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三刀听了秦林的称许,神情虽然依旧不亢不卑,眼神里就多了几分傲慢:哼,你说的这些还不是拾人牙慧?完全就是跟着老夫说嘛!
梅相更是得意洋洋,一直往下撇的嘴角都往上弯了起来,觉得把刘三刀请来实是走了一步好棋,秦某人嘛,固然是少年得志、简在帝心,不过时势造英雄而已,恐怕真实本领还远不及刘三刀呢!
戚继光不慌不忙,笑容平和淡定,似乎对秦林充满了信心,但别的将官就疑疑惑惑的,不知道秦林究竟压不压得倒这位东厂成名已久的寅科管事,能不能从尸首上查出军情。
“没问题的……”戚金非常有信心的捏紧了拳头,有力地往下一挥,给同僚们打气:“秦长官破杨兆贪腐弊案,从蛛丝马迹破译那啥死亡密码,找到死人留下的密账,绝对是神目如电,这两面三刀的老东西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刘三刀得理不饶人,趁势问道:“既然秦长官也认可小人的判断,是否可以确定黄兄弟的死因,快点检查下一具尸首。”
面对紧逼,秦林一点也不着急,摆摆手道:“虽然抵抗伤是判断死亡原因的金标准,但并不是唯一,毕竟军情重大,咱们应该把结论做得更加牢靠点。”
刘三刀愕然,心头则冷笑连连,暗道老夫倒要看看你还能弄出什么玄虚。
秦林朝尸首拜了三拜:“黄兄弟,本官为了查证死因、落实军情,而惊扰你的尸身,实在迫不得已,你在天有灵,保佑本官查明真相、正确判断军机,好替你报仇雪恨。”
将官们暗暗点头,都觉得秦长官为人实在不错。
秦林这才让陆远志把尸首穿着的棉衣剪开、全部剥下来,露出了整个上半身,然后仔细观察死者手臂上的擦伤和左胸位置还插着箭矢的致命伤。
哼,装模作样,故弄玄虚!刘三刀不屑的转过了头,心中不无鄙夷。
秦林看了片刻,便点点头:“确实是生前伤。诸位请看,死者的两处伤因为泡在河水里面,血液多被水洗掉,我们反而可以看得更清楚,划开的皮肉因为弹性而向两边翻卷,导致伤口豁开,这是生前受伤的特征……人死后皮肤、肌肉会失去弹性,就没有这种现象了。”
戚继光和将军们听得连连点头,确认是生前伤对判断军情的作用不小,至少可以排除敌人在斥候的死亡方式上作假,误导我方判断的可能。
刘三刀则脸色阴晴变幻,神情没有最初那么笃定了,只有极富经验的老手才会判断生前伤和死后伤,他自己也能做到,但刚才因为死因明显,就没往这方面去想,倒是秦林先提出来,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秦林又端详了一会儿,双手戴上素绢手套,用极锋利的解剖刀割开胸口伤处,然后小心地把刺入胸腔的箭杆拔了出来。
“果然找到了!陆胖子,把小镊子拿给我……”秦林向后伸手,助手陆远志就把小镊子递到他掌中。
秦林翻开死者心窝处的伤口,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出了什么东西,举起来给众人看。
好像什么都没有嘛!将官们把眼睛睁得老大,迎着走上去两步。
戚金眼力不错,借着明亮的灯火终于看清了,原来镊子尖儿上夹着头发丝那么细的一根纤维,不禁奇道:“秦长官,这是?”
秦林极有耐心的解释:“箭矢先刮擦死者手臂,扯烂了棉衣袖子,又穿透胸口刺入胸腔,所以如果死因没有作假,咱们就能在伤口深处找到他衣服的纤维。现在由这根棉衣纤维,我们可以给老黄的死因盖棺论定了,确实没有作假的疑点。”
将官们闻言惊叹不已,他们都亲手杀过鞑子,手上沾的人命也多多少少有那么几条、几十条,可从来没想到确认死因还有这么多讲究。
刘三刀却是心头巨震,他就没想到箭矢挂烂棉衣、将衣物纤维带进伤口这一条。
是的,秦林的结论和他的完全一致,但秦林的检查比他更细致、结论比他的更具说服力,甚至手法都比他这个经验丰富的老手更老练。
刘三刀在东厂三十余年,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今天这样的挑战,他暗自戒惧地看了看秦林,已不敢再自居老前辈了:“秦长官,您看这具尸身还要不要……”
“行了……”秦林表示同意,然后走到第二具尸首前面。
苇席上躺着的大李,方面阔口、身材孔武有力,装扮成商队的保镖,和老黄的一箭穿心不同,他的伤有两处,一处是在右肩正面的位置,自锁骨斜斜往下拖到靠近腋窝的位置,一处是在后心,现在还插着支长长的羽箭,所以尸身被摆成侧躺的姿势,方便查验。
还是刘三刀介绍:“秦长官请看,尸身右肩自上而下斜行的刀伤一处,当是正面对敌时两马交错,敌方右手握马刀斜劈所致,刀口皮肉翻卷,血染棉衣,乃生前所伤。又有后心处箭伤,入肉四寸,刺穿肺叶而死,当是死者被敌正面马刀劈伤之后策马逃遁,敌从后追袭,放箭将他射杀,伤处同样有皮肉翻卷,确实是生前所致。”
秦林打量着尸身,同样让陆远志把棉衣剪开,拔出箭杆,像上次那样检查了一遍。
“这次你可挑不到我的疏漏了吧,该说的我可都说了!”刘三刀心中有些忐忑,被这么年轻的长官挑出毛病,他的老脸往哪儿搁?
好在秦林检查伤处之后只是点点头,并没有提出新的见解,才叫刘三刀好歹松了口气。
孰料秦林又想到了什么,将箭杆长度与背心伤处比了比,立刻吩咐陆远志检查尸体的嘴巴。
这是怎么回事?刘三刀极为惊诧,验尸时只有怀疑死者服毒,才会检验口腔咽喉部位呀。
戚继光、戚金和将官们也不明所以,将官们互相议论,说难道秦长官认为大李是先被灌了毒药?
“呀,嘴巴里面东西!”陆远志掰开死者的嘴巴,指给众人看。
死者尸身冰冷,被水浸泡而浑身发白,陆远志掰着尸首大张的嘴巴,正好帐外一阵夜风吹来,饶是将官们胆大如斗,也觉得浑身发寒,直起鸡皮疙瘩。
到底是戚金胆子大,凑上去仔细观看,就叫起来:“咦,嘴里鼻子里,都有粉红色、黏黏的血泡子!”
秦林点点头:“以背心伤处的位置和深度,确定死者肺叶被刺穿,他临死前喘息、呼气,就会喷出带血的黏液沫子,留在口鼻之中,因为黏性很大,即使泡了河水,仍会有残留,这就进一步敲定了他的死因。”
将官们恍然大悟,瞧着秦林的眼色完全变了。
刘三刀越发沮丧,在第二具尸首上他再次被秦林击败。
“喂,你到底行不行啊?!”梅相小声问着,已经开始心虚了,刘三刀丢脸,就是他梅监军丢脸嘛。
还没等刘三刀回答,秦林又道:“箭伤是从远处射来,因为伤口的泡水、变形,暂时只能确定射死老黄和大李的羽箭射角,大致与地面平行;不过天幸,大李身上还有道近身肉搏形成的刀伤,让我们来看看这刀伤吧,或许能发现点什么。”
这样斜着从锁骨位置切到靠近腋窝,会有什么问题?将军们纷纷在自己身上比了比,没觉出不对。
唯独刘三刀经验丰富,被秦林的话点醒,仔细观察那伤口,又用铜尺插进去测量那一长条刀痕的不同位置的深度,立刻叫起来:“咦,挥刀的位置,要比死者高两到三尺!”
秦林微微一笑,他有一件比铜尺更加直观的工具,找将军们借了来:一柄蒙古式样的马刀。
将刀锋和伤处对比,宽窄形状完全吻合,确定死者是被一柄类似的武器所伤。
秦林用布将这柄刀的刀锋裹起来,然后试着将它的刀锋放进伤口里面,小心的调整力度和角度,让刀锋与伤口完全吻合。
这时候结果就很明显了,死者是躺在地上的,整柄刀斜向上翘起来,刀柄的位置在他右前方两尺远处。
也就是说,如果大李是站着的,用这柄刀砍他的人,位置就比他高两三尺。
什么时候会出现这种情形呢?!
毫无疑问,就是大李站在地面,而砍伤他的敌人骑着马。
“奇怪,夜不收扮成商队,不都有骑马吗?”将军们议论起来。
梅相勉强道:“或许突袭之下,他还来不及上马,嗯,这也有可能吧。”
“没有这种可能……”一直沉默的戚继光突然开口:“别忘了他受的致命箭伤在背后。”
“背后又怎么样?呃……”梅相突然哑巴了。
只要是久在边镇的人,都明白草原上遇到敌人骑兵,步行绝对没有逃生的可能,如果大李没有骑在马背上,被骑马的敌人砍中肩膀一刀之后,他的合理反应绝不是背转身逃走,把整个后背暴露出来,充作敌人羽箭的靶心。
或许普通的边民会犯这种致命的错误,但大李是经验丰富、出生入死的夜不收,他在塞外几次死里逃生,绝不可能在生死关头犯这种低级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