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59章 长官施恩不望报

来人身穿一袭青衫便服,神情潇洒磊落,脸上笑容可掬,正是张公鱼的把兄弟秦林,身后还跟着两位张公鱼在蕲州做父母官时的老熟人,身形犹如托塔天王的牛大力、肉滚滚的陆远志。

张公鱼一见秦林是又惊又喜:“哎呀这真是巧,京城这么大,怎么就凑巧碰到老弟了?本来愚兄拜了申阁老,接着就要去找你呢,没想到却有此巧遇。”

巧遇?偌大的四九城住的人家怕不上百万,要在街上巧遇可不容易。

作为掌北镇抚司的锦衣卫指挥使,只要秦林想知道,连张公鱼坐船北来这一路上每顿饭吃了什么,见过哪些人,夜里说什么梦话都瞒不过他,在申时行府第前头“巧遇”张都堂,那再容易不过了。

秦林当然不会揭破这层,只是笑道:“张老哥怕不晓得京师如今的规矩,这时候申阁老还在内阁办公呢,你来早了一个时辰。”

“原来如此!”张公鱼讪笑起来,他糊里糊涂的,本来也没记清内阁上下班的时间。

秦林又指着陆远志和牛大力:“这两位弟兄,张老哥在蕲州任上都是认识的。”

陆远志、牛大力齐齐拱手和张公鱼见礼。

牛大力在张公鱼任上做过壮班班头,按原来称呼,口口声声称他堂尊,陆远志也收起杀猪的嘴脸,文绉绉地道:“张都堂在蕲州任上牧民教化,卑职接的家信里提到百姓多有怀念,张大老爷可谓‘遗爱在民’了。”

这几句话不是恭维,张公鱼做官瞒颃糊涂得很,可从来不刮地皮、敲骨吸髓盘剥百姓,为图省事还屡屡自掏腰包让原被告息事宁人,在如今的地方官里头,虽算不上政声斐然,倒也很被老百姓喜欢。

张公鱼也哈哈笑着和他们见礼,客气道:“两位在蕲州时,本都堂就认得绝非池中物,跟了我这秦老弟,自是风云际会,现在想必也做到小旗、总旗了吧?”

“过奖,过奖”陆远志和牛大力谦虚的打着哈哈。

张公鱼问小旗、总旗,当然不是看低他俩,平民良家子投充锦衣卫,从力士做起,升个校尉就得五年十年,再往上更是需要异常功劳才行,短短两三年从平民百姓能升到小旗、总旗,已是惊人的火速提拔了。

偏偏张公鱼还猜得小了陆胖子和牛大力跟着秦林,这官职也一路水涨船高,他俩都是百户官了,秦林掌了南衙,正准备想办法给他们升副千户呢!

相视一笑,陆、牛两位弟兄没有道破,确实不约而同地看了看秦林:当初在蕲州城,觉得锦衣百户石韦已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没想到有朝一日,秦林扶摇直上做到锦衣卫指挥使、掌北镇抚司,自己哥儿俩也到了百户位置,和当初的石韦石大老爷一样大小了,这不是全靠秦林秦长官的提携吗?

老友重逢,申时行又不在家,众人便先去饭馆坐坐。

外地官员进京,第一个去处少不了就是便宜坊,掌柜地看见是新任锦衣卫北镇抚司掌衙到了,那副小心翼翼、诚惶诚恐的样子叫秦林自己都有些吃不消。

张公鱼的惊讶就更别提了,只是他的想法是另外一层:秦老弟刮地皮有多厉害,把掌柜的吓成这般模样?啧啧,在南京就听说他在庚字所任上教锦衣军余收常例,现在整个南直隶的锦衣官校都在唱他编的那首战歌呢。

什么绣春刀出闪霹雳,大明鹰犬是锦衣,倒也朗朗上口,后面的砸必狠、打必烂,搬走货物充常例,未免显得太气势汹汹了点……瞧这掌柜的,胆子都快给吓破啦!

秦林并不点明他扳倒杨兆、扶耿定力做蓟辽总督、又推荐张公鱼接任佥都御史这些事,只是一味和张公鱼谈笑,说些蕲州掌故、江南风物。

提到南京这段时间最火的事情,那就是槿黛女医馆了,一改没有专门为女性病患提供医疗服务的旧例,女医馆从坐堂医生到护工、药房全是女性,十分契合礼教的要求,又为广大妇女同胞提供了医疗服务,从今往后再没有因为“男女授受不亲”而拒绝医生施治,从而香消玉殒的榆木脑袋“烈女”了。

张公鱼说起来就是大拇指一竖:“秦老弟别的事情于国有功,就不必再提,单单设女医馆一项,就实在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就是别的县城、州府,也有不少效仿的,现在整个江南,稍大点的城市都开起了女医馆呢!”

秦林微微一笑,这个结果早在意料之中。

达官显贵老爷们,十个有九个恨不得把老婆女儿加七八房小妾通通关在后院,连别人看一眼都要嫉妒的,虽然生病看医生是迫不得已,也生怕于妇德有损,连悬丝诊脉这种神话都可以编出来,也真难为人啦!

现在有全部由女性工作人员组成的女医馆,这些贵妇小姐们当然会改到女医馆就诊,很多关于隐私的病症也可以大大方方地说出来了,推拿按摩针灸也不必遮遮掩掩了,岂不是好得很?

至于别人效仿嘛,秦林倒是巴不得呢,如果满天下只有槿黛女医馆,那就太招人眼目了,效仿的人一多,到处开起女医馆,才不显得特立独行嘛,更有利于开展情报工作嘛。

也不怕抢生意,槿黛女医馆是走的高端路线,就在南京、扬州、杭州等几处通衢要道收集达官显贵府邸的情报就行了,像一般的县城、州府,秦林还没那闲功夫去开设呢。

说到后头大家伙儿酒酣耳热,张公鱼拍着胸脯子大包大揽:“以前多承老弟的情,愚兄无以为报;现在愚兄做到都堂,秦老弟有什么事情只管找老哥,一定帮衬!”

“这样啊,那就多谢张老哥了!”秦林笑眯眯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算算时候到了,张公鱼便告辞出去拜见座师申时行。

秦林瞧着张都堂的背影微微点头,此人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在官场上也算难得的厚道之人,不枉自己提拔他一场。

陆胖子在旁边直嘟嘴巴:“秦哥,你怎么不告诉他……”

刚才席上陆远志几次三番想挑明了,秦林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拿话岔过去,只叙闲话,不提官场,到最后始终没提一个字。

“那不成市恩卖好了吗?”秦林摸了摸鼻子,正气凛然地道:“本官做人堂堂正正,从来施恩不望报,胖子你刚才总想挑明,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靠,你还君子呢!陆胖子撇撇嘴,心说胖爷我这辈子就没见过比秦哥你更阴险狡诈的人,君子两个字啊,秦长官您恐怕连点边都沾不上……

张公鱼去拜申时行,申阁老每年的冰敬炭敬,这位门生是送得最多的,而且申时行虽然比张公鱼精明强干得多,可脾气同样是软绵绵的老好人,这师生俩倒也投缘,申时行足足和他谈了大半个时辰才端茶送客,在来大学士府第拜访的客人当中,算是格外青眼有加的了。

申时行混官场久了,说话也是吞吞吐吐,半天问了几句,看似漫不经心地问张公鱼,说锦衣卫的秦林是你把兄弟?

张公鱼糊里糊涂的,这前部着村后不着店的一句话,哪里就能会意?随口答声是的,也就没了下文,申时行微微笑了一下,便不再问。

拜了座师,张公鱼才到都察院衙门上任。

这位糊涂大老爷的名声早就传出去几分了,佥都御史在外头官威赫赫,在都察院里头却不怎么了不起,上头有左右都御史、副都御史,底下十三道监察御史又是个个牛皮哄哄,以清流言官、直谏忠臣自居,从来只认得自己宗主、座师,哪里把张公鱼这外地新来的佥都御史放在眼里?

虽然同为佥都御史,张都堂的清流名望、士林地位赶前头升任的耿二先生实在差太远了,一直做着地方官,京师里头都没怎么听说有这号人物,清流当中也没几分名声,更不像耿定力那样,有许多的门生故吏替他摇旗呐喊,可以登高一呼群山响应。

所以张都堂赴任,拜过左都御史陈炌之后就冷清下来,每天坐在自己衙署里头发呆,直如木偶人一般,饶是他性情颟颃,也觉出点不对味了。

这一日又是众御史前来画到,在点名簿子上划一杠就算来上过班了,丘橓和同为监察御史的两位朋友,孙承南、雷士帧一块来到衙门。

“茂实兄,你说新来的那张都堂,寿头寿脑的像个呆子,何德何能就接耿二先生的位置?”孙承南疑惑不解地问着,也没什么顾虑,根本不怕被人听了去。

丘橓正在本子上替同僚画到,头也不回地道:“想是朝廷闭着眼睛在官员名录上乱点的,否则撞大运也轮不到他老人家吧,哈哈……”

忽然气氛有些奇怪,回头一看,孙承南和雷士帧挤眉弄眼的笑,稍远点的地方,张公鱼一脸的尴尬。

“张都堂早啊!”丘橓丝毫不以为意,他身后有座师耿二先生,新鲜出炉的蓟辽总督,哪里把张公鱼这傻帽放在眼里?

丘橓和两位朋友嘻嘻哈哈的从张公鱼身边走过去。

张都堂那副沮丧的样子就别提了,嘟嘟囔囔地道:“秦林秦老弟啊,原说老把兄做了都堂,总要照应你一二,没想到、没想到老哥无能,连自己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