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65章 适得其反

严清是提人犯去菜市口处死的,他以刑部尚书身份充任正监斩官,秦林以锦衣卫指挥使、北镇抚司掌印官身份,刘守有以左都督、掌锦衣卫事身份,充任两名副监斩官。

送走了揭参奏折,严清冷着脸和秦林办完了交接手续,一行人把白莲北宗的人犯押往菜市口。

从锦衣卫衙门出来,大街两边就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听说这些白莲北宗的叛匪邀约蒙古鞑虏叩关,百姓们就气得不轻,什么烂菜叶子臭鸡蛋只管扔上来。

石自然从数万信徒膜拜的高高在上的教主,变成了陷车中的囚徒,只落得个默默无语,闭上眼睛任凭“弹雨”的洗礼。

石中天、石好贤、徐鸿儒等人,尽皆脸色苍白,哪怕他们给别人带来了多少次死亡,杀戮了多少无辜百姓,但当死亡降临到他们自己头上的时候,恐惧感仍然让他们不寒而栗。

白莲北宗的兴衰,直如一场春梦,十年间威势显赫,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唯有孙晓仁是笑嘻嘻地,甚至双手从重枷的两个洞里头穿出来,屡屡朝着百姓们抱拳,神色没有丝毫的慌乱。

“这人倒是个爷们!”百姓们见他有种,反倒不拿臭鸡蛋扔他了。

殊不知今日处死的罪犯当中,唯独孙晓仁是个不折不扣的太监……

菜市口距离锦衣卫衙门不算远,慢慢走了小半个时辰也就到了,刑部兵丁早已围了块空地充作刑场,几名披红挂彩的刽子手等在那里。

石自然、石中天等人大逆不道,判的凌迟处死,刽子手将他们口中塞上破布,捆在木桩子上面,然后一刀一刀的细碎割了。

这场面实在血腥残酷,秦林也无法用后世的人道死刑来强行套在这个时代,而且他对此也毫无兴趣可言。

严清倒是极其专注的执行了监斩官的职责,整个过程中几乎目不转睛地盯着人犯被处死,充分展现了他心境的冷酷。

这是个残酷的官员!秦林暗暗告诫自己,虽然严清是个文官,但此人心性狠毒,只怕比徐爵、陈应凤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怎么,秦将军以悍勇著称,竟不敢直视凌迟吗?”严清瞥了眼秦林,隐隐有得色。

在文官当中,他以胆气著称,职任刑部尚书以来,广用严刑酷法,可谓声名卓著。

秦林笑笑:“我对活人兴趣不大。”

严清这才想起秦林是干什么的,自己在文官同僚中可以自傲的胆气,和他比起来恐怕就有点不够看了。

几名首恶都被凌迟处死,余者是斩立决,等刽子手送石自然等人上了西天,包括孙晓仁在内的从犯都被押着跪下。

孙晓仁在最后一刻,还感激的冲着秦林笑了笑,行刑时还能看着杀害亲兄、欺骗自己十年、酿成悲剧的罪魁祸首死在自己前面,他没有任何遗憾。

刀光一闪,人头飞起,血如泉涌,白莲北宗从此彻底成为历史。

这时候监斩官严清却有点心不在焉了,看了看北面紫禁城的方向,暗自思忖:通政使司范通政与老夫有旧,那揭参奏章,应该很快发到朝廷吧,哼哼,倒要看看张老儿怎么应付……

正在内阁的首辅帝师张居正确实接到了奏折,不过他并没有立刻做出批点,而是拿着奏章想了一会儿,然后就笑起来。

很快,张居正就拿着奏折去养心殿,找到了正在读书的万历。

“陛下,刑部尚书严清揭参锦衣卫指挥使秦林……”张居正把奏折递给了万历,然后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

正陪着万历的张诚和张鲸两位伴伴,立刻就竖起了耳朵,一个想替秦林开解,一个则恨不得立马添油加醋,把秦林打翻在地还要踏上一只脚才好呢。

万历莫名其妙的接过奏折,翻了翻,突然就把奏折摔在了宽大的书桌上:“岂有此理!张先生,你是很清楚的,秦爱卿为了查案,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什么锯头、剖腹,常常令人匪夷所思……孙晓仁就是他抓出来的,而且立马就要处死了,难道他还会勾结孙晓仁,图谋不轨?”

张居正捋着黑漆漆的胡须,轻轻笑了笑:“以老臣看来,莫说喝酒,秦林查案的时候装神弄鬼,早已不止一次,定是严尚书误会了。”

“这份奏折留中不发……”万历毫不迟疑,甚至有些厌恶的将严清的折子随手扔掉。

所谓留中不发,意思就等于这份奏折进废纸篓了。

张鲸呼了口气,庆幸没急着给秦林下蛆,否则撞在枪口上,自己反倒没趣;张诚则暗暗高兴,无论如何,他现在总是秦林的盟友嘛。

张居正则修眉一挑,暗道莫非万历还没想起来吗?自己虽然也可以说,但效果总是不如陛下自己提比较好,毕竟秦林年纪轻轻,万历也年纪轻轻,这君臣还有得几十年要做呢。

万历只有中人之姿,但经过张居正这么些年的苦心教诲,也学了一肚子的帝王心术,终于想起来了,问道:“咦,上次秦爱卿抓出孙晓仁,为着宫闱之内的隐秘才没有升迁,他消灭白莲北宗却是实打实的战功,难道还没有升赏吗?”

着啊,你这才想起来?张居正心头一乐,面上不露声色。

帝师首辅也是个可人啊!

万历毕竟是徒弟,哪晓得师傅那么多鬼心肠,倒也不疑有他,将桌子重重一拍:“赏,该重重的升赏,秦将军立了这么大功,非但朕欢喜得很,就是母后也常常提起……”

张鲸眼珠子一转,“陛下,少年天子少年名臣,将来秦将军永葆我大明江山,实乃社稷之福啊!”

张鲸会替秦林说话,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吧?!

殊不知捧杀比棒杀还有效,果然万历的神色就稍稍变了一变。

少年天子、少年名臣,固然是好,但古往今来极少有善始善终的,盖臣子少年成名,很快就面临功高不赏的局面,进而心生芥蒂,能够一直君臣相得的,十中无一。

张诚深知小主人的脾气,帮秦林谦虚两句:“我听说,秦将军自认并没有什么功劳,一切全仗陛下洪福齐天、列祖列宗威灵庇佑。”

这下万历的眉头才向两边舒展开来,心情变得愉快。

张居正看看学生这副样子,不禁暗暗有些后悔,帝王御下之术固然重要,却要求本身心胸博大、如渊似海才能容纳,若是心胸狭隘、性情偏激,倒不如鲁钝一点的好,学会这些权谋手段,反而容易走错……

可惜,万历年龄已经有十八岁了,张居正再想这些,未免为时已晚。

一道中旨发出,张居正以最快的速度办理了各项手续。

正在菜市口监斩的严清、秦林等人,遥遥看见数骑快马从紫禁城的方向奔来。

此时犯人都已行刑完毕,严清正待起身,肿泡眼就忽的睁开:这么快?看来王皇后的确在陛下枕边吹了风,就连张老儿也压不住呢,哈哈!

张鲸率着几名太监前来宣旨,他极不情愿来,但陛下指名叫他去,能不来吗?

明明深恨秦林,还要来宣这道旨意,心情真是比吃了苍蝇还难受啊!

张公公骑马跑近,黑着脸冷冰冰地道:“有圣旨,锦衣卫指挥使掌北镇抚司秦林接旨!”

大明官员都晓得,看传旨使者的脸色,就约略知道圣旨是什么内容。

看看现在张鲸那副死样活气的怪相,这道圣旨还能好得了吗?秦林铁定倒霉啊!

北镇抚司的诸位锦衣官校,从洪扬善开始,到刁世贵、华得官,到寻常属官和校尉,一个个心头打鼓。

只有牛大力和陆胖子格外笃定,自家长官是什么人哪,要是能被严清一道奏折就参倒,那才奇怪了呢!而且看刚才的情形,他俩熟知秦林脾气,甚至觉得根本就是他故意激怒严清,叫他上这道奏折的。

法场上本来就有香案,官场上有个说法,见红是喜,甚至有当官的触了霉头,就把犯人提出来打个满堂彩,于是秦林就在刚杀了犯人的法场接旨,倒也不需要避忌。

张鲸极不乐意,或者说形格势禁才不得不展开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锦衣卫指挥使、北镇抚司掌印官秦林,舍生忘死、报效朝廷,一举剿灭白莲北宗妖匪,战功赫赫,特升授锦衣卫都指挥使,散阶骠骑将军,加勋上护军,钦此!”

果然来了秦林哈哈一笑,双手接过圣旨:“微臣遵旨,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正二品都指挥使,散阶骠骑将军,加勋上护军洪扬善几个羡慕得眼睛都红了,而刘守有的脸色就越发绿了。

都指挥使是正二品武官,仅次于正一品的都督和从一品的都督同知,是极大的高品武职。

这且罢了,锦衣卫的全称是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也就是说锦衣卫的最大头子就是都指挥使,像刘守有的左都督是加衔,而他担任掌锦衣卫事的本官其实就是“都指挥使”。

现在秦林的官职加到了都指挥使,也就是说,他随时可以接替刘守有的位置,成为整个锦衣卫的掌印官。

接下来的骠骑将军是二品散阶,倒是不值钱,上护军的勋官却有点来头,比上护军还大的就只剩下柱国和左右柱国,生封上柱国,那就不得了啦!

“我就说嘛……”陆远志又得瑟起来了,好像接旨的不是秦林而是他自己,“咱们长官的名字啊,那叫做简在帝心,想揭参咱秦哥,嘿,做他们的春秋大梦。”

严清完全呆住了,正如陆远志所说,就算是做梦他都梦不到,一份揭参帖子,竟然反倒叫秦林加官晋爵。

天哪,这还有天理吗,这还让人活吗?严尚书心头那个委屈呀。

不同于曲流馆宫禁大案涉及隐秘,无法大张旗鼓的升授,只能得件蟒袍玉带,石佛口剿灭白莲北宗一役是正大光明的剿平叛逆,朝廷论功行赏,秦林升正二品都指挥使,散阶骠骑将军,加勋上护军!

秦林一边卷着圣旨,一边咧着嘴坏笑。

严清哪儿知道,这件事早就在秦林算计之中了。

严格说起来,打白莲北宗这件事的确可以不要升赏了,因为从挖出孙晓仁到石佛口大战,都可以看作一宗案子,已经奖赏了蟒袍玉带,似乎也尽够了。

可是,为什么不明着升赏,要以宠信臣子的名义,特赐蟒袍玉带呢?还不是涉及宫闱隐秘,不好大白于天下呀。

秦林就犯嘀咕了,是啊,抓出孙晓仁这事儿,乱传的话不知要被传成什么样子,恐怕万历戴绿帽子的故事会在民间久久流传,确实不能大张旗鼓的升赏。

但后头剿灭石佛口,是光明正大的剿平反贼,这都不赏,那还有什么该赏的?

只是这事儿好像被朝廷忘了,回来这么久,李太后、万历、张居正都没提过,秦林倒是想厚着脸皮去说说,可万历那疑神疑鬼、猜忌心重的脾气,还真叫人不敢恭维,搞不好还以为秦林居功自傲呢。

就算让别的人,比如张公鱼之类的上奏替自己请功,也是非常明显的,甚至除了居功自傲的猜疑之外,还多个交结朋党出来。

正好,严老尚书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跳出来要揭参,秦林心头乐的呀,简直就叫做心花怒放了。

这道奏折一上去,万历和张居正就得寻思“秦林和钦犯喝酒?丫还化妆侦查、卧底潜伏呢,怎么能算成罪名?”

然后正所谓赏功罚过,既然无过,相对应的就要想到他的功劳,这不就提醒了……

于是严清的揭参奏章,非但没有把秦林弄倒,反而起到了请功的效果,甚至比让张公鱼、曾省吾直接上请功奏折的效果还要好。

可怜严老尚书百思不得其解啊,没得说,他老人家又把这宗怪到张居正头上了,恨恨的自言自语:张老儿,你庇护门下,一个女儿十九岁还不出嫁,咱们眼睛是雪亮的……

我倒,秦林顺着风听到一句两句,顿时狂晕。

……

“京师,久别重逢啊!”

霍重楼看着京师高大巍峨的城垣,心中百感交集。

他在杭州接到升官的命令,顿时大喜过望,升官发财这句话,后面两个字在杭州已经实现了,现在更多想着前面两个字。

以前是穷困逼迫,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但霍重楼骨子里是想做大官,一刀一枪搏个封妻荫子的,否则只是要钱的话,以他武功去做个强盗,这些年也早就发大财了。

所以接到了东厂调他做子科管事的命令,老霍嫌船慢,竟然骑着马,沿着官道从杭州到京师跑了三千多里,兴冲冲的赶回来上任。

东厂的首领称为东厂掌印太监也称厂公或督主,是宦官中仅次于司礼监掌印太监的第二号人物。通常以司礼监秉笔太监中位居第二、第三者担任,其官衔全称为“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简称“提督东厂”。目前冯保既是司礼监掌印又是东厂督公,所以权势喧天。

东厂的属官有掌刑千户、理刑百户各一员,由锦衣卫千户、百户来担任,称贴刑官,就是冯保的心腹徐爵和陈应凤。

除此以外,设掌班、领班、司房四十多人,由锦衣卫拨给,分为子丑寅卯十二科,科管事戴圆帽,着皂靴,穿褐衫。其余的人靴帽相同,但穿直身。

具体负责侦缉工作的是役长和番役,役长相当于小队长,又叫“档头”共有一百多人,分属子丑寅卯十二科管领,一律戴尖帽,着白皮靴,穿褐色衣服,系小绦。役长各统帅番役数名,番役又叫“番子”又叫“干事”这些人也是由锦衣卫中挑选的精干分子组成。

也就是说,霍重楼新任的这个子科管事,是十二科中排名第一的,虽然仍是品级较低的中低层官员,但在东厂体系之中,就仅次于督公冯保、掌刑千户徐爵和理刑百户陈应凤了。

当初在蕲州认得秦林,东厂里头混了二十年的霍重楼还只是个小小的档头,数年间升司房、升领班,这下子更是升到了子科管事,真是青云直上。

看着京师古老的城垣,霍重楼寻思着:“也许,将来我能做到理刑百户,甚至,掌刑千户?”

踌躇满志的霍管事,马不停蹄地赶到阔别一年有余的东厂衙门。

并没有预料中新官回任的热情欢迎,所有的同僚都是冷冰冰的态度,活像他不是热辣出炉的新科管事,而是倒了大霉的傻蛋。

霍重楼摸不着头脑,郁闷的不行。

试问冯保是傻蛋吗?秦林这么明显的挖墙脚,冯督公轻易就答应了,当然有反制的手段,随便暗示一下,就能让霍重楼寸步难行。

冯保的意思也很明确,挖霍重楼这个人,没问题,秦某人想把钉子打进我东厂里头,做梦!

霍重楼哪里知道这些?走到东厂就碰一鼻子灰。

好在他和刘三刀的关系还不错,趁着没人私底下一问,刘三刀直言不讳:“老霍,你官职是提起来了,可要想动弹一下,比登天还难,你以为是督公提拔你的?我听说呀,是锦衣卫秦长官找督公要来的,你说,督公敢重用你吗?”

“哎呀呀,怪不得突然受到提拔,我怎么忘了秦长官这茬?”霍重楼把脑门一拍,出门右转找秦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