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秦林驰马奔向阳和卫的同时,黄台吉的使者已经分散赶到了长城沿线的各个附属部族。
“呼……这趟差点连命都没啦,多亏佛祖保佑,混蛋,还不把女人和美酒献上来!”使者拔出马鞭,狠狠抽打着不识趣的蒙古牧民。
可怜的牧民敢怒不敢言,心头暗道你是有佛祖保佑了,可惜佛祖不保佑我啊,否则叫你死在半路上,那可就万事大吉啦。
这是个叫做把秃的小部族,附属于土默特部,按照当年达延汗定下的制度,属于六大万户下面的鄂托克,现任长官也是老族长,叫额礼图,已经有六十多岁了……这在草原上已算得高寿。
额礼图听说黄台吉派人来了,顿时脸上肌肉一抖,不过转出去迎接的时候立马变得满面春风:“哎呀呀,哪阵风吹来了小汗尊贵的使者?美丽的姑娘,把洁白的哈达敬献给我们的勇士啊!”
两名年轻而相貌不错的姑娘,捧着哈达献给使者,那使者的一双色眼却只在人家胸口打转,甚至伸出手往姑娘的腰间狠狠的各掐了一把,害得两位姑娘眼泪汪汪的退下去。
“使者大人,今晚由她们侍寝吧……”额礼图满脸堆笑,探问道:“不知吉祥如意的台吉大人,派您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使者傲慢的拿出令箭:“台吉有令,让你们火速起兵,立即叩关白羊口!”
啊?!额礼图大惊失色,俺答封贡以来,已经有十年不起刀兵了,边境两族人民互相通商,生活吉祥而安宁,怎么又要打仗?
他试探着问道:“大、大人,伟大的阿拉坦汗(俺答汗)不是刚刚去世吗,神圣吉祥的三娘子一直都约束我们维持和平,不要和朝廷打仗啊!”
“放屁”使者又凶又狠,口水把老族长喷了一脸:“你口口声声三娘子,不知道继承汗位的是我们黄台吉吗?耽误了军情,要你人头落地,你们把秃部的人,男子高过车轮就要处死,女子和小孩全都为奴,这是成吉思汗传下的法令!”
“是、是……”额礼图敢怒不敢言,他这样的小部落,根本无法和黄台吉相抗,人家伸个小纸条出来就能让他灭族啊!
唉,谁让老汗死了呢?!三娘子虽然威望很大,但黄台吉继承汗位,连她都得下嫁,还不是得听黄台吉的。
想着要族中男儿白白送死,额礼图就心如刀绞,抖抖索索的摸出一锭金子,双手捧给使者:“尊贵的使者,这是给您的孝敬……您也看到了,我们部族很小,没有太多的军队,恐怕不是明军的对手……”
老家伙,这才拿出来使者斜了他一眼,将金子在手心掂量掂量,这才慢吞吞地道:“台吉也知道你们部族实力弱小,所以并没有拿你们当盘菜,本使者看那,打白羊口也只是个声东击西的幌子,不妨告诉你,长城沿线各处都要燃起烽火这样嘛,你们只要把阵势摆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都去送命,懂吗?”
其实这些是黄台吉一开始就说明了的,但使者故意卖个关子,勒索到金子才肯吐实。
额礼图大喜,虽然给了金子肉疼,但叫族人送命是心疼,现在肉疼总比心疼好。
当夜,把秃部厉兵秣马,男人们整修着鞍鞯和弓箭,刷洗着马匹,和妻子缠绵最后一夜,也许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
西起须陀山,东到张家口,千里长城沿线的大小蒙古部族,或前或后都接到了战争的命令,只不过这一次来的使者虽然像以前那样又凶又恶,给了金子或者美女之后,态度却都软了下来,只要出兵、列阵就行。
各部虽然心中疑虑,但摸着使者的口气还好,只给自己部族分派了佯攻的任务,便总算舒口气应承下来,嗨呀,咱好歹还是佯攻,总比分了主攻任务的运气好吧!
……
虎峪口,万里长城无数雄关之中的一座,两山夹峙、雄关锁匙,说不尽的金戈铁马,道不清的将军白发征夫泪。
关上士兵扛着兵器巡哨,时值秋高胡马肥、南下叩关的季节,他们却并不紧张,几名老兵有一搭没一搭的吹牛打屁,新兵则带着仰慕的目光,听他们说那些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大话。
原因无他,自从俺答封贡以来,十年间长城沿线兵戈不兴,要远到戚继光、李成梁的蓟辽防线才有战事,宣大一线的士兵,老兵或许还见过血,三五年的兵,只怕连打仗是个什么样子都不晓得。
忽有数骑从关外飞奔而来,其中两匹马格外引人注目,一匹是全身黑色,唯独四蹄雪白,一匹通体雪白浑身没有半根杂毛,雄健非凡,乃是千里名驹。
如果是南京城的官兵,早就大开城门,端起笑脸恭迎大小姐和秦姑爷了,这宣大线的士兵却不晓得来者何人,一个个呆站着不明所以。
总算有老兵反应过来,张弓搭箭,厉声叫道:“呔、停步,再往前要放箭了,今天不是开关互市的日子!”
来者手里高高地举起一物,奔驰到关下,用力朝上抛来。
老兵箭矢不离弓弦,另一人将这符牌捡起来,几个人围着看,却不认识上面写的字。
守关把总终于闻声而来,双手提着裤子,睡眼惺忪。
不过一看到那符牌,把总的睡意顿时消失无踪,一迭声地道:“开门,快开门相迎!”
老兵咋着胆子问道:“老总,关下的是、是什么人?”
把总的声音都变了:“锦、锦衣卫都指挥使,北镇抚司掌印官!”
关门大开,秦林率众直入,那把总早已跪在地上,双手高高举起将腰牌捧还给他。
“总督府在哪个方向?”秦林想了想,直截了当的命令:“你骑上马,替我带路!”
把总骑上一匹黄马带路,一行人朝虎峪口二十里外的阳和卫疾驰。
殊不知以兵部侍郎衔总督宣大、山西等处军务兼理粮饷的郑洛,此时并不在总督府中,而是趁着秋高气爽,率领一众文人雅士登上了白登山。
阳和,就是当年的白登,白登山就在关内不远处。
一千多年前,刘邦率军北击匈奴,骑兵先到达平城,此时汉军步兵还未完全赶到。冒顿单于见汉兵蜂拥赶来,在白登山设下埋伏。刘邦带领兵马一进入包围圈,冒顿单于马上指挥四十万匈奴大军,截住汉军步兵,将刘邦的兵马围困在白登山,使汉军内无粮草、外无援兵,不能相救。
刘邦发现被包围后,组织突围,经过几次激烈战斗,也没有突围出去,双方损失很大,一直相持不下。此时正值隆冬季节,气候严寒,汉军士兵不习惯北方生活,冻伤很多人,其中冻掉手指头的就有十之二、三。《汉书·匈奴传》记载:“平城之下亦诚苦七日不食,不能彀弩”。匈奴围困了七天七夜,也没有占领白登。
后来刘邦采用陈平之计贿赂匈奴阏氏也就是皇后,由她向单于进言,这才解了白登之围,刘邦得以脱身。
可以说,这座山是汉民族记忆中的耻辱之地。
郑洛百面黑须,是位风度翩翩的中年文官,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科进士出身,宦海沉浮二十多年做到一方总督、封疆大吏,也算平步青云。
他这番率众文人雅士登上白登山,心情自然与众不同,高声吟诵:“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诸位先生,李太白这首诗现在读来,犹有金戈余气呀!”
“非也非也……”一名文士故意先反驳,等郑洛的目光转过来,才凑趣地笑道:“都堂开府宣大,边境兵戈不起,这就与李太白诗中意境迥异了。正是‘夜卷牙旗千帐雪,朝飞羽骑一河冰。蕃儿襁负来青冢,狄女壶浆出白登’,这才对嘛!”
这可捧得够妙郑洛心中受用,仍连连摆手,说笑话笑话。
又有人道:“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骨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如今是军中有一郑,西贼闻之不敢争!”
这又更进一步,把郑洛和韩琦、范仲淹相提并论,那就越发挠到了痒处。
“来来来,从这里极目塞外,芳草连天、长城蜿蜒,咱们不妨各自作一首诗吧!”郑洛兴致勃勃的提议。
众文士轰然响应,都搜肠刮肚的做起诗来,话头却并无新意,不是射天狼、就是清虏尘,不是射金甲、就是落长缨,前人翻来覆去几百遍的套话。
忽然一人指着远处,大声道:“烟、烟、烟!”
烟、烟、烟,这是什么意思?众人也知道骆宾王那首鹅、鹅、鹅,曲颈向天歌,都在猜他下面要接什么。
哪晓得这人并不接下去,只是一个劲地烟,终于有人反应过来,登时就张口结舌,和那烟烟烟的人没什么两样。
从白登山往北看去,只见远处一座烽火台燃起了狼烟,起初是淡淡的一团,所以只有眼力好的那人最先看见,可接着就变成了浓黑的烟柱直冲天际,那就只要没瞎就能看到。
“快,快派人去探问怎么回事!”郑洛急吼吼的催促随行官员,又自言自语:“莫不是失火了?”
长城宣大线,很久以来都没有烽火燃起,也难怪郑总督有此一问。
话犹未了,东面、西面又各有两座烽火台燃起了狼烟,没等多久,更远的地方,更多的烽火台浓烟滚滚,一道道浓黑的烟柱直冲天际,仿佛张牙舞爪的黑蛟化龙飞天!
便是郑洛再傻,也不会认为这是失火了,他气急败坏地叫道:“快回府,给我传大同总兵,传各路参将,这是怎么回事?蒙古人疯了?”
此时大同、阳和一线的长城各烽火台,几乎都燃起了狼烟。蒙古部族本来就兵民合一,动员速度极快,黄台吉的使者催得急,但都只要求佯攻,于是各部族当夜草草准备之后就出兵,今天上午便对各自的目标发动了攻击。
虎峪口,不久前秦林经过的地方,官兵们看着关外那一群群纵马驰骋、张弓搭箭的蒙古骑兵,尽皆目瞪口呆。
当面蒙古人并不多,大约一个千人队,但叫人惶恐的是,东面西面各处烽火台都燃起了狼烟,正不知来袭的蒙古铁骑究竟有多少,五万、十万,还是土默特部二十万控弦之士倾巢而出?
老兵懊丧的捶了下大腿:“我就知道,锦衣卫的人来了没有好事……儿郎们打起精神,咱生是大明的兵,死是大明的鬼!”
另一位老兵吼起了古老的秦腔:“两狼山,战胡儿啊,天摇地动,好男儿,为国家啊,何惧死生!”
守关兵马不过把总手下的二百来号人,当面的蒙古铁骑却超过一千,更何况各处烽烟冲天而起,只怕不会有什么援兵……
隆隆的马蹄声踏响,可怕的冲锋即将展开,对面关下的整个千人队分作三波,正是蒙古军队擅长的波次冲锋。
老兵握紧了刀枪和弓箭,有人朝关上唯一的那部佛郎机里填充着火药,新兵的脸色发白,身体微微颤抖,但都稳稳地站在关上。
万历初年张居正励精图治,颇有些中兴气象,这些边军也不失勇武之气,远非后来的糜烂之师可比。
终于蒙古人的第一波浪潮冲近了,呼啦啦射出了箭雨,明军也把箭矢射了出去。
正当明军士兵准备迎接箭雨的洗礼,却惊讶的发现,这些箭矢射到离自己还有十多丈的地方就纷纷下坠,根本没有射上城墙。
当然,明军的箭矢也没擦到蒙古人的寒毛,唯独佛郎机轰鸣,把两个倒霉蛋打落马下。
原来蒙古人在距城墙一百五十步之外就射出了箭矢并迅速后退,这么远的距离,弓箭和鸟枪都无能为力,就连佛郎机也要靠撞运气才能打中。
蒙古人是在搞什么鬼?
“他们是在佯攻,主力多半是在进攻……”老兵为自己的命运欣喜的同时,又忧心忡忡地看着东面白羊口的方向,如果虎峪口不是敌人主攻方向,那么白羊口的弟兄们就危险了。
仿佛为了支持他的论断,白羊口那边升起的狼烟,也格外浓黑可怕。
白羊口正是把秃部额礼图的攻击方向,不出所料,三波攻击之后部族的男人们就退了下来,受伤的并不多,死掉的更是少得离奇。
“孩子们都很聪明啊!”额礼图很欣慰,干嘛要用血肉之躯去挨明军的枪炮呢?!
说是派出一个千人队,实际上只来了七百人,刚才的进攻更是雷声大雨点小,额礼图甚至很想去亲口告诉守官的朝廷官军,我们这里只是佯攻而已,大家做做样子就行了,干脆都不放箭放枪吧,你看,我的儿孙都被你们射的箭擦破皮啦还有两匹战马也中了弹子,眼看不活了。
督战的使者大人呢,已经被聪明的额礼图灌得烂醉如泥,瘫在了两名青春少女的肚皮上,无论如何,能用两名少女的纯洁之躯换得部族少死点青壮,都是很划算的买卖。
无所谓什么面子不面子,在草原上只讲生存,不讲面子。
不过白羊口的明军不这么看,他们骤然受到攻击,已经非常紧张,所以对局势的判断也不那么准确了,更何况四面八方都升起了狼烟,可见蒙古铁骑大举来袭,谁知道背后有什么阴谋?
白羊口的告急文书,派流星快马,急如星火的发往了宣大总督府。
不仅如此,虎峪口、方山、须陀山、团山……各处急报,如雪片般飞往宣大总督,飞往宣府巡抚,飞往大同巡抚等等各处衙门。
千里边塞,处处告急!
充满回府的郑洛,在门口撞上了来找他却没找着的秦林。
“郑总督,本官锦衣卫都指挥使秦林,有紧急军务要与你商议!”秦林走过去,直截了当地告诉他。
郑洛正在焦头烂额,也没多想:“秦将军是吧?!对,你是宣抚钦差大臣,哎呀呀,就是你!”
郑洛一把将秦林扯住,唯恐他插上翅膀飞走似的。
如此急于了解军情?秦林倒是很满意郑洛的作风,随着他扯进去。
万没想到,还没坐下呢,郑洛就叫起来:“好个宣抚钦差,宣抚不利、惹起边患、临战而逃,居然跑到我宣大总督驻地来了来来来,咱们这官司慢慢打上京师,王师爷,替我写揭参表章,告这秦大钦差一状!”
“来喽”一个留着两寸短胡须的绍兴师爷跑上来,真的就铺纸磨墨,准备写揭参奏章。
揭参是告黑状,天底下就没当着被告来写的,但郑洛也是情急心慌,也顾不得许多了。
这老混官场的,算盘打得噼啪直响,蒙古为啥大举南侵?那一定是宣抚失败了嘛,现在我宣大总督辖区受到攻击,军民死伤、生灵涂炭,责任都得归到这宣抚钦差头上,要是哪座关卡城池被打破,可不能怪我郑某人哦……
秦林黑着张脸,遇到这个郑洛,真是叫人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