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初年天下颇有几分中兴气象,琼州府虽然比不上杭州、月港、广州那样的大海贸商埠,琼山港码头仍然非常忙碌,数不清的福船广船打鱼船进进出出,将琼州岛上的黎族土布、五指山的药材运往大陆,也将茶叶瓷器丝绸从广州雷州运到这里。
千帆竞渡的码头一艘旧式广船缓缓进港,完全不引人注意,一行十余人弃舟登岸,无论渔夫还是码头力工,都绝不会想到这些行色匆匆的人里面,就有前任的太子太保、锦衣卫都指挥使,搅动京华风云的秦林。
不过秦林发配琼州锦衣卫效力的圣旨,早已明发天下,他也就没有刻意隐藏行踪,这支明显带着北方口音、人人神情彪悍身手敏捷的小队伍,就落入了有心人的眼中,而巨灵神般的牛大力和胖乎乎的陆远志,更是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码头东边,三名衙役互相看了看,一起朝府衙方向匆匆走去;码头西边,两个短小精悍的汉子也点了点头,很快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一炷香的时间之后,两个汉子走进了锦衣卫琼州府百户所……
五峰海商早已替秦林置办下一座院落,位于府城东南角,三进院子,后面还带个大花园,中间池塘清澈见底,四周种植着许多热带花木,一条竹子搭建的回廊,里头钢丝架子上还站着只五彩缤纷的鹦鹉,布置得颇具南国情调。
一名老管家笑盈盈地介绍着各处房间和花木的名目,态度非常恭谨:“秦长官,这里是按金宣慰大人发下的图样布置的,您还满意么?”
“唔,不错。”秦林点点头,看得出来这是用了心的,见那大鹦鹉颜色鲜艳,缓步走过去逗弄。
鹦鹉拍着翅膀叫起来:“小冤家,别花心,小冤家,别花心!”
“扑哧……”白霜华忍俊不禁,鹦鹉的口气和金樱姬如出一辙,人虽不在秦林身边,还要派只鹦鹉过来看住他。
白霜华用易容秘术改扮了的,看起来就像个冷峻的俊俏后生,可这一笑吧,就好像冰山融化春回大地,就算瞎子也能瞧出她分明是位红颜俏佳人。
宅子里留的丫鬟仆人颇为吃惊,没想到秦长官的亲兵官校里面,还藏着位绝色丽人,不少怀春少女互相挤眉弄眼:咱们这位主人啊,真是个风流不羁少年郎呢。
老管家也低着头,想笑勉强憋住,为什么主人特意吩咐要弄这么一只鹦鹉,现在总算是明白了。
秦林大囧,抓住鹦鹉威胁道:“再胡说八道,把你毛拔光,叫你做个光屁股傻鸟!”
“唔……”鹦鹉像是听懂了威胁,害怕的低声呜咽着,还用两只翅膀捂住眼睛。
陆远志、牛大力和众校尉顿时哄堂大笑。
看到秦林的窘态和鹦鹉的古灵精怪,白霜华乐不可支,春生双颊、眼波流转,刹那间的芳华让庭院中盛开的百花都黯然失色。
不不,我这是怎么啦?我是为了劝服他联手起义、逐鹿天下,和他定下一年的赌约,才到这里来的……白霜华赶紧收敛心神,俏脸又重新罩上了一层冰霜。
房子是现成的,铺盖箱笼一应俱全,到处收拾得干干净净,秦林一行真正是拎包入住,很快就安顿下来。
吃过午饭,草草沐浴更衣,秦林穿上锦衣校尉的飞鱼服,头戴无翅乌纱,腰系鸾带,挎上绣春刀,拿着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的公函,率众弟兄去百户所报到。
陆远志这厮是个没心没肺的傻货,见秦林这幅打扮就呵呵地笑起来:“秦哥,当年在蕲州你也是这副打扮,没想到几年过去,蟒袍玉带都穿过,今天这套校尉衣服又重新穿到身上了。”
“死胖子,哪壶不开提哪壶啊!”秦林朝胖子肥头上敲了个爆栗,又干笑两声:“各位弟兄,咱们在京师有多风光就暂且不要提了,现在我重新做回校尉,你们也陪着成了军余,说话办事都注意点。”
众弟兄齐声应诺,既然舍了大好前程,陪着秦林发配琼州,那就是铁杆的心腹弟兄,早做好了心理准备。
白霜华没好气地瞥了秦林一眼,“哼,还不是说给本教主听的,放心,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那就好,秦林笑着抱抱拳,别的不怕,就担心教主大人遇到朝廷鹰犬们,一言不合暴走起来大杀四方,琼州百户所的锦衣官校还不够她杀呢,岂不因为自己的缘故,给琼州所的弟兄带来了无妄之灾?
这时候的府城都不大,步行一顿饭的功夫就到了百户所驻地,只见门口站着两名身穿鸳鸯战袍、手握长矛的锦衣力士,神情倒也有几分威严肃穆,街上行人都自觉的远远避开这处衙门,实在要过就从街对面绕过去。
牛大力拿着公函正准备进去投递,秦林从他手中接过来,自己朝百户所门口走过去。
区区琼州所,只是秦林漫漫征程上一处歇脚的小栈,他既不需要也不屑于在这里图谋什么,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没摆前任大员的架子,没有派人通传,而是自己先来投公函,连衣服都换成了普通校尉装束。
秦林走上去,冲着守门的锦衣力士拱手施礼,然后把公函递过去:“两位弟兄,在下锦衣校尉秦林,奉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公函,调派贵百户所效力,劳烦二位通传一声。”
两个力士似乎早有预料,互相交换眼神之后,一名进去通传,另一名就把长矛往前一横,冷森森的矛尖几乎戳到秦林胸口,恶声恶气地道:“不许擅闯锦衣亲军驻地,你就等在这里,有什么事自有本所长官发落!”
陆远志、牛大力等弟兄先是一惊,继而火冒三丈,秦长官虽然被革去一切职务,毕竟曾是本卫上司,身份摆在那里,怎么力士就敢如此无礼?照官场上不成文的规矩,革职的上司经过旧日下属辖区,这里百户还该恭恭敬敬出迎才是呢!
“大胆!”牛大力挽起袖子,露出凶神恶煞的样子,想教训教训那不懂规矩的锦衣力士。
秦林摆摆手止住牛大力,自己往后退了两步,无所谓的笑笑:“无妨,咱们在这里等等吧,既有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的公函将我发往琼州效力,谅这里百户也不会把我再发回京师吧?嗯,那样的话,倒是求之不得呢。”
这就是开玩笑了,秦林革职、发琼州府效力,有万历皇帝的圣旨,有锦衣都督刘守有的公函,这才万里迢迢到琼州来,琼州的锦衣百户有多大官,能把秦林又踢回京师?
不远处的茶座二楼临街的位置,四面围上用贝壳镶嵌的漆雕屏风,楼梯处几名衙役把守住,口称知府大人与贵客谈论诗文,闲人一律不准上来。
与知府唐敬亭同桌的正是海瑞海刚峰,他们得知秦林抵达的消息,就早早的等在了茶楼上,用过午膳之后,又沏了两遍茶水,终于等到了秦林前来百户所报到的一幕。
“此子笑对莽夫之辱,真可谓襟怀冲淡、不骄不躁,倒是有几分可造之才!”唐敬亭没口子的夸着秦林,因为老师有意将他收录门墙,将来说不定就成同门中人了,而且一个是文官,一个是武臣,这师兄弟之间只有互相帮助,不会互相竞争的。
虽然唐知府觉得秦林重新登上权力舞台的机会不大,但双方无冤无仇的,能栽花就不种刺,这是官场通行的惯例嘛。
海瑞细细地抿着苦丁茶,不置可否地道:“再看看,也许是骤然被贬谪,心志为之所夺,所以委屈隐忍呢?那就太令老夫失望了,须知人不可有傲气,也不可无傲骨啊!敬亭,这是老夫肺腑之言,你须得谨记、谨记。”
“老师高论,学生佩服之至。”唐敬亭嘴里佩服佩服,心头却颇不以为然,老师你一身傲骨,到头来被贬居家十五年,要不是张四维、严清那伙人要借你头上“大明第一清官”的帽子,来为他们自己装点门面,恐怕就一辈子老死在琼州了呢!再说了,任你傲骨铮铮,顾老二出到八十两银子,你还不是连轴转的替他母亲写贺寿文?
罢罢罢,我唐某哄哄你得了,让我照你说的去做,那就敬谢不敏吧……
正说话间,百户所里头大群人涌出来,海瑞和唐敬亭就停下议论,专心看那边事态如何发展。
锦衣卫琼州百户所百户莫智高,是个五短身材的中年人,皮肤非常黑,眼眶深陷下去,颧骨有点高,唇边两撮焦黄的胡须,穿着锦衣卫的飞鱼服,胸前挂正六品武官补子。
“秦长官,秦长官大驾光临,弊所蓬荜生辉啊!”莫智高满脸堆欢的迎出来,笑得整张脸都快要烂掉了。
难道莫百户并没有受刘守有私底下的嘱托?海瑞和唐敬亭远远看到此情此景,心中都觉诧异。
陆远志和牛大力则把刚才那力士瞪了一眼,哼,还是你们长官懂事,咱们秦哥是做过本卫大员的,你何必摆出那副嘴脸?
秦林笑着拱拱手:“莫百户,在下是革职流配人员,不敢妄称什么长官,如今拨付麾下,还应尊您一声长官才是呢。”
“啊,秦长官被革职流配了?”莫智高惊叫起来,声音大得几乎整个琼州府城都能听见,顿时吸引了街上行人的目光,两边走路的老百姓,茶馆底楼喝茶的客人,商铺里挑选货物的顾客,都把这边看着,狐疑地打量秦林,指指点点的说不晓得他犯了什么王法,流配到我们这个偏远地方。
陆远志就有些不乐意了,横了莫智高一眼,靠,你丫喉咙挺大啊,要不要拿个喇叭给你,好让全琼州府的人都知道咱们秦长官被革职流配到这里来了?你丫耍猴呢?
莫智高阴阴地一笑,正如陆远志的猜测,他是故意的。
本来吧,秦林虽然革职发琼州军前效力,他老婆徐辛夷还是魏国公府的大小姐,他的亲朋故旧遍及朝野,就连江陵党诸位大佬,也有不少门生故吏留在朝中,任谁都不能不有所顾忌。
不过,琼州府地方是中国最南端,实在太偏远了,莫智高不见得尽数知道秦林身后的势力,更不曾目睹京郊送别时那众星拱北斗、群峰朝太岳的一幕。在他心目中,毕竟县官不如现管,本卫都督刘守有写信密嘱,为了攀上刘都督这棵大树,为了前程似锦荣华富贵,莫智高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秦林脸上却古井不波,像是什么都没察觉似的,仍旧笑道:“不错,莫百户没有来得及看公函吗?在下因抬棺死谏,于午门之外挨了三百廷杖,又革职发配琼州百户所效力。”
三百廷杖?琼州所的官校们倒抽一口凉气,脸色就有点变了:这人是钢浇的、铁铸的、油炸的、还是水煮的?这么多廷杖都没把他打死!
“绵里藏针,柔中带刚,此子有些意思!”茶楼上,海瑞禁不住击节叫好,对秦林的欣赏又增了三分。
唐敬亭失笑,忽然又想出一条老师要将秦林收录门墙的理由,当年海瑞抬棺死谏,秦林也抬棺死谏,所以老师才这么青眼有加啊。
不过海瑞没挨廷杖,这点就远不如秦林出彩了,但话说回来,如果海瑞挨三百廷杖,估计会被打得只剩下肉渣子吧。
莫智高也心头一抖,晓得能挨三百廷杖还活蹦乱跳的都是牛人,不晓得身后有多大势力保住他。
可想到锦衣都督刘守有的暗示和允诺,所谓利令智昏,莫智高把心一横,朝身边心腹打了个眼色。
一名琼州所的校尉弯了弯腰,疑疑惑惑地道:“秦长官真个被革职发配本所效力?那就是普通校尉了……好像、好像拜见上官,就该行庭参吧?”
莫智高故意不看秦林,两只眼睛望着天,阴阳怪气地道:“那怎么好意思呢,秦校尉,你说怎么办?”
行庭参就是照例向上司下跪,其实,像稍微客气一点儿的上司,都会免了庭参,首先是顾全下属的脸面,其次也显得心胸宽广,体恤下情。
更何况像秦林这种朝廷大员身份,革职流配过来的,按照不成文的规矩,反而该旧下属朝他叩头,而不是他来行庭参。
陆远志、牛大力怒火冲天,卷着袖子就要冲上去揍人。
白霜华垂着头,双眸中电闪雷鸣,脚下不声不响的把黄土夯成的路面踩下去一寸多深——如果是别的场合,她早就一掌把莫智高脑袋拍成烂西瓜了。
不知怎的,她对秦林经常没有什么好脸色,可别人瞧不起秦林,教主大人就会非常非常的生气……
莫智高没来由感觉后背发凉,好像被最凶恶最可怕的魔神盯住似的。
喂,喂,秦林手放在背后摇了摇,白霜华的杀气之重,他站在前面,都感觉头发炸起来了。
白霜华很快发觉不妥,赶紧收敛了杀气,莫智高才没有被吓得尿裤子。
“奇哉怪也,刚才怎么回事?”莫智高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又看了看秦林,只见他依然笑容莞尔,并没有发怒的样子,这才把心思定下来,将牙齿狠狠一咬,板起脸不说话,只用眼角余光盯住秦林,等他行庭参。
琼州所几个心腹都笑起来,咱们百户大人就是耍猴呢,不怕你秦某人当过多大官儿,难道还有死灰复燃的机会吗?专门迎出来,才好当街让你下跪嘛,嘿嘿嘿,耍的就是你!
茶楼上面,唐敬亭看得直摇头,“莫百户太过分了,做人如此不留余地,实在太急功近利,连老上司、旧下属的体统都不顾了,秦某人年纪虽轻,毕竟做过锦衣卫都指挥使……”
官场上这是不成文的规矩,比如海瑞当过官儿,后来因某些缘故被革职回乡,难道他还要给门生唐敬亭下跪行礼?那就太不合人情,也违反儒家纲常。
武官之间,讲这套没士林文官严格,但秦林当初官比莫智高大了无数倍,一朝被贬,莫智高就毫不顾忌情面,这怎么都显得很卑劣无耻。
“敬亭,也不能这么说啊。”海瑞捏着胡须摇了摇头:“毕竟庭参是朝廷法度,莫智高既不愿主动免掉,秦林也就只能……罢了,老夫且看他如何应对。”
街面上不少人把目光集中到了秦林身上,琼州府的百姓也不晓得这是什么人,只知道他是犯罪被贬谪的,就有许多青皮光棍、无赖闲汉等着看热闹。
莫智高和他的心腹们得意洋洋,今天这一幕看见的人越多越好,传扬越广,刘都督才越满意!
“刘守有啊刘守有,原来你给我这么大一个欢迎礼。”秦林突然轻蔑的笑起来。
“怎么着,还敢口称刘都督名讳?”刚才那力士又挺起长矛,恶声恶气地喝道:“你到底跪不跪?不跪,就滚回去!”
如果秦林拂袖而去,那就正中了奸计,刘守有和张鲸、严清等人又可以借题发挥了……
秦林摆摆手止住快要暴走的弟兄们,非常无奈地叹口气,然后伸手解衣服:“唉,天气真热啊,我汗都出了一身……”
呃,他这时候脱衣服,什么意思?众人面面相觑,茶楼上的海瑞、唐敬亭也搞不清状况。
哪晓得衣服刚刚解开,还没有脱下来,莫智高和琼州所的全体官校就矮了一截,齐刷刷的跪在地上磕头,山呼舞蹈:“恭请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