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的夏天,空气燥热而沉闷,天晴阳光暴晒之下,路面尘土飞扬,混着骡马粪尿的臊味儿,直往行人鼻子里钻,就连骑着高头大马,或者坐在凉轿上的官老爷们,也觉得难以忍受。
胖胖的工部尚书李幼滋就用手绢捂住了鼻子,两朵高眉毛皱成了一团,夏天的凉轿说是轿子,其实和滑竿差不多,一把靠背椅子,底下穿两根供轿夫肩扛的竹杠,头顶上再撑把凉伞,当然挡不住四面八方腾起的尘土。
但让他更加焦虑不安的是老同乡、老朋友张居正的病情,自从太师爷病倒不能上朝开始,京师里的气氛就变得越来越古怪,文武百官像没头苍蝇似的瞎忙着,请托、攀扯、走访、打探,被别人问起的时候都故作高深,其实人人心里都没个底儿。
旁边工部侍郎潘季驯也坐着凉轿,比起李幼滋,他的四名轿夫就轻松多了,因为这位长年累月在治黄、治淮工地上忙碌的大人,身体清瘦得可怜。再加上被太阳晒得黧黑的面容,和因为过于辛劳而布满皱纹的脸,潘季驯只要脱掉官服,简直和田地里的老农没有区别。
“老潘,治淮的本章,你要抓紧了。”李幼滋突然没头没脑的来这么一句。
潘季驯愣了一愣,有些不明所以。
黄河、淮河、京杭大运河三河,既滋养了中原沃土上的黎民百姓,一旦泛滥又会赤地千里,所以向来是朝廷治水的重中之重。
前几年,潘季驯治水的重心放在黄河上,得到张居正的大力支持,朝廷拨付大笔钱粮,调集大批民夫,终于将黄河中下游千里河堤整修完备,各处渠道清理淤积,面貌焕然一新,其中筹措资金和粮食,也有秦林的三分功劳。
今年治水的重点将转移到淮河,潘季驯在年初就做了相应的准备,不过此时听李幼滋突然提及,他就不大明白了:“义河兄,时值夏汛,淮河涨水,咱们下令各府州县严防死守即可,季驯亦要亲赴治水前线防堵溃漏;至于兴办治河大工,总要到秋天枯水季节才能着手啊,现在就急着上奏章……再者,治淮的方略大体已定,但尚有几个细处,季驯还没考虑妥当。”
“等你考虑妥当,朝廷就不一定能拨钱粮下来啦!”李幼滋苦笑着叹口气,看看空旷的街道上并无行人,又低声道:“太岳先生一旦告病,谁来顶首辅之位?申汝默(申时行)是好好先生,不会坏你的事,张凤磐(张四维)也罢了,就怕皇上属意严清,到时候河工怕就不大妥当了吧,随便找点借口卡你一下,就让你成不了事。”
潘季驯瞠目结舌:“这、这怎么会呢?谁做首辅,都得治河呀!难道淮河两岸万千百姓的身家性命,都能不当回事,都能当作党争的筹码?岂有此理!”
“潘老弟啊潘老弟!”李幼滋苦笑着连连摇头,“你固然是赤心一片,可你认为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在乎黎民百姓吗?”
潘季驯默然不语,其实活了大半辈子,做到工部侍郎的三品高位,他非常清楚自己根本不适应这个官场,如果不是遇到求才若渴的张太师和推心置腹的李幼滋,恐怕永远不会有机会像现在这样,站在主持天下水利大计的工部侍郎位置上吧!
“那好,我现在就上治河奏章。”潘季驯揪着胡子说。
李幼滋笑了笑,在凉轿上把身子侧了些过来,低声道:“我刚才说的,不过是为保万全罢了,潘老弟也别郁结于心。太岳先生春秋鼎盛,也许会尽快好起来;咱们在朝中也稳占上风,凤磐、汝默位列次辅、三辅,即便是太岳先生告病致仕,他俩接掌首辅的机会,也远比严清大。”
潘季驯想了想,振作起精神:“那么,我们赶紧去隆福寺,替太师爷祈纕,唯愿神明保佑他快些好起来。”
说罢他就拍着凉轿的扶手,催促轿夫加快脚步。
李幼滋忍俊不禁,自己的这位副手,真是和官场格格不入啊……
在隆福寺为张居正祈祷的官员,当然不止李、潘两位,江陵党众位大臣和一些趋炎附势之徒都把名字刻在替张居正祈祷的碑文上。
监察御史丘橓是绝对不肯放过这种好机会的,他不仅把自己名字列入,还到处拉拢人,把别人的名字也刻上去,似乎人越多,他对张太师的拳拳之心就越显得赤诚。
或许是忙昏了头,他竟然把顾宪成等几个人的名字也列了上去,于是在李幼滋和潘季驯来到隆福寺的时候,这里正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争执。
顾宪成白愣着眼睛,理直气壮地叫道:“丘御史,你怎么把我名字也列在碑文上?须知顾某绝不做那趋炎附势之徒,岂肯做这种奴颜媚骨之事!”
在隆福寺来的众位官员,十个倒有九个是来替张居正祈福消灾的,闻言个个气得肚里生烟。
唯独刘廷兰、魏允中这几位老朋友鼓掌叫好,似乎朋友做了一场多么了不起的大事,个个与有荣焉。
李幼滋悄悄对潘季驯道:“潘老弟,你说谁做首辅都要治河,请再瞧瞧顾宪成这等人的嘴脸,假如他做了首辅,会不会把黎民百姓的身家性命,当作朝廷党争的筹码?”
潘季驯默然不语,即使面对滔滔黄河的滚滚洪峰,即使站在被洪水冲得不停颤抖的危险堤段,他也从无畏惧,从不退后,可看到顾宪成满脸通红、莫名兴奋的样子,他的心情却前所未有的沉重。
丘橓被顾宪成劈头盖脸一顿斥责,白愣着眼睛,愕然道:“上次我问顾先生,您、您不是点头答应了吗?”
“当时若干同僚都在,顾某何尝答应一个字?”顾宪成声色俱厉地问道,眼底却藏着三分得意。
丘橓猛然醒悟,知道上了顾宪成的恶当,问他愿不愿署名的时候,给你支支吾吾过去,以为他愿意列名;结果等到碑文刻出来,他又义正词严的说并没同意,好在这隆福寺门前大大的出个名,叫天下人都知道他清正刚介、不阿附权贵。
丘橓无耻,可顾宪成更无耻,而且手段比他高级多了……
“顾先生,对不住,是丘某孟浪了!”丘橓一边叹服顾宪成比自己还无耻,一边自认倒霉,吩咐石匠把碑文上顾宪成的名字磨掉。
顾宪成洋洋得意,和几位朋友像打了胜仗一样,扬眉吐气的离去,反正他们已经把张居正得罪得狠了,足足坐了两年的冷板凳,自己想着也觉没什么意思,干脆借此出个大名,趁张居正得病,好好恶心他一下,大不了被罢官回家,总好过这么不死不活在京师混着。
几人说说笑笑、七拐八拐就去了刑部尚书严清的府邸,最近这段时间,他们和严清走得很近。
管家笑着将他们引进去:“我家老爷正在会客,请几位大人少待。”
顾宪成等人就在前厅坐下,慢慢喝茶等着,半晌之后,管家又走了过来:“我家老爷有请。”
别人倒也没多想,唯独顾宪成乖觉些,顿觉有点诧异:前头说在会客,想必是客人离开了才请他们进去相会,但自己坐在前厅,并没见谁从这里过,客人又是从哪里离开的呢?难道是走的后门?
进去两重院子,就是严清会见亲朋好友的花厅,严老尚书头戴忠靖冠,身穿燕服,几位客人由管家领来,他就站起来相迎,笑道:“诸位青年才俊来访,老朽顿觉枯木逢春,衰朽之气一扫而光。”
顾宪成慌忙客气:“老尚书客气了,您春秋正盛,深负海内人望,正该更进一步,为朝廷戮力效忠,谈何衰朽?实在是过谦了。”
孟化鲤也道:“严尚书居官清正廉洁,不仅深孚众望,而且简在帝心,以孟某看当今的时局,严公正该当仁不让。”
严清已做到刑部尚书,固然吏部兵部排名在刑部前面,但改任吏部尚书或者工部尚书,还算不上“更进一步”,只有做内阁辅臣,才能称“当仁不让”。
“哈哈哈,各位拳拳盛意,严某心领,啊,心领。”严清大笑着,把四位小字辈的官员让进花厅奉茶,然后话锋一转:“不过,国朝成例非翰林不入阁,严某却非翰林出身,入阁之事就不用再提啦。”
这番话说的四位客人心中酸楚,他们正是被秦林摆了一道,以解元的身份都没入得了翰林,永远失去了入阁拜相的机会,严清的这番话,实在叫他们感同身受,同时也再一次把秦林恨入骨髓。
顾宪成低着头叹息,忽然看到一把椅子下面有什么东西,定睛细看,原来是块小小的黄河滩石,上面自然形成的纹路很像凤凰形状,顿时心头一震——这块扇坠,是次辅张四维张凤磐经常吊在扇子下面的!
众位朋友还待再劝严清以圣眷争取破例入阁,顾宪成却朝朋友们连使眼色,与严清寒暄之后就告辞离开。
“顾兄,怎么不多劝劝严老尚书呢?”众位朋友都觉有些可惜,严清的圣眷是很好的,也不是完全没有入阁的希望啊!
顾宪成笑而不语,他已经发现了一个极大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