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兆胸有成竹地等待着,他俨然胜券在握。
戚继光察觉到了秦林的意思,可双方目光在空中刚刚交接,他就迅速的垂下了眼睑,戒备之意十分明显。
看来戚大帅的顾虑并没有打消啊!秦林心头为之深深一叹。
“三位钦差大老爷,杨总督,诸位同僚……”戚继光向四面八方做了个罗圈揖,正言厉色地道:“不知道什么人掀起这场针对杨总督的污蔑,真是居心叵测杨总督久历边事,可谓尽忠报国,蓟辽边军十余万将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戚某人官位可以不要,但要让我污蔑杨总督,那可是万万不能”
杨兆倒是云淡风轻,似乎一切尽在掌握:“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朝廷以京师安危、边防重任托付本官,本官自当尽忠效命,至于污蔑本官的不实之词嘛,哼哼,其心真乃桀犬吠尧,其行实为蚍蜉撼树,可笑至极!”
说罢,杨兆笑容藏着阴毒,目光在秦林脸上打了个转,明知故问:“秦将军,你在锦衣卫衙门奉职,请问知不知道是什么人意图污蔑本官?”
秦林心中怒发,暗道一声:老匹夫焉敢如此!
“杨总督,有句话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大明文武百官但凡有什么不法的举动,便要被御史言官风闻言事,这是我皇明祖宗法度,分毫不能容情的!”
秦林针锋相对,半眯起的眼睛猛地睁开,双目中厉芒锋锐如刀,刺得杨兆心头突的一跳,一时说不出话来。
赵师臣见东主失言连忙帮腔,扯着豺狼嗓子叫道:“怕就怕参劾不由公义而出于私怨,那样的话,和秦桧‘莫须有’三字陷害忠良又有什么区别?”
“对对对!”杨兆被赵师臣一点,也恍然大悟,做出副忠心耿耿的样子:“本官久在边陲,与小王子、董狐狸仇深血海,指不定什么人存着什么心,欲行此令我大明亲者痛仇者快之事还得请锦衣卫好生查访此等奸党恶逆,秦将军,你说是也不是啊?!”
好个蓟辽总督杨兆,这番话字字诛心,十分老辣。
“哈哈哈哈……”徐文长忽然长声大笑,狂态毕露。
秦林与杨兆相争,曾省吾一言不发,暗中察言观色,直到此时才将眉头一挑:“不知徐老先生有何高见?下官洗耳恭听。”
徐文长把灰不灰黄不黄的山羊胡子拈了拈,冷笑道:“老夫笑赵师臣狂悖无礼、笑杨总督用人不明大明皇帝英明神武如日月照临天下,张相爷明察秋毫四方敬仰,派三位钦差大臣前来巡抚纠劾,乃是奉朝廷明诏,赵先生动辄以故宋‘莫须有’之事相比,则当今之天下,究竟谁是岳飞,谁是赵构,谁又是……”
徐文长顿了顿,这才意犹未尽、一字一顿的吐出最后两字:“秦、桧?”
直如一道晴空霹雳当头打落,方才还得意洋洋的赵师臣脸色变作青黑,像被割了喉咙的鸡,半晌发不出声音。
他所谓的秦桧,本来是针对秦林的诛心之论,可被徐文长这么一引申,就成了骂当今朝廷的君是昏君、相是奸相,偏偏如今张居正独揽大权,儒林清流颇有奸相之讥,甚至有人说他是当朝秦桧……
如果这番话添油加醋的传到张居正耳朵里,非但赵师臣要倒霉,就是蓟辽总督杨兆都落不了好。
刚刚一个回合,赵师臣就被徐文长打得没有招架之力。
秦林悄悄朝老疯子一竖大拇哥。
杨兆狠狠瞪了赵师臣一眼,赶紧解释:“赵先生说的并非当今圣上和张相爷,只是宋朝的古人故事。”
徐文长怪眼一翻:“借古讽今,这也是常有的嘛。”
杨兆噎得说不出话来,晓得这老头子不好对付,只好赶紧转移话题:“本官命刘先生昨夜将账本送过去了,不知徐老先生是否找到什么差错?”
刘良辅也来了劲儿,老鼠眼睛滴溜溜地转:“徐老前辈是做账的行家里手,当年在胡总督幕府经手不知多少粮饷账册,晚生乃末学后进,做的账册还请老先生多多指教。”
说到账册,杨兆和他的两位师爷又重新变得有恃无恐,不论怎么说,凭口舌之争是绝不可能扳倒一位边廷重臣的,最终还得拿真凭实据说话。
“好本事,好本事!这账做的天衣无缝!”徐文长把一册账本拿出来翻开,啧啧赞道:“诸位瞧瞧刘先生的账目,字字珠玑、笔笔碧波清爽,真正颜体柳骨而且整本账连一个墨点、一笔错写都没有,工整漂亮极啦,连户部那些老书办都要自叹弗如,啧啧啧,十余万大军粮饷支出,连一笔涂抹勾销都不见,果真好本事!”
和后世的复式记账法不同,这时候所用的出入账目比较原始,涉及到大规模的粮饷开支,必定会有许多增减项目,比如年初按兵籍册页发粮饷,但实际点兵要在秋初进行,核报的人数就和原数有出入,就有退回或者加派。
兵丁有新编有逃逸阵亡病退,马匹有散逸有新买,将官职务有提拔有贬谪……原发粮饷数目便存在多退少补,体现在账册上便是涂抹勾销,数目往往不断出现小差错。
刘良辅这本账,的确做得天衣无缝,可原本边廷上的账目就是做不平的,每年报到户部去的项目总要被打回来几样。
偏偏蓟辽总督府刘良辅做出来的账目,连一毫一厘银子都不差,连半个涂抹更改的痕迹都没有,只要久居边廷的人就都知道,这是神仙也做不到的!
所以这本账,就一定是捏造出来的假账!
刘良辅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没想到徐文长这么老道,从根子上道破了他这本假账的底细。
毕竟徐文长没有掌握真凭实据,他还梗着脖子强辩:“在下做账有几手办法,乃异人所传,就是笔目再多也不会有分毫错处,徐老先生久不在幕府,未免有些孤陋寡闻了。”
“是啊,老夫孤陋寡闻,连真账假账都认不得了!”徐文长嘿嘿冷笑着,将假账掷还给刘良辅,故意用众人都能听清的声音道:“不过你那本真账,尤其是‘保命账’,可得收藏好了,稍有不慎,只怕有性命之忧呢!”
所谓保命账,是绍兴师爷当幕宾替人做假账时必定会留下来的,不仅是真账,还记录着真账与假账之间的差错对比,也即是东家贪污的铁证,作为将来保命的护身符,有些恶劣的师爷甚至会利用这本保命账,在离任之后敲诈东家,玩个黑吃黑。
虽然保命账之事是个绍兴师爷都晓得,刘良辅听到徐文长点破,仍然心头发虚,赶紧将假账捡起来,故意装作没听见。
这一回合的交锋,虽然秦林把杨兆一伙的气焰打下去不少,可还是没能取得实质性的突破。
越往后头,杨兆就时不时借着举杯喝茶为掩护,偷偷看一看门外;曾省吾也差不多,面上装得什么事都没有,秦林却能看出他在等待着什么。
别人或许不清楚,秦林当然知道曾侍郎等的东西,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吧……
“京师八仙酒楼的东坡肉,味道真他妈的不错”有两名边军斥候在门外大声谈笑着走过。
杨兆的眉头立刻展开,赵师臣和刘良辅也相顾而笑,这意味着张相爷的钧旨立刻就要到了。
果然不出所料,一名面带倦容的亲兵飞骑直入钦差行辕,片刻之后曾省吾带来的长随,将一封书信呈给主人。
杨兆的笑容轻松而惬意,瞧着秦林的目光充满了嘲讽:哈哈哈哈,张相爷的钧旨到了你拉虎皮做大旗,以为打着相府的名义、凭着副钦差的身份,就想和老夫作对?做梦吧!你张相爷、曾侍郎,都是站在老夫这边的!
戚继光更是如遭雷击,他熟悉那封书信的封皮,因为帝师首辅张居正和他书信往来,就是用的这种封皮帝师首辅给曾侍郎写来了信,名虽私信,实则是有如雷霆之威的钧旨,便是他这统领大军的边廷大帅,也绝对无法抗拒它的威力!
决定命运的时刻来到了,是从此平安无事继续留在边廷为国效力,还是莫名其妙的卷入朝争,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戚继光气吞万里如虎,却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或许就是他不得不求爷爷告奶奶委曲求全的原因吧。
同一时刻,赵师臣、刘良辅都望着秦林嘿嘿奸笑,赵师臣的马蜂眼闪着寒芒,刘良辅的笑容比老鼠还要猥琐,他们都在等着看笑话,看这姓秦的到底怎么倒霉,触怒帝师首辅的后果,是谁都承担不起的呀!
曾省吾终于毕恭毕敬的将那信封拆开,取出了里面的函件,帝师首辅那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三省(曾省吾字)贤弟来函已阅,不谷于行前对秦林面授机宜……”
果然,张居正对秦林另有交代!
曾省吾的眼睛一下子眯了起来,将那封信叠好揣进怀中,面无表情地道:“本钦差以为,此案牵涉甚广,案情极其重大,吾等既奉朝廷明诏来此,便须恪尽职守,若有情弊,一定详查严惩!”
曾省吾的话,像钢钉一样字字句句钉在杨兆和赵师臣、刘良辅的心上。
饶是杨兆宦海沉浮多年,养气功夫极佳,此时也骇得方寸大乱,一双眼睛写满了惊悸:天哪、天哪,难道帝师首辅张太岳已经抛弃了我?
秦林笑容可掬,眼前浮现出张紫萱被偷吻之后布满红霞的脸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