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百官按品级在皇极门丹陛上下排好班次,文臣班首没有了张居正伟岸的身影,不少官员都心中感慨,江陵党众大臣更是怅然若失,毕竟那道身影在过去的整整十年里,一直屹立在文臣班首,巍巍如太岳。
现在排班首的,就成了次辅张四维,他不但身材远不如张居正高大修伟,身后也没有打扇的宫女,脚下也没有铺地的红毯,脸上神情多阴柔变幻,而非张居正的顾盼雄飞——就连得了老花眼的人都很清楚,现在文臣班首的这位,胸襟气魄比起前任要差了许多。
钟鸣磬响,三声净鞭,万历皇帝朱翊钧登临皇极门御座,冯保持拂尘在旁伴驾,张鲸和张诚落后几步,俯首低眉神态恭顺。
冯保耷拉着吊梢眉,阴恻恻的目光往底下一扫,在秦林脸上稍稍停留,最后落在了张四维身上,鼻子里发出重重地冷哼。
张四维神情颇为惴惴不安,苦着脸向冯保投去告饶的谄笑。
曾省吾、王国光等江陵党大臣见状,心态就是一叹。
大家都知道在此之前,张四维已几次三番的前往冯督公府上解释,毕竟太监封伯爵没有成例,太过匪夷所思,并非他故意为难,而是事情确实不好办。
可冯保并没有原谅张四维,反而步步紧逼,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或许,这是冯保在张居正死后,刻意摆出的姿态吧!
当此时节,江陵党也只有暂时隐忍,毕竟张居正的死导致了很多变数,反对新政的顽固派蠢蠢欲动,为保新政就只能与冯保合作,而且潘晟入阁拜首辅的事情,也得冯保不从中作梗……
曾省吾发现冯保目光不善,就低声叹道:“为保思明(潘晟字)入阁拜相,恐怕凤磐兄要受点委屈了。”
王国光笑笑,很有自信地道:“前日愚兄和凤磐谈过,他很开通的,说咱们都是故太师江陵相公旧友,十余年努力推行新政,彼此肝胆相照,思明做首辅,就和他自己做首辅是一般无二,就算他被冯保逐出内阁,咱们还有潘思明,还有申汝默,另外还可以再推王篆、余有丁入阁补位嘛!”
内阁首辅张居正过世,剩下的次辅张四维、申时行仍是江陵党骨干,加上王篆、余有丁均为一时名臣,有足够的资格入阁拜大学士,可见江陵党树大根深,对朝局的掌控力度之大,不论冯保逐走谁,仍有一大群替补,而且每个替补都是声名烜赫的栋梁之材!
曾省吾又深为可惜地看了看秦林,神色带着几分歉意,现在江陵党为保大局,不得不与冯保妥协退让,连大将张四维都要忍辱负重,秦林也只能暂时受点委屈了,将来再慢慢想办法帮他吧……
不论曾省吾还是王国光、潘晟、张学颜,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知道,其实秦林才是张居正暗中选定的真正衣钵传人。
万历坐定之后,百官山呼舞蹈,御座旁边的冯保拖着长声喝道:“百官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吏部尚书王国光闪身出列,朗声奏道:“启奏陛下,故太师张先生溘然长逝,首辅之位虚悬,首辅者调理阴阳、统率百官、为天子之辅弼也,不可长久空缺,故老臣奏请尽早选定良材,辅佐陛下经邦治世。”
御座上的万历帝朱翊钧微微颔首:“朕时至今日,常思张太师昔年英风锐气,似乎犹在眼前……唉,抚今追昔不胜感慨呀!至于首辅空缺嘛,王爱卿可有合适的人选?众位爱卿亦可举贤荐能。”
吏部侍郎王篆出班奏道:“礼部尚书潘晟老成谋国,有经邦济世之大才,已故张老太师曾多次亲口赞许,臣请陛下以潘晟为内阁首辅!”
“臣附议。”户部尚书张学颜闪身出列。
“微臣附议。”兵部尚书曾省吾也跟着出列。
“臣附议。”
“臣等附议……”
吏部尚书王国光、工部尚书李幼滋、礼部侍郎余有丁、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王颖元、通政司右通政崔成霖、大理寺少卿赵文秀纷纷出列,附议声响成一片。
万历笑容依旧,可眼角眉梢露出几分嫌恶之色,这样的场景,让他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了张居正生前的局面,如今张太师已死,可江陵党依然充塞朝堂……
“老臣之见,与诸位有所不同!”
这一声惊动了文武百官,定睛看去,正是白须飘飘的刑部尚书严清!
“哦?”万历来了兴趣,身体略往前倾:“严老尚书有何高见?”
严清朝上作揖:“陛下,潘晟是故太师张居正的老师,所以故太师临终举荐他接掌首辅之位,其实是顾念师生之情谊,而潘晟虽老成干练,却不通权变、不明韬略,非宰相之才,执掌礼部尚书可算人尽其才,做内阁首辅却有些不妥。”
他这番话说的入情入理,确实潘晟是张居正的老师,也确实没有多大的本事,在礼部这种清水衙门做尚书还差不多,当首辅实在有些力不从心,只是他年纪大、资格老、脾气好,由他来做首辅,朝廷各派系都不会太坚决的反对。
潘晟被严清说了一通,老脸稍微红了红,毕竟他做惯了老好人,对方又指斥自己不适合做首辅,就不方便开口反驳。
万历稍作沉吟,似乎拿不定主意,就把探询的目光投向了冯保。
冯保早等在这里了,便笑道:“老奴以为,潘尚书为人老成、智虑深远,不像有些人眼界狭窄、身列辅臣而尸位素餐……老奴以全副身家性命保荐潘尚书,继任内阁首辅!”
“嘶……”底下惊呼声响成一片,听到这话是人都知道潘晟已走通了冯保的路子,否则冯督公怎么肯这么卖力的保荐他?并且,身列辅臣而尸位素餐的那位,一定是骂的张四维了。
潘辰向张四维投去了充满歉意的目光,江陵党的大局,新政的继续推行,需要他暂时的隐忍。
张四维用一个微笑作为回应……
冯保既然发话,御座上的万历就点了点头,朗声道:“冯大伴扶保朕冲龄继位,一向忠心耿耿,连冯大伴都肯用全副身家性命来保荐潘尚书,想来潘爱卿一定是宰辅之臣的最好人选了。那么,潘爱卿以礼部尚书进建极殿大学士,入阁办事。”
潘晟连忙山呼谢恩,建极殿大学士是仅次于中极殿大学士的衔号,张居正死后就没有谁封到中极殿大学士,他这就是首辅了。
陛下竟如此信重冯保!文武百官尽皆骇然,张四维说了不管用,江陵党群臣说了不管用,冯保一保荐,陛下立刻采纳……传言果然不虚,张江陵死后,冯保已经掌控时局了!
冯保麾下阉党则欢欣鼓舞,徐爵、陈应凤等辈弹冠相庆。
唯有排在武臣班首的三朝老臣、定国公徐文璧如同老僧入定,稍后一点的位次里,秦林和刘守有两位脸上古井不波。
冯保志得意满,御座上的小皇帝仍如此信重,让他心中颇为欢喜,不过事情并没有完,他朝大理寺少卿赖传声使个了眼色。
赖传声是阉党中人,早已做好为冯督公效犬马之劳的准备,立马跳出来,捧着本章奏道:“臣有本,弹劾武英殿大学士张四维!”
江陵党众臣面面相觑,预料中的东西,终究是来了……
“哦?”万历茫然不解地道:“张爱卿在故太师时,就入阁办事了,多年来兢兢业业,你为什么弹劾他?”
“张四维做次辅,有十过:其一为官庸碌、尸位素餐,其二贪赃枉法、卖官鬻爵,其三心胸狭隘、妒贤嫉能,其四钳制言路、谋国不忠……”
赖传声洋洋洒洒列出十条罪状,大部分是捕风捉影,也有一两条确有其事。
冯保多年苦心经营,阉党虽不如江陵党人才济济,乌合之众倒也不少,一时间许多阉党站出来弹劾张四维,附议之声不绝于耳。
王国光、曾省吾等江陵党当然也站出来替张四维辩护,但张居正已死,缺少了能与冯保抗衡的领军人物,就显得底气稍有不足。
群情汹汹,也只有那些无派无系、浑厚老实或者因各种原因不求上进的官员,才得以置身事外,比如说秦林的老把兄张公鱼张都堂,他老人家遇到这种朝堂政争,照例神游天外,对争吵声充耳不闻,要不是两只眼睛还睁着,别人简直要以为他在打瞌睡呢。
秦林见状失笑,从荷包里取出一小块碎金子,趁人不注意就扔到张公鱼额头。
“好大的马蜂!”张公鱼吃了一惊,回过神来却见并非马蜂而是块小小的碎金子,不禁抬头看了看天空,暗道今天是啥好日子,居然天上掉黄金。
“嘘,嘘……”秦林朝张公鱼挤眉弄眼,终于张都堂有所察觉,秦林便冲着前头张四维做了个捧的手势。
别看张公鱼浑浑噩噩的,这时候福至心灵,立马站出来奏道:“赖传声弹劾不实。张四维入阁数年,功绩有口皆碑,所谓十条罪状,多系捕风捉影……”
张四维暗觉诧异,看了看替自己辩护的竟然是没多少交情的张公鱼,便朝身边的申时行点点头,认为是他授意门生为自己帮忙的。
申时行知道张四维误会了,却也没解释,朝张公鱼鼓励地笑笑,心头有些纳罕:这个有钱门生,从来在朝会上装木偶,今天是吃错了药吗?
万历也注意到这个替张四维辩护的佥都御史,早听说他是个糊涂蛋,没想到关键时刻并不糊涂嘛……
“有的说好,有的说坏,可张四维只有一个,到底是好是坏?”万历皱着眉头,似乎很难决定,终于侧着脸问道:“冯大伴,你说说张四维这人怎么样?”
冯保幸福得全身像通了电,看来张江陵死掉,陛下真的失了主心骨,以前首辅的地位,就该让给我冯督公啦!
“老奴以为,张学士固然学问是不错的,但经邦济世的干才毕竟缺了点儿。”冯保假装思忖,半晌又道:“做一员封疆大吏那是不错,但辅佐圣恭嘛……”
“朕晓得了。”万历不假思索地道:“回头替朕拟旨吧!”
一句话叫朝堂静的可以听见心跳,文武臣僚都没有想到,陛下竟对冯保这么信任,就是武宗正德皇帝对刘瑾,恐怕也不过如此。
冯保说让潘晟做首辅,潘晟就做首辅,冯保要让张四维滚蛋,张四维就得滚蛋!
赵高、十常侍、童贯、刘瑾……在许多官员的心目中,历朝历代权阉的面目,仿佛都集中在了冯保那张阴恻恻的脸上,几位忠直的大臣就准备回去买棺材,待写好谏书,就要抬棺死谏。
江陵党诸大臣也暗自心惊,以前张太师活着的时候,没见冯保这么嚣张啊,谁料到太师归天,冯保竟有今日!
哈哈哈,冯保的心中早已被喜悦充盈,他今天大获全胜,而且胜得如此的彻底,如此的酣畅淋漓!
以至于,他根本连秦林都不想理会了,今天已经捧起一位首辅,逐走一位次辅,哪里还需要拿一个小小的锦衣卫都指挥使开刀?和他计较,反倒失了权阉的派头呢。
满打满算,对付秦林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冯督公觉得简直比拍去一枚灰尘还要容易。
朝会终于结束了,万历离座而去,冯保本要回司礼监,两名慈宁宫小太监说太后有招,冯保迈着四方步一摇一摆地过去了——换做以前,每逢太后传召,他可是一溜小跑的。
文武群臣过皇极门前广场,内金水桥,一路从午门出去,忧虑的、嗟叹的、欢喜的、庆幸的,大伙儿神色各异。
唯独投向秦林的目光,更是百般复杂,公然得罪了冯保冯督公,还会有好下场吗?连次辅张四维都倒了大霉呢。
“得罪冯督公他老人家,秦某人就等死吧!”一名阉党官员恶狠狠地说道。
陈应凤马蜂眼一睁,狞笑让脸上肌肉直抖:“死也罢了,就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徐爵也笑,大概今天下午,最迟明天,冯督公手书的命令会下到东厂,秦林就要为鲁莽的行为付出代价了。
能击倒这样强大的对手,真是格外叫人快慰啊,徐爵暗自发誓,秦林被抓到东厂之后,自己一定要亲手“招呼”他,以此来表达对他的敬意。
徐爵和陈应凤心目中,是隐隐有些害怕秦林的,但从今往后,他们不必再为这位强大对手操心了……
不过,也有人真正的关心着秦林。
“赶快回南京,魏国公府。”曾省吾走过秦林身边的时候,低声嘱咐他,如今也只有魏国公府可以暂时庇护秦林免遭冯保的伤害了。
曾省吾刚刚走开,另一边右都御史吴兑冲着一名门生大声嚷道:“非也非也,石君所言大谬不然。谁敢陷害忠良,老夫绝不与他善罢甘休,到时候必定据理力争,就算抬棺死谏,也决不屈服!”
听起来好像是教训门生,但秦林很清楚,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吴兑用生命发出了铁的誓言。
王国光、张公鱼等等更多的官员,也或明或暗表示了关切与支持。
秦林在朝堂上,并不缺朋友,尽管身在龙争虎斗,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的官场,他此时心里面仍感觉到了一股股暖意。
冯邦宁等在午门外,他用纱布和绷带裹着脑袋,活像个木乃伊,因为有碍观瞻就没去朝会,见徐爵、陈应凤等阉党大将出来,个个面带喜色,他就知道伯父已在朝争中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少爷,老爷今天大获全胜,保潘晟、贬张四维……”陈应凤口沫横飞,向冯邦宁介绍着今天的情况。
秦林和刘守有肩并肩地走出来。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冯邦宁顿时七窍生烟,带着亲信就冲上去,将秦林围在午门之外。
难道他竟敢在天子脚下、午门之外公然行凶?诸位官员都惊得不轻,胆小怕事的成国公朱应桢甚至悄悄往后退了两步。
陈应凤嘿嘿笑着,往掌心吐了两口唾沫,要是少爷愿意,他不介意亲手把秦林抓起来,反正冯督公下道手令,秦林就会被抓进东厂。
衣襟却被人扯了扯,陈应凤大怒:“谁他妈扯我……呃,徐大哥?”
徐爵神色极为古怪,伸着脖子东张西望,压低声音道:“老陈你看看,有点儿不对劲啊?”
午门外头这地方,向来是负责宫禁的旗手卫、锦衣卫、金吾卫站岗巡逻,冯保在各级军官的位置上,安排了不少心腹和耳目。但现在,顶盔掼甲的一队队官校,却没一个是徐爵、陈应凤认识的。
徐爵心急如焚,赶紧低声呼唤冯邦宁:“少爷,少爷……”
冯邦宁这草包却没会过意,头也没回,红着两只眼睛盯住秦林:“姓秦的,这次你没有亲兵校尉在身边了?”
秦林嘴里嘶的一声,往后跳了半步,两只手交叉护在身前:“难道你要倚多为胜?”
“算你聪明!”冯邦宁嘿嘿冷笑,一群如狼似虎的亲信校尉就朝秦林逼去。
“靠,人多欺负人少!”秦林装模作样的摇了摇头,忽然嘿嘿一笑:“不过,我的人好像比你多得多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