自己身边一一上演,终于得到了证实,她心情很不愉快。
秦林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同样在心底发出一声叹息。
海瑞和唐敬亭都惊得目瞪口呆,没想到琼州士林名门顾家,竟然会有这种人伦剧变,两人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了顾克涟、顾克汐兄弟俩。
顾家兄弟神色慌张、眼神躲躲闪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根本不敢反驳二嫂如萍的话。
看到这个样子,海瑞什么都明白了,顾家兄弟就算不是顾克渎的帮凶,也是知情者,有纵容、包庇之嫌,而“野种”顾晦明和妻子如萍在顾家受到什么样的屈辱,也就不言而喻了。
“顾晦明啊顾晦明,你好糊涂!”海瑞又是心痛,又是气愤,白胡子直发抖,颤声道:“就算家丑不可外扬,你何不告到唐知府这里?难道老夫和唐知府不能替你主持公道?却坐下这等杀人害命的罪业,糊涂啊糊涂!”
唐敬亭也愁眉苦脸地道:“唉,这种牵涉隐私的案子,可以在二堂秘密审判的,本府也会尽量不外传,顾晦明你竟然铤而走险……顾家在琼州士林首屈一指,闹出这等事来,本官教化牧民的政绩这下子荡然无存啦!”
白霜华冷哼一声,双眸中寒冰与烈火交织,嘴角不屑的撇了撇,哼,你们是真不知道,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秦林看着她摇了摇头,现在什么也不必说了……事实就是绝好的讽刺!
顾晦明皱着眉头,耷拉着嘴角,表情非常古怪地看了看海瑞,半晌才苦笑道:“海青天,记得您说过,凡断案疑难原被告必屈其一,与其屈兄,不如屈其弟。”
轻轻的一句话,却好似九天里炸响的惊雷,将海瑞震得魂飞魄散,他木木呆呆地僵立当场,嘴唇剧烈地哆嗦着,身形摇摇欲坠。
为了维护纲常礼义,为了保护兄友弟恭地道学教诲,海瑞早早定下了“与其屈叔,不如屈其侄,与其屈兄,不如屈其弟”的预设标准,以为这样做可以维护忠孝仁义,可以整肃世道人心。
可海瑞万万没想到,偏偏就是这预设标准,让顾晦明对他和他的弟子唐敬亭彻底失去了信心,做出了连害两条性命的血腥案件——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家丑不可外扬、与其屈兄不如屈其弟等等道学纲常,为这起血案推波助澜,达到了人伦惨变的顶点。
顾府血案的事实,已证明了预设标准的错误,海瑞竭力要维护的礼义纲常,恰恰被他自己亲手破坏!老先生只觉喉头一甜,身子直挺挺地倒下。
“老师,老师!”唐敬亭惊呼着,从旁扶住了海瑞,几个府衙随从替他掐人中,揉太阳穴,好半天才醒来。
悠悠醒转的海瑞,一个劲儿地看着秦林,嘴唇嗫嚅着还说不出话来,眼神焦急而愧疚。
秦林抓着海瑞有些冰凉的手,轻轻拍了拍:“海老先生,你要说什么,我已明白了。断案者自己首先要严守本心,不为外物所动,才能秉公执法、不偏不倚;而所谓心存善念、意图把公正之外的其他东西塞进审判之中,以贫富、长幼、尊卑来预设立场,最终只会适得其反。”
海瑞费力地点点头,唐敬亭眯着眼睛若有所思,这师徒俩并不是愚顽昏庸之辈,甚至要算得上同时代的好官,破除心中的执念壁障之后,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
数日之后,琼州士林还没有从顾府血案的震动中恢复过来,预料之中、期待已久的诏令终于抵达:张四维、严清等联名上奏,朝廷将大清官海瑞起复,升授南京右都御史。
都御史乃是正二品大员,以海瑞声望之隆,朝廷恐怕还要进一步的重用,琼州士林中人齐齐奔向海瑞的居处,恭贺他步步高升,却被两名妾室婉言拒绝,挡在了门外。
“老师何必如此呢?”书房之中,唐敬亭苦笑不已。
海瑞运笔如飞写着奏章,直到写完最后一个字,才投笔而起,笑道:“老夫有何面目去做右都御史?当年江陵相公没说错,老夫是万年青草,可以傲霜雪而不堪为栋梁,唯秦林之才远胜老夫,若朝廷任用得当,真乃国之干城、诛戮奸邪之利器,老夫宁愿辞掉右都御史,也要保奏他起复原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