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林这番出宫,就又大不相同,宫里消息传得最快,一路上遇到的太监、宫女格外谄媚,金吾卫、旗手卫、腾骧四卫的值殿官校也笑容满面,陈铭豪这班大汉将军乃是锦衣卫管辖,就越发喜气洋洋。
禁中乘马、赐“干城之将”、“虎啸鹰扬”两枚银印,实在是荣宠之极,妥妥的当朝第一红人啊!
可秦林自己只是和平常一样面带微笑,并无丝毫骄矜之色,所谓天恩浩荡、所谓圣眷优隆,经历这番波折之后在他看来也不过如此,今天还春风化雨,明天就严霜烈日,又有多大意思?只有捏在自己手里的东西,才是实打实的。
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心中多了一重明悟,秦林的笑容自然与往日有所不同。
张居正从远处暗暗观察秦林的举动,毫无疑问他今天的行为涉嫌欺君了,但在张老先生自己就不拘泥成法,时不时也会玩点权谋手段,当然不会觉得秦林这样做有什么问题。
不过用权谋手段,就必须心若渊海、有容乃大,像万历性格偏狭,多用帝王心术反而有害无益,张居正这些年为此就有些后悔,那么秦林的心境又将如何呢?!
秦林前番受谗失了圣眷,入宫与张居正相遇时,虽然步履匆匆,脸上却没有忧愤焦虑之色;而此时圣眷尤甚当初,脚步则从容而沉稳,神情坦然自若,不曾流露一丝一毫的骄矜。
张居正便捋着胡须微微点头:“宠辱不惊,不愧为国之干城,当得起陛下那方‘干城之将’的银印。咦,此子结亲为何太早耶?令老夫徒呼奈何!”
正逢几位宦官从慈宁宫出来,隐隐约约听到太师爷最后这句,立刻惊得嘴巴合不拢来:敢情李太后和张太师都想到一块去了?
反而是秦林自己不晓得身后两位大佬的叹息,和威灵法王肩并肩地走过了金水桥。
“本法王与秦将军有话说,你们不要跟来……”威灵法王吩咐小喇嘛们。
小喇嘛们面面相觑,有两名护教罗汉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终于又没说,临行前威德法王曾经有交代此行由额朝尼玛大喇嘛主持,现在额朝尼玛不在这里,又多了个看起来很厉害的秦将军,威灵法王好歹是威德法王的师弟,堂堂措嘉达瓦尔品第,众人不敢违逆他的旨意。
往西拐出归极门走了几步,来到僻静无人之处,威灵法王四下看看没有人,立马一把揪住秦林,气急败坏地叫道:“秦长官,你要搞什么鬼?”
“我还要问你搞什么鬼呢!”秦林冷笑着,慢慢把威灵法王的手指头扳开,又摇了摇那两块刻着空青子、云华子名号的桃木符。
威灵法王顿时泄气,老羞成怒的夺过桃木符:“罢罢罢,两个不成器的蠢货落到你手里,算贫道倒霉!这辈子遇到你秦长官,就是老道的灾星来了!”
可不是嘛,就算秦林掀开帷帐和威灵法王当面对质,也完全无济于事,红口白牙说这个威德法王的师弟、俺答汗奉上尊号为“识一切功德无量措嘉达瓦尔品第”的威灵法王是当初荆王府的威灵仙,不折不扣的江湖骗子,谁相信哪?恐怕秦林反而会被当成失心疯吧!
捉住空青子、云华子,局势就完全逆转了,这两个嘴里藏不住东西的傻蛋,只要稍微吓唬吓唬就不打自招,立马把威灵法王的跟脚来历透个底儿掉,欺君罔上的罪名,绝对能扣得牢牢的。
所以哪怕威灵法王把李太后、万历唬得一愣一愣的,看到秦林手里头那两块当年他亲手送给两个傻徒弟,他们俩总是随身携带的桃木符,老骗子就立马慌了神,忙不迭地服软。
“老道的事情,就坏在两个蠢货身上!”威灵法王叹息一番,态度就软了下来,红着老脸赔不是:“秦长官,老道怎么不记得您老的恩德?可形格势禁,不是怕您给揭穿了么,也只好在太后面前进进谗言,教你远远躲开,免得撞破贫道的好事嘛!”
明明做喇嘛打扮,偏偏一口一个贫道,威灵法王实在有趣。
可秦林不吃他这套,笑容中的寒意越来越盛。
威灵法王汗流浃背,突然伸手打自己耳光:“叫你猪油蒙了心,叫你狗咬吕洞宾,秦长官大人大量……”
“好啦好啦,别装了……”秦林忍俊不禁:“瞧你打的多重啊,恐怕连蚊子都打不死吧?!”
威灵法王是绝对不会不好意思的,讪笑着停下手,果然老脸上连个红印子都没有。
秦林又道:“想不想见见你那两个笨徒弟?”
威灵法王就记挂着这事儿,当然把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
也不管扎论金顶寺别的喇嘛了,秦林就和威灵法王出门,直接从西华门出宫,拐去了草帽胡同自己的府邸。
陆胖子小脸笑得眼睛鼻子挤到一块了,凑上来打趣:“哟呵,这不是威灵真人吗,咋换了这身打扮?”
“乖乖隆的东,这下是鸟枪换炮啦!”女兵甲嘻嘻直乐。
女兵乙、丙齐声道:“胡子剃掉了,头顶多了螺蛳肉髻,啧啧……”
“老母鸡变鸭,老道士变喇嘛!”小丁抱着威灵法王脑袋,直扯他头顶的肉髻:“我看看我看看,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每次进庙都奇怪,为啥和尚剃光头,佛菩萨头顶却有这些疙瘩?”
怎么和秦长官一样啊?!威灵法王欲哭无泪,终于发怒道:“你们懂什么?老道这是由道入释,便如老子过函关化胡为佛一般!”
得,到了这地步,威灵法王还端着架子呢,亏他还敢自比老子化胡,只怕老君晓得徒子徒孙这番作为,气得连金丹都要废掉几炉。
“行了……”秦林挥手驱散这群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叫陆远志领路,带着威灵法王来到关空青子、云华子的厢房。
一看到两个笨徒弟,威灵法王就气得脸红脖子粗,冲上去大巴掌直抽:“混账王八蛋,师父哪点儿对不起你们?坏了师父的大好事,这下大家都没得玩啦!”
空青子、云华子两个被打得抱头鼠窜,嘴里乱叫:“师傅饶命,咱也没得法啊!您老吃香喝辣,咱连句话都说不了,还有欺君罔上的罪名……喇嘛们也凶得很,不是打就是骂。”
“还有还有,白莲魔教好凶啊,咱们害怕得很。”
威灵法王长叹一声坐倒在地:“罢了,这都是老道时运不济,摊上你们俩……秦长官,老道服了你啦,怎么也躲不过去,罢罢罢,老道认栽”
既然认栽,那就和盘托出吧,第一个叫人费解的问题是,威灵法王怎么突然由道入释,从威灵真人变成了措嘉达瓦尔品第?
当日在蕲州混不下去,威灵法王一叶扁舟进三峡、过西川,来到了藏边。
他算想明白了,有空青子、云华子两个傻蛋的拖累,在汉地别想混得下去,只有在听不懂汉话的地方,叫这两个蠢货有口难言,自己才有机会重振旗鼓。
再者,威灵仙在荆王府案中,名字已经被锦衣卫挂了号,又惹上了白莲教,江湖虽大哪儿还有立锥之地?
正好威灵仙当年浪迹江湖,在京师也学了口乌斯藏话,这就带着两个徒弟在川边藏区招摇撞骗起来……乌斯藏佛教是不讲民族出身的,莲花生等诸位大师就有印度人、有尼泊尔人,后来的诸法王、佛爷也有蒙古人和汉人,威灵仙从汉地过来弘法也不稀奇。
这才叫金鳞本非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威灵仙没有两个笨徒弟的拖累……反正无论他们说什么别人都听不懂,立马显出江湖大骗子的厉害,种种手段哄得乌斯藏百姓纷传西天佛子下凡。
“那你也该自建庙宇,接受百姓香火朝拜啊,怎么成了扎论金顶寺威德法王的师弟?”秦林摸了摸下巴,前头审问空青子、云华子,他两个不懂藏语,说的颠三倒四,秦林也就没弄清楚怎么回事。
威灵法王颇为自得的挺了挺胸,“因缘际会,风虎云龙……好好好,秦长官别那么凶地瞪着贫道,这就不卖关子了。”
说来话长,乌斯藏佛教也分许多派别,其中最大的有四家,按照僧袍或者庙宇的颜色区别,称为红教、花教、白教、黄教。
红教源流最长,相传祖师乃是莲花生大师,几百年前也曾烜赫一时,如今却渐渐没落了。
花教在元朝初年,出了位了不起的大人物,元朝大国师八思巴,为忽必烈受戒、创八思巴蒙古文,统管宣政院,好生了得,这一派便因此名义上统治乌斯藏地区。
到了明朝,扎论金顶寺白教一脉则后来居上,取代了花教的地位,成为整个乌斯藏地区的真正统治者,在永乐年间由明成祖朱棣册封法王、赐予宝冠,威震雪域高原。
此一时彼一时,因为嘉靖皇帝一改历代先皇崇佛的套路,变成推崇道教,白教从朝廷获得的支持力度空前减弱,与朝廷联系不多、变相受到打压的黄教乘势而起,争取信众的攻势日益咄咄逼人。
黄白相争,威灵得利,突然有这么一位西天佛子横空出世,两边还不赶紧拉拢过来为我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