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偏角一处院落,白瓷观音像前青灯如豆,永宁长公主朱尧媖长跪祈祷:“观音菩萨在上,请保佑惜画平安归来,所有冤孽业报信女甘愿一身承担,千万不要连累无辜……”
长长的睫毛在灯光映照之下不停地颤动,遮住了湿漉漉的双眸,两行清泪从白皙的瓜子脸悄然滑落。
对面的厢房之中,容嬷嬷斜斜的歪在床上,两名小宫女替她捶腿,第三名宫女替她揉肩,另外还有几个捧着茶和点心,服侍她比服侍永宁还要尽心些。
说起来教养嬷嬷只是个老宫女,但往往能挟制公主,比如按照明朝制度,公主大婚之后仍回宫中居处,驸马则长居公主府,夫妻俩见面就得通过教养嬷嬷来安排,驸马和公主必须给她行贿才行,否则教养嬷嬷不给安排见面,难道公主还能去给母后告状,说嬷嬷不许我和驸马同房?这话说不出口啊!
更何况永宁长公主朱尧媖生性善良柔弱,容嬷嬷却倚老卖老、格外刁毒,强弱之势一目了然,今天宫女们又看见惜画的下场,哪个不怕?
个个都拿容嬷嬷当作老太太服侍,反把永宁丢到一边不管。
容嬷嬷竟也坦然受之,明摆着欺负朱尧媖不受宠,擅自在这里作威作福。
有名二十多岁的宫女,服侍朱尧媖快十年了,毕竟天良未泯,见对面窗子青灯不灭,便迟疑着道:“嬷嬷,长公主彻夜不眠,您老是不是……”
“嗯?”容嬷嬷嘴里冷哼一声,翻着眼睛把她瞅了两下:“哟呵,没瞧出你倒是个忠心的。哼哼,逐走惜画那小蹄子,老身是按冯公公意思办的,也是为了长公主好!长公主年轻识浅,一时没想明白,久而久之必定能知道老身的一番苦心,倒是你们和惜画串通着教唆长公主,现在见她被抓去东厂受苦,是不是兔死狐悲呀?”
这宫女吓得面无人色,跪在地上磕头:“嬷嬷饶命,婢子绝对没那意思,婢子多嘴多舌,该打、该打!”
说罢,宫女用力抽打着自己脸颊,直到嘴角露出血丝,容嬷嬷才冷笑一声,转开了凶巴巴的目光。
众宫女本就敢怒不敢言,这下越发胆战心惊,莫说不敢在容嬷嬷面前再提长公主一句,就连热汤热水也不敢给朱尧媖端一碗。
到了三更时候,容嬷嬷和众宫女已沉沉睡去,永宁仍在菩萨面前虔诚祷告,她跪了好久好久,身体的劳累和心中的伤痛交织,忽然眼前一黑,身子斜斜倒下。
“长公主、长公主!”惜画扑过来,扶住了朱尧媖。
这是在做梦吗?惜画怎么回来了?永宁迷迷糊糊的,分辨不出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惜画看着白瓷观音像前的蒲团、香炉里三注燃尽的线香尾子,就知道长公主必定是不眠不休为自己祈祷,她赶紧弄了碗热茶给永宁灌下去,又替她按摩活血。
片刻之后永宁悠悠醒转,睁开眼睛就迟疑着问道:“惜画,是你吗?半夜紫禁城落锁不准出入,难道你是鬼魂,特地来看我的?”
“不、不,我还活着,冯督公把我放了出来!”惜画捉着长公主的手,让她感觉到自己手心的温度。
紫禁城每晚落锁之后,任何人不得进出,紧急奏章也只能从午门边上一个小窗口递进去,但这当然难不倒冯保,冯督公要进出,谁还敢拦着?惜画就是他带进来的。
朱尧媖大悲大喜,哆嗦着嘴唇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道:“是秦林,一定是秦林救了你!”
“对,多亏了秦少保!”惜画重重地点了点头,讲述着今天的经历。
自打被冯保带离公主寝宫,惜画就自忖必死,直到在东厂衙门口遇到了救星秦林,从那一刻开始,她就知道这次自己绝对死不了。
果然,传说中阴森可怕的东厂,也没把她怎么的,只是被软禁起来,番子们虽然恶声恶气,却也没对她动手动脚,只是没有茶水点心,感觉饥渴难耐。
在东厂一间禁室被关了大半天,约摸到了天擦黑的时候,听得外面马蹄声响,突然番子们就变得笑容可掬,口口声声称她为小姐,态度格外的好,香茶、点心、汤面什么的都双手捧来请她吃。
“这时候呀,婢子就知道,铁定是秦少保又治住冯公公啦!”惜画这样告诉朱尧媖。
长公主听到这里,眼睛早已变得亮闪闪的,双手不停地绞着衣角,贝齿轻轻咬着嘴唇,痴痴地想着什么,心思早已飞越了宫墙……
惜画兀自述说着她的历险,吃过点心之后又等了两个时辰,冯保再次出现,不同于前面的阴森可怖,冯保变得非常和蔼可亲,还连夜把她送回了宫中,送到了朱尧媖的身边。
“冯、冯保,这么说,冯大伴还在外面?”朱尧媖吃了一惊,从痴想回到了现实。
惜画回来,和长公主嘀嘀咕咕的事情,自有宫女告诉了容嬷嬷。她从床上爬起来,扶着两名小宫女的肩膀就叫道:“什么,惜画回来了?你们没看错吧,莫非是鬼魂作祟?”
惜画深恨容嬷嬷,在对面屋里听见就骂起来:“死老太婆,我才不是鬼魂呢,倒是你离阴曹地府不远了!”
容嬷嬷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她作威作福惯了,也没好生想想怎么回事儿,一阵风似的冲过去,伸手去揪惜画,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小骚蹄子,你还敢回来……”
“咳咳……”
两声干咳立刻让容嬷嬷清醒下来,她很熟悉这是冯保冯督公的声音。
可不是嘛,冯保就站在院子大门外,大小太监们众星捧月,而这位督公正满脸不耐的神情呢!
容嬷嬷赶紧屁颠屁颠地跑过去,满脸堆笑的给冯保行礼,媚笑道:“冯督公,这小骚蹄子招了吗?您这是……”
冯保被秦林算计,本来心里就憋着股邪火,脸色能好到哪儿去?阴恻恻的板着张死人脸,吊梢眉也往下耷拉着,“哼,容都人拨来服侍长公主,就该老成持重,凡事总要稳妥才好,怎么没风没影的事情就来乱嚼舌头?本公查过了,惜画忠心尽责,并没有犯错!”
说罢,冯保将袖子一摔,没好气的带着大大小小的太监们走远了,看也不看容嬷嬷一眼,在他眼中,这糟老太婆还比不上一只蚂蚁呢。
容嬷嬷只觉天旋地转,看着朱尧媖和惜画都投来鄙夷的眼神,众宫女也神色各异,想到失去了冯督公的信任,又在众宫女面前出丑露乖,顿时眼前一黑……
宫女们没人去管晕倒在地的容嬷嬷,而是尽数聚到了朱尧媖和惜画身边,比起刻薄的容嬷嬷,善良温柔的长公主当然更得人心,当容嬷嬷失去了冯保的支持,宫女们立即用行动做出了选择。
秦林,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朱尧媖充满了好奇,直到沉沉睡去,眼前仍浮现着秦林贼忒兮兮的笑容。
这一觉她睡得特别香。
第二天清晨,更加石破天惊的消息传来:新选驸马梁邦端,昨夜在自家花园酒后赏花,竟然失足跌入水中,一刻钟之后才被发现,捞起来时已经气绝身亡!
一大早,梁府就把丧报到了紫禁城,梁父哭得很伤心,说自己儿子福缘浅薄,没福和皇家结亲,只好把婚书退掉。万历和李太后震惊之余,因梁父自己都说儿子是淹死的,还经过了东厂和锦衣卫的检验,他们也就没往别的方面多想,反而安慰梁父节哀顺变,还赐给他不少珍宝作为抚恤。
这个爆炸性的消息让朱尧媖惊得目瞪口呆,她隐隐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但却不敢往下细想,善良的长公主还在观音像前替梁邦端念了两卷经文超度亡魂。
没过多久,长公主心中强烈的自责就烟消云散了,看到秦林亲笔所写的简略经过,她不禁又生气又暗叫侥幸,气的是梁邦端人面兽心,竟对服侍他才染上肺痨的曾春桃弃如敝屣,自己以前就不待见他,却没想到他是个这么凉薄无耻的家伙。
侥幸的是多亏了秦林,自己才没嫁给这家伙,梁邦端早早死了倒也没啥,但自己要是和这个衣冠禽兽共同生活,那才真正叫做生不如死呢!
书信的末尾,秦林表示冯保已经做出承诺,将来新选驸马明面上是冯保出头,实际上是他和徐辛夷挑选,到时候把人选报给朱尧媖,她完全可以自己做主,爱挑谁就挑谁。
秦林还开玩笑的表示,不管表妹看上谁,自己出动北镇抚司校尉,就算绑也得绑了来,无论如何都遂了她的心愿。
“你要我自己挑驸马。”朱尧媖小嘴一咧,吃吃地笑起来,将笔往新画好的画儿上一点:“那我要你呢?”
画面上,秦林骑踏雪乌骓,穿蟒袍系玉带,腰佩长剑威风凛凛,偏偏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惫懒模样,两只眼睛贼亮贼亮。
窗外阳光灿烂,窗内美人如玉,永宁长公主朱尧媖秀气的瓜子脸泛着红晕,露出了久违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