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徐文长所料,曾省吾接到秦林的消息之后反复思忖,始终将信将疑,这才又到秦林府上守候,可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想着众位江陵党同僚将会在潘晟府上相聚,他只得匆匆离去。
怪不得曾省吾,他确实和秦林一块办了蓟辽总督杨兆贪腐巨案,深知秦林的本事,又很清楚张居正对秦林的欣赏,但张四维毕竟在过去的整整十年里,都是坚定不移的江陵党干将,甚至是张居正在内阁的左膀右臂,就算此前曾省吾也觉出了几分端倪,可哪里就能妄下断言呢?
但是,这时候恐怕潘晟已经在写辞去大学士的奏章,众位同僚也在讨论今后以张四维掌舵的前进方向了吧!到底该怎么办呢……
曾省吾心中焦灼,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潘晟府邸。
正如他所料,申时行、王国光、张学颜、李幼滋、王篆等江陵党干将济济一堂,热烈地讨论着今后的方向。
王篆信心满满,大声道:“潘兄虽然不幸去职,仍然掌礼部科举取士之权,凤磐兄顶上首辅,申阁老鼎力相助,过些天在下或者余有丁也入阁,略效绵薄之力,一定会让老师的遗愿变成现实,开创万历朝的中兴盛世!”
李幼滋也道:“以前总觉得凤磐贤弟有些格格不入,现在想起来,倒是在下没有推诚置腹……”
因为潘晟写辞去首辅大学生的奏章,张四维就没来,免得好像他催逼着潘晟辞职似的,不过他人没在这里,江陵党的诸位大臣仍交口称赞,尤其是为人质朴的王篆。
曾省吾心中十分焦灼,本来以理智和与张四维十余年的交情看,他最多只是有点心眼多而已,秦林的说法并没有证据;可要是不把秦林的话说出来吧,心中又实在不安得很,好像大错即将铸成。
终于他忍不住了,看看这里都是江陵党实打实的股肱心腹,便驱走了仆人和丫鬟,亲手关上了花厅的大门。
“曾老弟,你……你这是做什么?打劫么?”王国光开个玩笑,自己先呵呵笑起来。
可看到曾省吾严肃认真的神态,众人就知道不是开玩笑了,就连奋笔疾书的潘晟也停下了笔。
曾省吾咬了咬牙,朗声道:“诸位老先生听我一语,张四维可能有问题!有消息说他和严清为首的旧党交往,恐怕将不利于新政!”
什么,你没吃错药吧?王国光、李幼滋等人大眼瞪小眼,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王篆忍不住道:“曾兄你不是开玩笑?你在哪里,听什么人说的?”
“我、我不能说出来。”曾省吾脸色红了一红,嘴唇动了两下,又问道:“难道,你们就没察觉到几分端倪吗?往日太师在的时候,在下就觉得张四维有点阳奉阴违,恐怕他对太师、对新政的态度,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是,张四维确实和太师有过不同意见,但也只是小处争执,大处他从来没有违拗过啊!”王篆不服气的辩道,想了想,又说:“张四维是太师提拔进内阁的,就像我们都曾经蒙受太师恩德一样,难道太师的眼光还会有错吗?”
此言一出,众人连连点头,张居正十年间执掌朝纲,几乎所向无敌,而且扎扎实实的开创了万历朝头十年的中兴局面,这是任何人无法否认的,要说张太师看错了人,竟被张四维蒙蔽,江陵党众干将无论是从感情上还是理智上,都无法接受。
张学颜皱了皱眉头,放缓了语气:“老曾,不是咱们信不过你,如果突然有人告诉我们,说你其实是旧党安插在我们中间的内线,我们也是一样不会相信的。你究竟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说出来,咱们参详参详。”
曾省吾脸红了红,狠狠地咬了咬牙,干脆豁出去了:“是秦林告诉我的!”
“呃……”江陵党众大臣全都傻了眼,半晌之后,王篆哈哈大笑:“曾尚书真是、真是……唉让下官说什么好呢?太师生前,就常说秦某人三句话里头没半句真的,从来胡扯白赖,他的话也能当真?”
曾省吾终究有些不服气:“秦林审阴断阳,都说他神目如电,想必是有了证据,才敢这么说的。”
“三省贤弟,我们不是信不过秦林。”张学颜摇着头,把曾省吾按在椅子上,笑道:“办案是办案,朝廷大事是朝廷大事,秦小友为人是极好的,但毕竟才二十来岁……”
文官最讲科分资历,我是万历五年丁丑科的,你是万历八年庚辰科的,我就是老前辈,你就是末学后进,大明两百年间一以贯之。
像秦林年纪轻轻,又是锦衣武臣,虽然办了很多的案子,替朝廷立下赫赫功劳,也颇受江陵党众大臣看重,但涉及到朝政大事,众位大臣依然不认为他有参与的资格。
张居正是江陵党首领,他的几个儿子就差了一层,张居正也只是培养张敬修几兄弟而已,着眼于十年二十年之后,现在就让张懋修来做江陵党魁首试试看,王国光、曾省吾能听他的?
儿子尚且如此,女婿就更差了一层,毕竟在这时候大部分人心目中,女婿终究是外人,何况秦林这家伙,娶相府千金似乎还是靠耍赖……
这也是张居正临终时,对真正中意的继承人秘而不宣,让秦林谋篇布局于十年之后的原因吧!老泰山心里很清楚,现在就让女婿接掌江陵党,不过是让江陵党立刻分崩离析而已,他是江陵党的魁首,不是江陵党的皇帝,众人以志同道合相交,也绝非他的臣子和奴才。
曾省吾被众位故交说的哑口无言,他本来就将信将疑,心中疑窦难消,忍不住说出来而已,见众位故交都十分笃定,便也不再坚持意见,只是心头好像总压着一块大石头,感觉极不舒服……
秦林在街面上问巡街的锦衣官校,知道曾省吾去了潘晟府邸,快马加鞭赶了过去。
他骑在高头大马的背上,骑得高看得远,离着还有一里把路,就看见潘府中门大开,众位部阁大臣辞别而出,乘上轿子四散离去。
秦林赶紧又加了几鞭子,曾省吾坐着轿子正往这边走,被他拦了下来。
“秦世兄。”曾省吾揪着黝黑的胡须,目光有些游移。
秦林急着冲上去,扯住曾省吾的衣袖:“曾尚书,怎么样了,潘老先生有没有改变主意?”
曾省吾摇了摇头,笑容带着三分苦涩,感情和理智告诉他张四维没有问题,但直觉告诉他,秦林很可能是对的。
“带我去,带我去找潘老先生!”秦林扯着曾省吾就朝潘府走,将这位兵部尚书扯得跌跌撞撞。
凡是认得这两位大人物的路人,见状就把舌头一吐:秦将军果然是扳倒冯保的幕后黑手啊,看他对兵部尚书都是扯住就走!
“秦世兄、秦世兄放手!”曾省吾用力挣脱秦林,舔了舔嘴唇,苦笑道:“现在去,也许已经晚了,潘老先生、潘老先生他半个时辰前就写好了奏章,现在恐怕已经送到了通政司。”
慢了一步!秦林懊丧的抓着头发。
曾省吾默默地看着秦林上马,挥鞭,打马远去,心中的不安之外,又多了几分愧疚……
“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秦府书房,徐文长苦笑着叹口气,满脸无奈之色。
秦林根本不可能有实打实的证据,现在的局面,张四维和严清都是朝廷大臣,难道他还能找出张四维亲笔写给严清的信件,或者找到什么证人?江陵党不相信他,简直是必然的。
事实上,秦林也是从张诚那里得到的消息,再加上锦衣卫和女医馆两条线上的零星情报,确证了张四维有问题这个结论。
关键是,他知道、他相信,可别人不相信啊!江陵党众大臣年纪最小的都将近四十岁,十几二十年的宦海沉浮,秦林二十岁出头,又无凭无据的,怎么可能让他们相信呢?
“老泰山啊老泰山,您干嘛对我没个好声气,总说我三句话没半句真的?”秦林无可奈何的挠着头皮,可不是嘛,张居正生前要是告诉王国光他们,说秦林为人实诚从不耍心眼,是有一说一实话实说非诚勿扰,江陵党众大臣对他的信任度也要高些嘛!
徐文长拈着花白的胡须,瞅着秦林就笑:“上得山多终遇虎,秦长官你平日里撒谎骗人耍滑头使心眼,这下说真话别人也不信,报应啊。”
秦林撇撇嘴,徐老头子还笑得出来,唉,这时候张紫萱在就好了,她一定有办法说服那群叔伯辈的。
可惜,张家的儿女们扶棺南归江陵,张紫萱不在京师,张敬修张懋修几兄弟同样一个也不在。
“其实吧,这件事也并不是全无益处。”徐文长思忖着,慢慢说道:“江陵党现在自然不相信秦将军您,可等他们吃了亏,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您再让他们唯命是从,那就容易得多啦,对您接掌江陵党的谋篇布局,倒是不无好处。”
徐文长所言自有他的道理,江陵党众大佬把持朝纲,一个个位居要职,春风得意马蹄疾,秦林作为小字辈,贸然要想执掌江陵党,谈何容易!就算有张居正女婿这层关系,有张家儿女暗中鼎力相助,十年间达成目标也颇觉为难。
等到江陵党吃了亏,他们才信服秦林的话,那时候秦林要上位,情形就不一样了。
可秦林就苦笑起来,端着茶碗喝了一口,只觉嘴里发苦,将茶碗放下,摇着头道:“问题是,我怕从今往后朝廷里面就没有了江陵党!”
“不、不至于吧?!”徐文长惊得站了起来,衣袖带过桌面,叮当一声打碎了茶碗。
即使是宦海沉浮数十年,历经挫折磨难的徐文长,也觉得不大可能,江陵新政锐意革新,天下百姓欢欣鼓舞,江陵党众正盈朝,牢牢把持着朝政,万历就算打压他们,也不可能尽改张太师新政,尽逐江陵新党啊!那不是给大明王朝自掘坟墓吗?
秦林手指头点着桌面,冷冷地道:“徐老头子,你终究只能做师爷啊,历经这么多磨难,还没明白过来?”
徐文长颓然坐倒,浑身几乎瘫软,他想起来了,完全想起来了:像张居正、胡宗宪、戚继光这类人,不会太清廉,往往有权谋手腕,可他们有底线,因为他们的目标是国泰民安,是中兴盛世,这才是他们努力的终点,而那些不太光明的东西,只是通往终点所必经的曲折。
但是,另外有些人是不一样的,他们眼中根本没有是非,没有正义,完全没有装着黎民百姓,为了一己之私,可以弄得百姓怨声载道,弄得生灵涂炭!比如王本固,比如杨兆……
“不过,我不会放弃的。”秦林眯着眼睛,手指头屈起来,重重地敲击在桌面上:“想毁掉我的江陵党,做梦!”
我的江陵党?近乎虚脱的徐文长突然想笑,突然之间又恢复了力气,秦林这厮还真是厚脸皮啊,大概也只有他这种打不烂、砸不扁、捶不碎的牛皮糖一样的家伙,才能挽救难以收拾的局面吧……
又是皇极门朝会,建极殿大学士潘晟为避瓜田李下,递交了辞去大学士职位的奏章,万历皇帝朱翊钧再三挽留,无奈潘晟心意已决,只得予以批准。
潘晟的高风亮节,得到了朝臣的一致赞许,那些想出个大名,准备好弹劾奏章,说潘晟受冯保举荐为首辅、应当革职查办的监察御史,也就悄悄收回了奏章,现在去放马后炮,就实在得不偿失了。
“潘爱卿的奏章里头,举荐了张爱卿四维,群臣以为张四维能胜任首辅吗?”万历笑着伸了伸手:“请六部九卿廷推吧!”
“臣以为张四维公忠体国,堪为群臣表率,可以胜任首辅!”吏部尚书王国光放出了当头炮。
“微臣附议!”
“微臣附议!”
“臣等附议!”
申时行、张学颜、李幼滋、王篆……江陵党的声势依然浩大,附议声在朝堂响成一片。
秦林长叹一声,他无法阻止这一切。
万历和张四维的眼睛里,同时露出了亲眼目睹猎物上钩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