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州开发不久,张、李两家争论的田地,就是永乐年间新开垦出来的,田泥呈现出肥沃的褐色。
唯独挖出那块埋入地里很深的界石,三尺多深的坑底却有一层黄色偏红的泥土,与普通的田泥颜色区别很大,再联系案件争议的开端,那场淹没了田地、冲毁了田坎的洪水,答案也就昭然若揭:这是洪水漫过沉积下来的新鲜浮土。
为什么深埋土中的界石底下会有新鲜浮土呢?毫无疑问,界石被挪了地方。
“真、真是没想到啊,当时看起来全部田地都是这么黄不黄红不红的,哪晓得过了几个月,上头的变成熟土,底下埋着的还是原来的颜色!”老李叹口气,摇头苦笑不迭。
他想占张家的便宜,利用山洪暴发冲毁田坎的机会改变了界石位置,却没想到就是给他提供机会的山洪,又留下了界石被挪动过的确凿证据,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
秦林把老李训诫几句,同样让他在供状上画了花押,令他将界石移回原来的位置,今后再不可想这些歪点子。
李家和张家都表示心服口服,那姓张的大族尤为感激,苦求秦林留下来吃酒,他笑着拱拱手,上马飞也似的去远了。
琼州府城,留下来的两名亲兵弟兄,已在五峰海商的配合下,悄悄找到了戚老大和戚秦氏的住处。
这是一所有些破败的背街小院子,收拾得倒还干净,戚秦氏就木木呆呆地坐在院子里面,两只眼睛空洞无神,手拿着鞋样和针线,久久刺不下一针。
秦林踏入院子之前目光四下一扫,低声问亲兵弟兄:“戚大郎呢?”
亲兵苦笑起来:“拿到银票就去嫖去赌了,暗门子、黑赌档太多,还没找到。”
这样来的钱,亏戚大郎肯要,也亏他还有心情去吃喝嫖赌!秦林很不舒服的抓了抓头发,强压下胸中蹿出的火苗子,缓步走进了小院。
啊!戚秦氏立刻站起来,看样子她精神非常紧张。
“不要怕,别着急,我们是来帮你的,我们是好人。”白霜华柔声安慰着,她轻缓的语声带着独特的韵律,戚秦氏散乱的目光被她吸引过去。
白霜华笑盈盈地看着对方,她的眸子里似乎有种神秘莫测的力量,戚秦氏散乱的目光渐渐凝聚出了焦点,神情平静下来。
从府衙出来就神志昏乱的戚秦氏,终于被魔教秘术安抚下来,神志恢复了七八分,朝着秦林和白霜华点点头:“嗯,你们是好人,你们帮我的,可、可为什么海大人他……”
戚秦氏低头嘤嘤啜泣,白霜华赶紧柔声安慰,半天才让她止住涕泣。
“我、我不哭了。”戚秦氏用擦了擦眼泪,“从府衙出来,大郎就拿着银票走了,当时我就下定决心这辈子再也不哭,没想到刚才……真是不好意思。”
秦林朝白霜华赞许地笑了笑,不是教主大人亲自出手,戚秦氏这种遭受了严重心理打击的情况,只怕不容易平静下来接受询问呢。
白霜华扭过脸,谁要你夸奖,好稀罕么?
秦林诚恳地看着戚秦氏,温言道:“尽管这样做可能让你很痛苦,但我必须请你再想想,有没有谁可能站出来作证?物证可能是取不到了,主要得靠人证,有了人证,本官就可以想别的办法,撬开顾克渎的嘴巴。”
“让我想想,花红、柳绿,芯芳姐?”戚秦氏苦苦思索着,半晌又摇了摇头:“不行,我不能害她们!”
秦林和白霜华相顾苦笑,这种事情发生的地点,和普通的强奸案有很大区别,就是在庭院深深的大宅门里面,有可能作证的不是顾府下人,就是府中同族亲戚,谁会帮戚秦氏这么个外人,来指控自家老爷?而且顾府势大,明里暗里的报复,也足够吓倒很多人了。
戚秦氏忽然眼睛一亮,不过很快又黯淡下去,想说什么又不没说。
秦林观察力何等敏锐,立刻追问道:“你想起什么了?说来听听也无妨嘛。”
“我是想顾二老爷来作证,大老爷对我、对我那个完了,我听见二老爷在屋外头喊,让大老爷放过我,唉,可惜那时候已经晚了。”戚秦氏迟疑着说道,神情又羞又怒。
话刚出口,秦林和白霜华就露出古怪的神色,顾二老爷就是顾晦明,他会站出来指证自己大哥?明明他在断案时,一个劲儿的为顾克渎辩解嘛!
戚秦氏见状就急了:“我、我不是胡说,你们不知道,二老爷和大老爷是不一样的,大老爷真是坏透了,吃喝嫖赌什么都来,对下人也非常凶狠,二老爷却为人正派,勤勤恳恳做事,对我们下人也很好……审案时他帮大老爷,毕竟是兄弟手足,但我想如果他良心发现的话,说不定……”
唔,这样啊,秦林摸着下巴稍作思忖。
“顾家兄弟就没一个好的,亏你还替他说好话,贱货!”戚大郎被亲兵弟兄拖着,脑袋上鼓起来几个大包,不停地挣扎,嘴里又叫道:“放开我,你们什么人啊?我花自己银子去赌去嫖,关你们什么事?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嘛!”
戚秦氏别过脸,眼泪一串串掉下,她发誓不哭,可总忍不住要哭。
“摁在地上!”秦林冷着脸,森冷的目光盯住戚大郎。
牛大力冷笑着走上去,一用劲儿,就把戚大郎脸朝下摁在花圃里。秦林不慌不忙的踱着步子,突然提起脚,粉底官靴狠狠踩在他脸上,踏上劲儿来回碾动,把他那张讨人嫌的脸深深的踩到了泥里。
“哎哟哎哟,这位长官,饶命、饶命啊!小的嘴贱,呜呜呜……”戚大郎已说不出话了,因为被秦林踩得嘴巴张开,不由自主地含了满嘴污泥。
“长官,饶了他吧。”戚秦氏跪在地上,看看像条癞皮狗的戚大郎,又哀恳地看着秦林,丈夫再不成器,见他受苦,终究心软难受。
秦林把脚慢慢挪开,吩咐牛大力放开戚大郎。
呕……戚大郎费力的掏着口中污泥,被整得狼狈不堪,眼角余光躲躲闪闪的打量秦林,以他混迹市井多年的经验总算看出来了,这位长官是绝对惹不得的。
“你刚才说顾家兄弟没一个好人,顾克渎就不用说了,顾晦明在海公审案时帮他哥哥说话,也算人之常情,难道你知道他还有什么劣迹?”秦林眯着眼睛,锐利的眼神钉在戚大郎脸上。
着啊!白霜华心头叫好,如果能抓住顾晦明的什么把柄,就可以逼他说出实情。
戚大郎谄媚的笑着,口气非常委屈:“顾晦明当然不是个东西,本来答应咱五十两银子,这件事不就结了?后来又说他哥哥不愿给,弄得小人只好告到衙门去,结果还不是赔了原来的数?我看呐,那顾晦明一开始就是想黑了咱这五十两,揣他自己腰包里头,所以才骗我,说他哥不愿给钱。”
原来还有这么回事,秦林顿时觉得奇怪,顾家算琼州府的世家大族了,家中广有钱财,戚大郎怎么说顾晦明要黑他五十两银子?
细问才知道,顾克渎是顾家老太太亲生儿子,长房长子,底下还有顾克涟、顾克汐几个兄弟,而顾晦明是个私生子,长到三岁才认祖归宗,连名字都没按辈分来排,在顾家的地位也就比大管家稍微高一点,尽心竭力做事也只能拿自己那份月例银子,手头并不丰裕,所以戚大郎才有这种怀疑。
戚秦氏听了半天,终于忍耐不住:“不,二老爷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我在顾家听人说,顾家的产业,如果不是他费心保着,早就被大老爷几兄弟折腾光了!”
“你个小贱人,别是你和那顾晦明有一腿吧?”戚大郎骂骂咧咧的,只碍着秦林这凶神在场,不敢动手打戚秦氏。
“住口!”秦林一声断喝,“戚秦氏,你放心,我会尽力帮你洗刷冤屈;戚大郎,你这王八羔子,老婆已经够可怜了,你还拿那造孽钱去吃喝嫖赌,还算人吗?摸着良心好好想想!”
说罢秦林拂袖而去,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戚大郎和戚秦氏今后的路还长得很,要怎么走,得看他们自己……
秦林回家时,天色已经擦黑,老管家拿着一封大红请帖,说是顾二老爷亲自来拜,因主人不在,留了这张请帖,明日顾家老太太寿辰宴请四方贵客,恳请秦长官大驾光临。
“我正要去找他,就主动送上门。”秦林弹着请帖,冷笑数声。
第二天上午,秦林骑上马,带着亲兵弟兄们去琼州城西的顾府,他是掐着时间的,果然路上就撞见了乘凉轿的海瑞和唐敬亭。
“昨天的两起案子,在下详查了一遍,这是原被告的供状,请两位看看。”秦林面无表情,把两份供状分别丢给海瑞和唐敬亭。
“唔,秦长官查案还真是仔细啊,老夫倒是粗疏了。”海瑞毕竟是海瑞,看了看他就很爽快的承认有疏失。
唐敬亭就不服气了,脸色黑沉沉的:“昨日不欢而散,原来秦老弟是查这个去了,些许争产业的小案算得什么?老师和本官若不是为着‘三桥迷案’殚精竭虑,没得闲工夫管这些小案子,也不会这么粗粗下判。”
三桥迷案?秦林眉头一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