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顾宪成、严清,还是李幼滋、潘季驯,此时此刻各方关注的真正焦点绝不是慈宁宫或者乾清宫,也不是司礼监和文渊阁,而是灯市口外纱帽胡同的太师府,因为真正决定朝局走向的人,就在这里。
太师府依然门庭若市,前来探视慰问的官员络绎不绝,游七和姚八率领家仆们依然趾高气扬,宰相家人七品官,虽然相爷生了病,他们却不曾落了威风。
只不过,进进出出的官员们在谄媚的表情之外,多了点儿莫名的患得患失,而太师府的骄仆们,眉宇间的傲气总是消磨了三分,窃窃私语的次数也比往日增加了好几倍。
岂止这座府邸,从达官显贵,到京师小吏,从内朝的十二监四司八局,到外朝的六部九卿十三道监察御史,甚至紫禁城内掌握最高权力的那几位,谁不关切着太师府传来的消息?
太师府庭院深深的所在,粉墙青瓦的高大房舍之中,阿古丽、布丽雅捧着奏折,张敬修亲手用砂锅炖着药,游七率几名得力的家仆垂手等待,人人脸上都带着忧色。
大明朝的太师首辅张居正高卧床榻,他健康红润的脸色变得蜡黄,常常发出雷电之威、令百官胆寒的眼睛,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血丝,嘴唇焦干开裂,就连颔下漆黑的胡须,也多了几许花白。
是的,他病倒了,无可匹敌的太师,以雷霆手段和权谋机变让整个官场不得不服从于他,在万历年间长达十余年的累次朝争中所向无敌,在病魔面前并不比普通人享有更多的特权,他想支撑着去上朝,想继续大刀阔斧的推行新政,却已无能为力。
“拿、拿来!”张居正洪钟般的嗓音变得虚弱了许多。
波斯美女布丽雅捧着奏章站在旁边,闻言几乎滴下泪来,用咬字不准的官话劝道:“老爷,您生病了,应该多休息……”
“胡说,快拿来!”张居正眼睛一瞪,依然充满了不可抗拒的威严。
布丽雅没有办法,咬了咬嘴唇,最后还是把奏章递了过去。
张居正费力的拿着奏章细看,他当然知道布丽雅是为了自己好,但天下大事哪里是说丢下就能丢下的?
新政大业正在紧要关头,一条鞭法和东南开海都要全面铺开;缅甸莽应里继位之后,与四邻停战,休养生息恢复实力,近来又蠢蠢欲动;潘季驯治理淮河的奏章上来,要拨付钱粮、征调民夫……这一桩桩一件件关系国计民生的事情,叫张居正如何丢得开?
药香弥漫,张敬修细心的熬着药物,但他心里很清楚,这些药物对父亲的病没有多大用处,因为最好的几位太医都说,他们并没有什么把握,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偷眼看了看重病卧床仍在处理政务的父亲,张敬修这做儿子的实在心疼,可任何人都没办法劝服顽强的张居正,唯一的希望,就是妹妹尽早回来,她说的话,父亲总该听听吧?
“咳咳,敬修,你看潘季驯这个折子,秋天才能动大工,他现在就这么着急,难道以为你父亲真的顶不住了?这件事你看该怎么办?”张居正呵呵大笑,这些天他找到机会就给儿子讲解为政之道,也就是在病中,他越发迫不及待的希望儿子尽快成熟起来。
张敬修晓得父亲的用意,却故意不接茬,有些赌气地道:“父亲春秋鼎盛,身体一向硬朗,很快就会好起来,到时候再说呗。”
张居正声音有些嘶哑,没理会儿子的不满,自顾着说道:“就算父亲一病不起,也没什么关系,张凤磐、申汝默,还有你王、曾、李、潘诸位世叔,也会替父亲做完该做的事情。”
说着,张居正就有几分得意,他一手扶植出了势力强大的江陵党,他相信这些志同道合的朋友。
“父亲静心休养,等病好了,自己做更好,也不尽指望着别人!”张敬修把砂锅从红泥火炉上拿下来。
张居正笑了:“敬修,你是个正人君子,但要晓得书上说的不都是真话。什么君子群而不党?为政者,最为紧要的就是知人善任,把一群英才放在身边,辅佐你、帮助你,也在这个过程中培养合格的继任者。诸葛亮就是事必躬亲,结果死后没人能挑大梁,你父亲我,就不做诸葛亮!”
“好了,张凤磐、申时行都是您的左膀右臂,行了吧?”张敬修将吹凉的药递给父亲,对他的话倒是没有丝毫怀疑。
张居正虽然居家养病,但万历皇帝下旨准他在家处置政务,张四维和申时行也会每天造访太师府,毕恭毕敬的呈上各处奏章,敬请太师批阅,同时张居正的所有意见和建议,以及人事上的安排,仍像以前那样得到了不折不扣的执行。
尤为令人感动的是次辅张四维,据说他为了报答太师的知遇之恩,每天都在家里斋戒沐浴,向天祈祷太师尽快好转——这几乎是病人儿子才会做的事情,发生在当朝次辅身上,实在是难能可贵。
“唉,要是朝廷不把这些奏章发给父亲,让他真正安静下来养病,那就好了!”张敬修这样想着,又看了看府门的方向,暗道妹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回来了,回来了。”张懋修一边跑一边喊,兴高采烈地道:“妹妹和秦林一块回来了!”
“啊?”张敬修惊喜交集,本来算日程还有好几天呢,怎么来得这么快?
张居正脸色纹丝不动,似乎无动于衷,端着药碗的手却抖了一抖,将药汁泼在了薄被上,为了掩饰假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出嫁从夫,何必耽误秦林的功名?何况老夫也没大病,完全不必急着回来嘛!”
张敬修、张懋修两兄弟相顾而笑,父亲这话真是四个字——言不由衷。
秦林和张紫萱脚步匆匆地走进房中,看到父亲神情憔悴,张紫萱眼泪一下子就滚落下来,扑到父亲床边哀声道:“爹爹,你、你病成这样还在批阅奏章,又是何苦来哉……哥哥呀,你们怎不劝爹几句?”
张敬修、张懋修,还有闻讯赶来的张嗣修、张简修、张允修几兄弟,全都苦着脸,谁没劝过,可谁能劝得住父亲啊!
张居正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自嘲地道:“爹爹贪恋权位,自己不肯罢手,谁又敢不把奏章拿来?我还是大明朝的太师、首辅哩,天子许我在家理政,你就要夺我的权么?”
张紫萱苦中作乐的笑了一下,还待再劝,秦林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秦林当然知道张居正是在开玩笑,他贪恋权位,做不到淡泊名利,只因他抱负极大,选定了入世救国济民这条路,就不能做出世的闲云野鹤,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推行新政,为了国强民富。
“秦林……”张居正的目光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慈祥,破天荒的没有用训斥的口气和他说话,“把你叫回来,是我的主意,说什么图门汗、董狐狸入寇,是我让兵部曾尚书胡编的。”
老爷子还真是坦白啊,明说是编个理由,弄道圣旨招秦林回来!
秦林笑了笑,俯身道:“女婿有半子之份,自该回来探视。”
“倒不是为了见见你们。”张居正老脸微红,其实他有这意思,“老夫病倒之后,京师暗流汹涌,各方蠢蠢欲动,所以召你回来坐镇,以免万一之时突生变乱。”
“父亲!”张紫萱和几位哥哥大惊失色,什么叫“万一之时”?这可是不祥之兆啊!
秦林迟疑道:“刘都督那里……”
张居正直截了当地道:“刘守有和张鲸走得很近,严清那里也不安宁,我不放心他!”
虽没有明言,老太师眼睛里仿佛在说:我相信你!然后他又看了看长子张敬修和次子张嗣修,满怀深意。
秦林思忖着,重重地点了点头,无论是白莲教,还是别的什么势力,别想在这段时间兴风作浪!
“对了爹爹,我们请到了蕲州李神医,让他来替您瞧瞧吧。”张紫萱振作起精神,满怀希望地说道。
在进来的时候,就从管家游七嘴里得知了张居正的病情,他起初是痔疮,并没有当回事,哪知治疗之中病情越来越严重,出现了口中焦渴、身体燥热等等不良现象,最后终于卧病在床。
李时珍是大名鼎鼎的神医,当年也曾在太医院任职,并且和张居正是湖北同乡,张居正听到自然高兴,连声说请老先生进来。
李时珍穿青衣戴方帽,一把白胡子,两根大袖飘,颇有点仙风道骨的味道,进来就朝张居正施礼:“太师在上,小可奉召替您诊病,施展望闻问切之法,如有无礼之处,还望太师海涵。”
“无妨,李神医太客气了!”张居正笑着挥挥手,“你是蕲州人,我是江陵人,咱们是湖北老乡嘛,早就听说你是国朝神医,有起死回生之能,只可惜缘铿一面,直到今日才得相见。”
“岂敢。小可只懂医人的方子,太师是医国的能手,才真正称得上神医呢!”李时珍说着,就上去替张居正诊病,先望气色,接着听声音,再问病情,最后切脉。
李时珍以三根手指头搭在张居正手腕寸、关、尺三脉,良久不发一语。
别人尚在心中惴惴,秦林的一颗心早已往下沉去,须知李时珍不仅是当世神医,甚至可算做大明朝三百年医术第一,他平时替人诊脉,速度都快得出乎想象,往往三根手指头刚搭上去就有了结果,像现在这么久的,恐怕……
果不其然,李时珍的神色越来越凝重,前所未有的迟疑起来,放下张居正的左手,又去切右手。
这下连张紫萱也暗道不好了,她曾听青黛说过,爷爷李时珍神医妙手,从来只需要切一只手就行,只有极其疑难的病症,才会切两只手的脉象。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神医李时珍如此难以决断呢?
沉吟良久,李时珍才笑了笑:“太师没有大碍,待小可悉心开个方子,应该会有好转的。”
“呼……”张敬修为首的五兄弟都松了口气,暗道神医就是神医,太医院那群笨蛋一直没有把握,李时珍一来就有不同。
哪晓得张居正身为太师首辅,浸淫官场几十年,察言观色的功夫何等厉害,当即笑道:“老神医何必哄我?老夫官居一品,蟒袍当国,见惯了生死,一点风浪还经得起,你照实说吧!”
李时珍好生佩服,拱手道:“果然不愧是国朝的太师首辅!也罢,小可就照实说了。”
“病在肌内?”张居正问道,他也知道自己病这么重,不可能在腠理之间。
李时珍摇了摇头。
“病在内腑?”张居正神色微变。
李时珍迟疑着,仍旧摇了摇头。
张居正脸色一滞,眼神突如其来的暗了那么一下,最后仍笑着挥了挥手:“我晓得了,是病入膏肓,非药石所能及。有劳李神医,此是老夫寿限已到,怨不得医家术短。”
李时珍脸色沉重的长揖到地,不能救这样一位病人,他心中很不好受。
张家五子早已惊呆,如同泥雕木塑似的傻了眼,只有张紫萱心有不甘,强忍着内心酸楚,扯着衣袖将李时珍轻轻拉出去,刚出门转到拐角,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何必如此?!”李时珍慌得手忙脚乱,满脸为难之色,甚至有些羞愧难言,张居正曾替他题写本草纲目,到最后他却不能治好太师的病。
秦林跟了出来,朝李时珍歉意的苦笑一下,然后从身后扶起张紫萱,只觉她身体几乎瘫软,自己一松手就会摔倒。
扶着张紫萱在回廊的朱漆座椅上坐下,秦林沉声问道:“爷爷,我老泰山到底是得了什么病?怎么就治不好了呢?”
张紫萱身体虚弱无力,仍打起精神听李时珍怎么说。
“本来是没什么大病的,可放在张太师身上,就成了大病。”李时珍长长地叹口气,万分无奈。
原来张居正是大明朝三百年第一相,大刀阔斧的推行新政改革,实行富国强兵之道,但他本人并不算传统意义上的清官,学北宋寇准的所作所为,平生纵欲不节制,一顿上百道菜不显多,又喜欢美女,和阿古丽、布丽雅等美人纵情欢乐。
毕竟年纪大了,又加上长年累月处理政务十分劳累,这么纵欲当然熬不住,张居正就服食大补药物,他得到这些东西也容易,拿戚继光来说,就年年给张居正送辽参、鹿茸、海狗肾。
这些大补燥热的东西服食下去,一点两点还没什么,长年累月大量食用,就会导致虚火旺盛,看上去红光满面身体健壮,实则五脏六腑早已受损,不病则已,一旦病势压倒虚火,顷刻间病情就会凶猛无比,即使华佗复生、扁鹊再世,也难以救治。
“戚帅,戚帅后来没有送海狗肾了呀!”张紫萱惊讶地说着,忽然又懊悔之极,是没送海狗肾了,但人参鹿茸之类的,并不曾减少,而别的官员也常把全国各地的补药,当作礼物送张居正。
人参鹿茸之类,本来是治病救人的灵药,如果使用不当,反变成了害人的毒药!可这能怪送礼的戚继光,能怪其他的官员吗?他们可都是真心诚意巴望张居正能再活五百年呀!
李时珍拱拱手,摇着头叹息离去,为不能拯救这样一位治国之相而心怀郁闷。
张紫萱软软的靠在了石柱上,清泪从深邃迷人的大眼睛涌出,白皙的鹅蛋脸上就留下了泪痕。
秦林长长地叹口气,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夕阳把两人的身形,投出了长长的剪影。
不过,张居正招秦林回京,并不是让他安慰自己的儿女,而是有着艰巨的任务,很快里面就传出了略带嘶哑地喊声,招秦林入内。
如果说刚才骤然听到生死讯息,张居正还略有失态,那么现在他的神色已端严如常,抓着秦林的手,充满殷切地看着他:“既然李神医都那么说,看来老夫是阳寿已到了。秦林,你是当世干才,设若再过十年,老夫必把江陵党交到你的手上……”
张嗣修、张简修、张允修大惊,游七和几位仆人也神色变幻,张居正有儿子,而且状元、榜眼都有,他说这话未免叫人吃惊。
哪知身为长子的张敬修,和身为状元郎的张懋修却一副正该如此的表情,他们俩很清楚秦林的本事,也知道父亲为什么属意于他,和接下来要说什么。
果然张居正话锋一转,轻轻拍了拍秦林的手背:“不过,你太年轻,太年轻……所以,我只能把江陵党交给张四维和申时行,但是张四维资望太浅,曾省吾、王国光、李幼滋、潘季驯、王篆都不服他,申时行又是个好好先生……所以,到了十年之后,你资望养成,你……你知道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