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9章 秦林的乌鸦嘴

徐文长拿离间计将刘良辅阴了一把,几乎同一时间,吸引了大部分暗桩注意力的副钦差秦林,则优哉游哉的在茶馆喝茶听书,就着各色茶点、喝着滚热的香茶,舒服得直冒泡。

有人在天堂,就有人在地狱。

吴老大为首的暗桩斥候们,那就苦不堪言了,扮成茶客混进茶楼的算是上辈子烧了高香,扮成小贩、叫花子、力夫散在四面八方的人,几乎被寒风吹成了冰棍儿,从头到脚都要结起冰碴子啦。

地狱十八重,一层比一层厉害,如果说被冻得直哆嗦的手下还只是在地狱,扮成叫花子的吴老大和另一名手下绝对是在地狱的第十八层。

头脸被秦林泼下来的开水烫的通红,虽然擦上了治疗烫伤的獾油,疼痛也没消减多少,被冷风一吹感觉整张脸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那个难受劲儿啊,简直比死差不了多少。

快到中午,秦林这才提着衣服下摆,摇摇摆摆的从茶馆二楼下来,带着陆、牛两个晃晃悠悠的,不知要往哪儿去。

吴老大等人不敢怠慢,赶紧的跟在后面。

秦林东晃晃西望望,无所事事的逛荡着,慢慢就逛到了密云县衙门口。

八字衙门朝南开,这县衙大门口左右两边各有一道砖墙斜着往前展开,呈八字形,便是贴圣谕、贴布告的八字墙。

大明天子以道德抚治天下,除了年头一月和岁末十二月,每个月都要通过京师大兴和宛平两个首县,向全国的老百姓颁布一道圣谕,贴在每座县衙的八字墙上。

秦林饶有兴致看每月的圣谕,有叫老百姓多读书向善的,劝谕不要游手好闲的,警告不准窝藏盗贼的,林林总总,都是些通俗易懂的家常话儿。

另外还有不少是讲新政好处的,说一条鞭法不再额外征收、加派,清丈田亩税额均摊,等等内容都配合着新政,看样子不像万历帝做的,口气倒像是张居正所说。

这是正月间,八字墙贴的最新一道圣谕还是去年也即是万历七年十一月的圣谕,秦林逐字逐句的读:“说与百姓每,时值冬令,天干物燥,须得谨防火烛。”

烛字还没有读完,鼓声咚咚的响,衙门口有人击鼓鸣冤。

就看见一位衣着破旧的老人家带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在衙门口跌着脚叫冤枉:“俺家的田地,明明是献给王神仙的,怎么叫官府占了去?蓟州不接状子,叫俺到密云来告,那杨总督再厉害,也不能把俺家献给王神仙的田地占了去呀!”

几个衙役听了齐齐把舌头一吐,这老头子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说蓟辽总督杨兆占了他家的地,这官司能在密云打吗?给咱崔县令借个豹子胆,也不敢去杨兆头顶拍苍蝇啊!

为首的衙役想了想,看这老头子面色黧黑却筋骨强健,梗着脖子直嚷嚷,像个老而弥坚的样子,就打定了主意和他推磨:“老人家,你贵姓?我问你,你家的田地是在哪儿?”

“免贵姓周,都叫我周老憨……”老头子又叫起来:“你问我家的田地,当然是在蓟州,本来是去蓟州衙门告状的,她们说蓟辽总督在密云开府,让老汉在这边来告,所以才带着孙子过来,呵,这一路厉害……喂,你们倒是先把状子接了呀,老汉我花八十个铜板找代书先生写的呢!”

衙役嘿嘿一笑,忽然把脸一板:“唉,这件事就只能爱莫能助了,你的地在蓟州,杨总督占你田地的庄子也在蓟州,这事情就只能到蓟州衙门去告,至于蓟辽总督府开在咱们密云嘛,设若杨总督在琼州府临高县开府,你还去临高告他不成?”

那临高县几乎在大明朝最南端,周老憨当然不可能从最北面的密云去那里告状。

“这……这……”倔强的周老憨嘴唇翕动着,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蓟州说杨总督开府密云,咱们管不了,你去密云告状;密云县说咱这里只是杨总督开府之处,你田地被夺的事情发在蓟州,还该回蓟州告状。

周老憨性子虽倔,毕竟只是乡间的一个村夫,哪里懂得这些衙门踢皮球扯烂账的功夫?只觉得蓟州衙门说的有道理,密云县衙也说的有道理,可田地被人夺了的小老百姓,到底去哪儿讲道理?

周老憨可怜巴巴地望着衙役们,可衙役们只是瞧着他嘿嘿的冷笑……他们可不会同情这些告状的刁民、愚民。

大冷天带着孙儿跋涉至此,周老憨全凭心中一股子气性,听说密云也不接状子,那点气性一下子垮了,整个人都跌坐在地上,翻着白眼直发愣。

“爷爷,爷爷……”小男孩连扯直扯,可他力气很小,哪里扯得起来?反被带了个倒栽葱,跌在爷爷身上。

周老憨初时不觉有异,挣扎着想把孙儿扶起来,结果伸手一摸就吓了老大一跳:“哎呀,狗蛋你咋发烧了?额头烫手哩!”

再把孩子翻过来一看,面色潮红,眼睛眯着,精神昏昏沉沉,情形很有些不妙。

周老憨傻了眼,急得连连打自己耳光:“老东西,怎么不晓得分寸哪大冷天带着狗蛋出来,这不受了风寒吗?”

衙役们看不过眼,都说既然病了赶紧瞧医生啊,在这里干耗着管什么用?

“没钱了……”周老憨低着头。

“没钱去惠民药局嘛!”衙役们不肯出钱,说句话指条路还是不费力的。

明朝有相当完善的社会福利体系,防疫有惠民药局,抚养孤儿、孤老有慈济院,除了特大灾害造成局部社会秩序崩溃的情况,这些机构平时都能正常发挥作用。

周老憨问了惠民药局位置,就要抱着孙儿往那边跑,忽然又有衙役道:“哎呀不好,惠民药局的谷大夫年前就去三河走亲戚了,说是过了元宵节才能回来,刚才我打药局门口过,门都是关着的呢。”

“这……这可怎么办哪?”周老憨急得手直抖,看着孙儿面颊通红,额头越来越烫,急得直跳脚,又后悔不该逞强,这么冷天带着孙子出来告状,害他受了风寒。

秦林却瞧不过眼了,走过去看看:“老人家,你孙儿的病势虽然危重,只要及时治疗应该不会有大碍的,我这弟兄就是南边来的医生,如果不嫌弃,就让他治治。”

周老憨抬起头来,见是几个不认识的外路客人,本能的把孙儿护在怀里,可转念一想,自己爷孙俩身无分文,别人还能拿你怎么的?便迟迟疑疑的点了点头。

“胖子,开方……”秦林直接把陆远志推出来。

这风寒感冒的病症,如果是小儿在这么冷的天发作,绝对是能要人命的,但要及时治疗的话,又算不了什么大病。

陆胖子胸有成竹:“这病我治起来易如反掌,老牛,咱们直接把孩子弄药店去吧。”

牛大力点点头,蒲扇大的巴掌一抓,轻轻巧巧就把孩子抱在怀里,和秦林一块健步如飞的到了药店。

看这些人走得快,周老憨几乎以为遇到拐子了,直到最后进了药店才放下心来。

“直接上桂枝汤吧……”陆胖子很有把握地告诉药店伙计,怕他抓错药又把方子说了一遍:“桂枝三钱、芍药三钱、生姜三钱、大枣十二枚、甘草二钱。”

秦林见周老憨穿得破旧,小孩牙关紧咬,猜测这爷孙俩路上没吃什么东西,所以小孩寒气入体,于是在胖子说完之后又补充:“熬好,汤药里再加红糖一两,给他暖暖身子。”

药店有现成的炉灶瓦罐,不一会儿汤药熬好,稍微凉了凉就趁热给孩子灌下去。

那叫做狗蛋的孩子的症状,风寒感冒有五分,另外五分纯粹是路上饥寒交迫导致,浓浓的桂枝汤发汗,红糖水补充能量,喝下去精神立马就好转不少,睁开眼睛,看了看秦林等生人有些害怕:“爷爷,咱在哪儿?这些叔叔哥哥是谁啊?!”

叔叔哥哥?

秦林愣了一愣,看狗蛋的眼神才明白过来:牛大力块头大,陆胖子肥胖,这两个是叔叔,唯独秦林是白面书生,成了“哥哥”。

这辈分,真是的……

陆胖子在旁边,差点没把牙笑掉。

狗蛋脱离了危险,秦林这才慢慢盘问周老憨,告状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老憨是蓟州人,儿子死了、媳妇改嫁,剩下他和孙儿狗蛋相依为命。

当地有闻香门传教,不少人都相信这个,周老憨听传教的人吹嘘,一来二去也就信了,说是奉献财产便能祈福消灾,寻思着替狗蛋祈福,就把家里的五亩田地献给了闻香门的王神仙,自己反成了闻香门的佃户……不过在当地可以避交部分捐税,倒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和寻常的“投献”差不多。

谁知当地进献闻香门的不少田地,都并到了蓟辽总督杨兆的庄子,周老憨不服气,说咱是敬奉王神仙的,咋成送给杨兆了?而且王神仙只收两成的地租,因为减少纳皇粮国税,咱也不亏,这杨家要收四成的租子,还讲不讲理?

想找闻香门传教的大师兄问问,结果大师兄不在,别人都劝周老憨忍忍,他是个犟脾气,大冷天的带着孙儿就先到蓟州,后到密云告状来了。

秦林点点头,杨兆强夺军民田地的事情,他在陈铭豪一案中便有见识,周老憨的遭遇并不稀奇,只是又牵涉到闻香门,想是地方会道门搜刮钱财,贿赂官员以求庇护?

“老人家,你且回去,杨总督……哼哼,恐怕蹦跶不了多久,你的田地嘛,也会退回去的……”秦林宽慰着周老憨,又送给他五两银子,让他和狗蛋找家客栈休息几天,等病好了再回家。

周老憨收了银子,对着秦林千恩万谢。

“妈的,这杨某人如此残虐百姓,还叫个人吗?”秦林故意大声骂着。

外边监视他的那些斥候暗桩,不少人也是穷苦百姓出身,闻言就低下了头,颇有愧色。

“这厮真是可恶!”吴老大却不知悔改,气愤愤的朝地上吐了口浓痰。

秦林又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这残民以逞,迟早天打五雷轰啊!”

话音刚落,忽然街上就有人叫起来:“不好,总督府起火了!”

我靠!正倚在墙根的吴老大,立时摔了个大马趴,和众位弟兄、周老憨、药店伙计一起,齐刷刷万分惊讶地看着秦林:敢情这位爷是乌鸦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