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越往深处,就更加阴森幽暗,尤其是关押重犯的地牢,大白天也伸手不见五指,全靠墙壁上摇曳的灯火照明,因为深居地下,阴湿之气激得人直起鸡皮疙瘩。
秦林一边走一边清理积案,凡是确凿无疑,因为文牍拖沓等原因久拖未决的犯人,要不直接送他上路,要不就“没收作案工具”稍有疑点的案件则详加勘问,命属官将案卷调到署衙,等他回去细细推究。
诏狱一般不涉及民间纠葛,关押的尽是十恶不赦之徒,秦林连续审理了好几十起案子,十个有九个是罪证确凿的,那些穷凶极恶的案犯并不喊冤叫屈,最多痛骂秦林手段毒辣,将来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洪扬善、牛大力都是冷笑不迭,俗话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咱们这位秦长官啊,自是后者无疑了,你们这些小猫小狗三两只,和他这又凶又恶的家伙一比,不够看哪!
秦林这一路走过来,真不知杀了多少横行霸道的强徒、奸淫掳掠的恶贼,只听得往往是“草你姥姥”、“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的痛骂声接连响起,又吼到一半就像脖子被掐住那样戛然而止,便知道又是哪位名震绿林道的独行盗、采花贼坏在了秦林手上。
像秦林这么断狱,在押的人犯哪个不怕?伴随着那种杀鸡时割断喉管的惨叫,一时间诏狱天牢中的温度,好像又降低了不少。
忽然幽暗的地牢深处传来一阵沙哑的怒吼:“你们这群鹰爪孙,冤枉老子,老天爷在上,叫你们一个个不得好死!”
咦,这是个什么人哪,脾气还挺大的。
秦林心头纳罕,朝旁边看了看,段司狱却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不肯细说。
“看来段司狱颇有难言之隐哪……”秦林斜了他一眼。
“长官恕罪,卑职、卑职不敢……”段司狱吓得够呛,赶紧竹筒倒豆子,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秦林听了微微一笑,缓步走到那间地牢的门前,和那攀着铁门大叫大嚷的犯人四目相对。
那犯人反倒吃惊不小,往后退了一步,他在这里被关了不知多久,每逢外面有锦衣官员前来视察就大声喊冤,但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从来没有人真正理会他,更没有像今天这位长官一样,微笑着站在牢房门口。
“摩云金翅成铁海,你可知道你现在身处诏狱天牢,早已插翅难飞了么?”秦林笑容可掬,声音却带着几分寒意。
是的,牢房中这个身材魁梧、骨架粗大,却瘦的不成样子,双颊凹陷下去、眼窝深陷、头发胡须乱得像鸡窝、赤红的双眼似有火苗跃动的大汉,就是泰岳擂台会过天下英雄的山东第一条好汉,江湖大豪人称摩云金翅的成铁海。
被奸人陷害,厂卫出动五名高手设下圈套将他擒拿,关在诏狱天牢里头整整两年不闻不问,成铁海几乎已经绝望,只是心头一口气不平,每逢有人来就大声喊冤。
他早年也走过黑白两道,做过的事情也够关上好些年了,可被诬陷成白莲教,不明不白的关进来,心中自然怨愤难平。
可两年来始终没有人理睬,他内心深处实已不报任何希望,现在秦林突然问起,他仓促间反而不知如何回答。
秦林见状笑了笑,摸了摸鼻子,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一撮毛崔四因为勾结白莲教意图谋反,已经被本官奏明朝廷,半个月前在菜市口凌迟处死了。”
成铁海被乱发遮住的眼睛,突然闪出一缕精光。
秦林又道:“不过,你是被崔四贿赂锦衣刘都督,以白莲教要犯的罪名,出动大批高手擒回诏狱的,所以……”
“所以虽然崔四倒台了,明知我是被冤枉的,可谁也不敢擅自放我出去,谁都怕刘守有刘大都督”成铁海语声激愤难平,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不过,这位落魄的江湖大豪,瞧着秦林的目光却多了几分热切,他知道像这么年轻就当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人物,都绝非池中之物,人家说这番话,必有其用意。
“是的,谁都怕刘都督,谁都不敢擅自放你出去……”秦林轻轻点着头,忽然神色颇为揶揄的笑了笑:“除了本官。”
你?成铁海的双眼之中,精光闪了闪。
成铁海也不是毫无根底的毛头小伙子,而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豪,在山东武林道上有名的财雄势大,既然被关进诏狱,家人和徒子徒孙必定在外面花钱如流水,想尽办法营救他。
可整整两年没有任何动静,就知道这些努力全都打了水漂,想想也是,成家虽是江湖大豪,能攀上的最多也就是知府、盐政这种四五品官儿,听说是刘都督发札子抓进诏狱的,谁敢来触这位当朝一品、锦衣都督的霉头?
突然来了个年纪轻轻地锦衣卫指挥使,说能把成铁海放出去,他心头免不得多打几个弯儿,思量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你到底是谁?”成铁海惊疑不定的瞧着秦林。
“大胆!”洪扬善一声断喝,震得诏狱地牢之中回声大作,“这位便是赤手格象、御前救驾的秦林秦长官,如今官拜锦衣卫指挥使、昭勇将军、北镇抚司掌印、奉旨提点诏狱”
成铁海也不知道什么叫做赤手格象,可作为和官府多有来往的江湖大豪,后面那串官职他再明白不过了。
“秦长官明镜高悬,求长官替小人洗冤”成铁海双膝跪地,朝着秦林连连磕头。
秦林暗喜,本以为折服成铁海还要费一番手脚,没想到这位江湖大豪实在很上道,这不,自己还没虎躯一震呢,他就先纳头便拜了。
其实这很正常,“侠以武犯禁”朝廷必会严厉约束乃至打击,并不可能存在一个能和朝廷对抗的江湖,所谓江湖黑道就是占山为王的土匪,遇到官军围剿就四散溃逃,而白道就是各地习武的豪强,人家和地方官府拉关系还来不及呢!
像白莲教这种造反专业户,历经宋、元、明、清八百年,孜孜不倦的造反,真正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店。
“好好好……”秦林连连点头,吩咐将牢门打开。
看见门打开之后成铁海抬了一下头又赶紧低下去,仍然稳稳当当的跪在地上,十分谨慎小心。
洪扬善、段司狱要表现忠诚,一左一右护在秦林身侧。
“不必……”秦林微笑着摇摇手,更朝前走了两步,轻轻拍了拍成铁海的头顶:“嗯,不错,不错。”
如果成铁海是什么独行侠,秦林断不敢如此托大,可他是有家有业的江湖大豪,还怕他飞到天上去?
本来万分紧张的洪扬善却是长长出了口气,低声对段司狱道:“咱们真是不自量力,还想护着秦长官,啧啧,咱们长官是赤手能格疯象的绝顶高手,虽霸王再世也不是他的对手,哪里在乎这姓成的?”
原来如此段司狱做恍然大悟状,在旁边猛拍秦林马屁。
成铁海却是万分纳罕,心道:秦长官脚步虚浮、呼吸浊重,并没有丝毫内功,就算这些人拍马屁也不应该往马腿上乱拍呀咦,莫非秦长官已练到了登峰造极、返璞归真的境界,自己的功力与他相差太大,所以瞧不出深浅?
心下骇然,成铁海发自内心的恭谨,五体投地不敢稍有异动。
“本官要你利用江湖地位,为本官做一些事情……”秦林约略说了几句,就把成铁海带出了诏狱。
段司狱当然不会反对,如今都知道刘都督对秦将军极为容让,虽然个中原委众说纷纭,但结果是大家都看得到的。
北镇抚司衙署,秦林细细盘问成铁海,江湖掌故、武林秘辛,他都极感兴趣,命人记录下来。
虽然锦衣卫也有密档,但远不如江湖大豪亲口说来这么详尽备细,江湖中黑白两道的手段、各帮会门派的隐秘,成铁海实比一本档案还周全。
问了半晌,秦林眉头渐渐皱起,摸了摸鼻子:“方才你说的,好像都没有白莲教存在的迹象啊,难道他们和江湖中人不来往吗?”
到京师之后,秦林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那就是和蕲州、南京相比,他的老对手白莲教好像销声匿迹了,仅仅在白象杀人事件中隐约露出点端倪,感觉阴谋的规模和层次都远不及蕲州和南京的几起大案。
京师,是大明朝的政治中心,白莲教志在造反,居然不到这里来活动,岂不叫人纳闷得很?
成铁海摇摇头:“不瞒秦长官,南方几省小人倒晓得白莲教的几处桩脚,可京师这边白莲教实在稀罕的很,山东、河南道上还时不时有他们活动的消息,山西、河北、蓟辽,越是往北,关于白莲教的消息就越少。”
“好,你可以回家了……”秦林笑着朝成铁海点点头:“将来要怎么做,你心头应该有数了吧?!”
成铁海跪地抱拳:“愿为长官效犬马之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