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林回到慈寿寺之前,黄台吉为首的蒙古贵族们,一直傻不隆冬的陪着秦林留下的锦衣校尉,死守着塞严的尸首。
张鲸和刘守有几次三番上前搭话,想趁机搞点对秦林不利的事情,都被警惕的蒙古人瞪了回来,气得他俩连吐血的心都有了。
黄台吉笑得那叫个开心呀,哼哼,别以为演戏就能哄我上当,一个司礼监太监、一个锦衣卫都督,谁知道你们是不是秦林一伙的?老子土默特部二十万控弦之士迟早斩关下中原,到时候叫你们通通人头落地。
另一边,黄嘉善和张公鱼谈笑风生,两位都是两榜进士出身的文官,大明官场上的天之骄子,多的是共同语言。
黄嘉善又认得赵士桢,两人搭了几句话,张公鱼就请教仙乡何处、台甫上下。通名道姓之后互相说了几声久仰久仰,接下来张公鱼又问“贵科?”
按照这时候官场上文官初次见面的规矩,赵士桢就该答乙卯科某省举人或者庚辰科几甲进士第几名之类的,接着两人立刻就按登科先后分前辈、后进,或者同年、同榜,互道房师和座师姓名,攀扯同门关系,要么你的座师是我同榜,要么我的房师曾是你同门,总能把关系拉扯起来。
这样建立起来的关系网,不仅广泛而且强大,身处网络节点上的正途文官们无异于天之骄子,享受着这张网带来的种种利益,也有意无意的为它贡献力量。
哪晓得张公鱼贵科两个字刚问出口,赵士桢就脸色变了,极其尴尬的挤出个笑容:“回张都堂的话,下官并非正途出身,乃是因书法入了圣上法眼,赏给鸿胪寺主簿的职分。”
黄嘉善连忙说:“赵主簿虽是非正途出身,但诗词文章是极好的,一手书法尤为可观,且钻研兵法、火器,将来必定为国将功立业。”
张公鱼嘴里唔了两声,听说赵士桢不是举人不是进士,立马就把他看得低了,虽然黄嘉善替他说话,心头却不怎么相信,随口道:“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现在诗词歌赋都是没用的,书法就更不消说了,本都堂看赵主簿为人是极聪明的,若是把摆弄杂学的功夫花在八股文章上,必定能搏个正途出身。”
在张公鱼想来,这番话是为对方好,毕竟大明朝文官里头,正途和杂流简直就是天上地下,一样是吟诗作对,要是正途出身的,别人赞你名士风流,要是杂流出身的,别人只笑你附庸风雅,一样是追缴积欠,在正途官儿是勇猛精进,在杂流官儿就成了搜刮无度……
可赵士桢累年来不知为这杂流出身受了多少气,张公鱼这话正好触到他痛处,气得面红耳赤,没好气的拱拱手:“谢张都堂栽培,可惜下官才疏学浅,凭几个烂字做官的幸进之徒而已,可没您那么大福分,能指望正途出身。”
说罢,赵士桢鼓着一肚子气,走到旁边去,不再和张公鱼说话。
“这人怎么搞的?”张公鱼还不明白,白愣着一双眼睛:“黄县令,你看看他,真是莫名其妙……”
黄嘉善哭笑不得,这两位一个糊涂透顶,一个性情桀骜爱钻牛角尖,完全不对路嘛,夹在中间真是不好做人。
幸好这时候秦林领着锦衣官校们回来了,倒替黄嘉善解了围,连忙招呼道:“张都堂,赵主簿,秦将军已经回来了,看他是否马到成功?”
张鲸、刘守有也不由自主地迎上去,走了两步又齐齐停住脚:咱们俩官职比秦林高,干嘛要迎他?
殊不知开始就不挪步还好些,走了两步又停下,只是惹得别人暗暗笑话。
“兀那明朝官儿,你可查出什么来了?”拔合赤冲着秦林问道,大喉咙震得人耳朵直响。
秦林笑而不语,等黄台吉、张公鱼、黄嘉善这些人都围过来了,才笑眯眯地瞧着落后几步的张鲸、刘守有。
这一幕落在黄台吉眼中,登时暗叫侥幸:果然他们是一伙的,这不,还在使眼色呢!
黄台吉回过头,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们两个混账,为什么不过来?别在本王子面前捣鬼!”
张鲸和刘守有一个司礼监秉笔,一个锦衣卫都督,谁像这么骂过他俩?偏偏对方是拥兵二十万的蒙古土默特部王子,从来蛮横无理,真正是一点道理都讲不通的。
他两位只好憋着一肚子气,疾步走上前来,肚子里暗骂秦林这家伙实在阴损。
黄台吉又挑衅地看着秦林,这下你该说了吧?!哼哼,谁能想得到塞严是……量你猜不到!到时候借这件事情……
秦林不再拖延,斩钉截铁地道:“塞严是偷永安万寿塔上的铜铃时,不小心摔死的!”
哗的一下,顿时议论声响成一片。
“塞严是尊贵的蒙古贵族,他会偷几个铜铃?”张鲸冷笑起来,盯着秦林阴阳怪气地说:“秦将军,你可别胡乱安插罪名,传出去未免贻笑大方!”
张公鱼、黄嘉善也觉得不大可能,只是偏帮着秦林,就闭上嘴不吭声。
唯独赵士桢眼睛一亮,嘴唇动了动又闭上,终究没说什么。
刘守有笑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大声问着黄台吉:“王子,秦将军居然说我们大明皇帝尊贵的客人是小偷,这不是天方夜谭吗?哈哈哈……”
笑、你继续笑!秦林只是饶有兴致的盯着刘守有,活像看猴戏。
这不,刘守有笑得前仰后合,黄台吉却根本没应声,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和拔合赤交流了一个眼神。
刘都督也不是傻子,心下突的一跳,赶紧收住笑声,疑惑不定的瞧了瞧黄台吉,心说难道又被秦林这小子蒙对了,塞严真是在偷东西?
别的蒙古贵族,却是神色各异,有的恍然大悟,有的脸色微微发红,有的腆着脸干笑,并不以塞严偷东西为耻,甚至没有出言反驳秦林……这才叫哑巴吃汤圆,自己心里有数。
“你……你胡说!”拔合赤红着脸强辩道:“塞严大人是尊贵的那颜千户、哈只部族长的女婿,有牛一千头、羊五千只、马三百匹,他怎么会偷东西?”
秦林朝陆远志做了个手势,胖子笑眯眯地提着包袱走上来,扯起四角往地下一倾,哗啦啦倒出大堆的铜器银器,什么铜香炉、银烛台,五花八门。
“这些都是在塞严床脚下找到的……”秦林指着赃物,似笑非笑的扫了黄台吉和拔合赤一眼:“如果现在出榜招领,应该能找到它们原来的主人。”
黄台吉看了看蒙古贵族们,瞧着大家脸上神色颇不以为然,便梗着脖子道:“放屁,这是你冤枉塞严,你说是从他床脚搜出来的,我还说是你偷偷藏进去的呢,反正是你去搜查的,自说自话,谁信?”
秦林戏谑的朝黄台吉笑笑:“不信?本官自然有办法让你们心服口服!牛大力,你那牛皮纸袋子,是一直和尸首放在一起,没有离开过这些蒙古人的视线吧?!”
当然没有,牛大力从尸体旁边把那装着铜铃铛的牛皮纸袋提起来。
秦林亲自动手,带上雪白的茧绸手套,将铃铛从纸袋里拿出来,七枚铃铛一一摆在塔前腾出来的供桌上。
接着他从法医工具包里面取出了指纹刷和银粉,用指纹刷沾上一层薄薄的银粉,在铃铛上面来回刷。
众人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只见刷完第一枚铃铛,表面没有任何东西,秦林将它重新放回桌上。
“别是故弄玄虚吧?!”黄台吉和拔合赤对视一眼。
一直和秦林不对付的张鲸,这会儿倒是屏息静气不敢稍有动静,他知道秦林的本事,上次在小木船上取到孙晓仁指纹的一幕还历历在目,现在这时候胡说八道,岂不是自讨没趣,等着待会儿丢脸?
秦林又开始刷第二枚铃铛,结果也没发现有什么问题。
黄台吉一伙人就越发松了口气,暗笑秦林装神弄鬼其实没有真本事,就是张公鱼、黄嘉善也替秦林担着心,破不了案子,别的倒也罢了,执掌北镇抚司的秦林至少要承担个保护不周的责任吧。
秦林丝毫不为所动,拿铃铛的手,握指纹刷的手,依旧稳如泰山,动作准确而轻柔,似乎不是在刷铃铛取指纹,而是轻抚情人的肌肤。
到第三枚铃铛,终于出现了随着沾上银粉的指纹刷来回扫过,铃铛表面渐渐呈现出银色的手印。
不是几枚指纹,而是整个掌印粗大的手掌几乎将整只铃铛握住,连掌纹都清晰可辨。
那粗而宽的手掌,那棒槌似的手指,甚至连常年拉弓形成的老茧都非常清晰,不是塞严还能是谁?
这……这是怎么回事?黄台吉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像见鬼一样盯着秦林,这人竟然让塞严摸过的地方显出了手印,这……这太不可思议了!
“唔……”蒙古贵族们发出了讶异的惊呼,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事情,明明铜铃上什么都没有,怎么刷了几下就显出了掌纹?
古铜色的铃铛上面,银色的手印是那么的清晰、显眼,这就是塞严在生前最后摸过的地方吧。
想到秦林让死者的掌印显出了行迹,诸位十分迷信的蒙古贵族,心头都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
张公鱼旗帜鲜明地站在秦林这边,冲着黄嘉善大声赞道:“看,我这秦老弟审阴断阳,实在名不虚传!哼哼,那就不是某些浪得虚名之辈,侥幸居于高位,其实百无一用。正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信哉斯言。”
好嘛,秦林名不虚传,侥幸居于高位的就只有刘守有刘都督。
形势不利,刘守有虽是位高权重的锦衣都督,也奈不何渐渐在清流中声名鹊起的张公鱼张都堂,于是只好装着没听见,肚子里都快气饱了。
找到一枚留有掌印的铜铃,秦林并不罢休,将剩下的铜铃全部用指纹刷摆弄了一遍,最后七个铜铃里头,倒有三枚留着塞严的掌印。
“来来来,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咱们对比一下嘛!”陆胖子够狠,坏笑着把塞严的尸首拖过来,趁尸僵还没大规模出现,轻轻把尸体的右手提了起来。
不提也知道,一对比就越发明显,因为是整个手掌把铜铃包住的,留下了清晰的全掌印迹,所以根本不需要专业的指纹鉴定知识,单看手掌形状、几条大的掌纹以及老茧的大小位置,就知道铁定是塞严留下来的。
秦林把三枚带着掌印的铜铃整整齐齐摆好,不慌不忙脱下手套,习惯性的拍了拍手,这才皮笑肉不笑的扫了蒙古贵族们一眼,最后目光停在了黄台吉脸上:
“如果只有一枚铜铃带着掌印,还可以说可能是塞严坠落时双手乱抓,正好抓到的;但现在有三枚铜铃带着掌印,我们只能认为是他把铜铃摘下来,放在怀里、或者放在窗台上,跌下去的时候一块儿坠落的,当然另外的四枚,就是真被他撞落的了。”
先以颅底骨折和熊猫眼征排除他杀的所谓“决定性证据”,接着以铜铃上的掌印证明了塞严偷摘铜铃的事实,秦林的论断完全不容置疑。
黄台吉脸色通红,拔合赤和众位蒙古贵族有不好意思的,也有嘿嘿干笑的,甚至好几个人根本不以为然,没把这当成多大事儿:不就是偷东西吗?俺答封贡之前,咱们蒙古人还经常铁骑叩关,到内地来抢劫呢!那阵咱们也没说不好意思啊!
张鲸、刘守有郁闷得不行,都以为这件事牵涉多大的内情呢,能借机叫秦林栽个跟头,哪晓得是这么回事啊,你说这塞严贱不贱,身为那颜千户为了偷铜铃把命丢了,我靠!
“秦将军断案如神,咱家佩服,啊,佩服得紧!这就回去禀报陛下……”张鲸讪讪的拱拱手,趁着秦林还没把揶揄的话说出来,一溜烟地跑了。
刘守有也脚底板抹油:“哎呀,秦将军真是、真是了不起,本都督惭愧惭愧,衙门里还有事……”
“如果真的惭愧,倒不妨退位让贤呢……”秦林一本正经地说道,见刘守有和张昭、庞清这群堂上官齐齐身子巨震,他又哈哈大笑:“下官开玩笑的,哈哈,刘都督不必当真。”
当真就完啦!刘守有直抹额角的冷汗。
黄台吉一伙蒙古贡士,倒是脸皮厚得很,当面揭出塞严偷东西,他们也不怎么难为情。
秦林晓得这些人的是非观念和中原迥异,就不和他们讲什么道理,只是皮笑肉不笑的盯了黄台吉一眼,“王子好心机,借塞严之死来图谋你的大事,恐怕诸位台吉、千户万户,有不少是被你蒙在鼓里的吧?!”
“哪有此事?你不要污蔑我!”黄台吉色厉内荏的反驳。
蒙古贵族当中,倒是很有几个人低下头,若有所思。
秦林哈哈大笑,扬鞭策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