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云县,天空彤云密布,浓黑犹如锅底,也许是开年来的第一场雪正在翻滚的云层中酝酿。
虽已是正月,这北方边廷的天气比京师更为寒冷,无论军民都缩在家里煨着热炕头,那些迫于生计不得不出门的可怜人,则穿了厚厚的棉袄,带上松针编织的蓑衣,踏着钉鞋、缩着脖子,在道路上步履蹒跚的行走。
可就在凛冽的寒风之中,偏有数骑人马向着密云县疾驰,人如虎、马如龙,腰间长刀胜雪,背后鸟枪铮亮,一眼便知是蓟镇戚爷爷麾下新军。
道路旁边的行人见了,无不咋舌:娘耶,这般天气还纵马疾驰,戚爷爷带的兵,莫不是铁打的?
殊不知这一行人中为首的骑士,寻常身材并不魁梧,斗笠遮住的相貌也极寻常,穿一领打着补丁的旧战袍,身穿铁甲、头戴铁盔整个人如同钢浇铁铸的汉子,便是左都督、少保、蓟镇总兵官戚继光。
马儿疾驰,刺骨的寒风吹在脸上犹如刀刮,可戚继光毫不在乎,“南北驱驰报国情,江花边月笑平生,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横戈马上行”他做的诗早已将拳拳赤诚之心展露无遗。
此刻他的忧心忡忡,并不是因为边塞练兵的辛劳和苦寒,而是担心失去连这辛劳和苦寒都无法“享受”失去精忠报国的机会。
是的,行贿送礼、低声下气的磕头、委曲求全……戚继光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保住他的权力。
可这是什么权力呢?!在边塞受苦的权力、统帅大军杀敌报国的权力、率领弟兄们拿自己鲜血和人头去和敌人拼命的权力。
前两天得知京师科道言官对蓟辽总督杨兆发动了攻击,戚继光就本能的察觉到不对劲儿,在蓟镇接到钦差大臣召见的命令,他更是心头忐忑:这件事,会不会和副钦差秦林前些天在便宜坊和自己说的那些话有关?这会不会是朝廷中的又一次党争倾轧?
“伯父、伯父!”戚金连声喊叫着,唯恐走神的伯父摔下马去。
戚继光终于回过神来,苦笑着朝侄儿点点头。
就算是和倭寇浴血厮杀、和土蛮部小王子沙场拼命,戚继光什么时候不是谈笑自如?可昨天接到钦差召见的命令,得知秦林就是副钦差,想到自己和他说过的那些话,几乎一夜之间这位大帅的脸色就变得憔悴不堪,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嘴唇也干裂起了血口。
戚金忍不住嚷嚷起来:“伯父,咱们行得正、站得直,就算和姓秦的说了些什么,那也没有一句虚言哪姓杨的贪污粮饷,朝中有人要借此兴风作浪,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边防之机不在边鄙,而在朝廷;不在文武疆吏,而在议论掣肘……”戚继光回答着侄儿的问题,颇有些心不在焉。
想到胡宗宪、刘显、俞大猷的遭遇,戚继光的心情,实在糟糕透了。
“哼,这个姓秦的当面装好人,背后利用咱们!”戚金愤愤地说着,将马鞭狠狠一甩。
他不明白,伯父带着弟兄们辛辛苦苦替朝廷御边,打倭寇、打鞑虏,出生入死,为什么每次党争倾轧,边廷上这些流血流汗的将士就成为了斗争的牺牲品?
钦差行辕之中,秦林的心情也不怎么好。
徐文长挑灯夜战,把蓟辽总督府送来的粮饷出入账册审核了一遍,以他老辣的眼光和丰富的经验,也没能从账面上找出纰漏。
老疯子的眼睛熬得红彤彤的,头发被抓得乱糟糟的像个鸡窝,脸上带着某种病态的亢奋,突然将桌子重重一拍:“丢你老母,刘良辅个二五仔,做嘅假账实情巴闭!”(注:粤语。意为“屌你老母,刘良辅个叛徒,做的假账真是麻利!”)
徐文长会说全国各地十几种方言,这不一急起来,拿广东话骂刘良辅做的假账厉害了。
秦林大笑起来,把老疯子肩膀拍了拍:“徐先生,这才叫棋逢对手将遇良材嘛,不过,我比较看好你哟!”
徐文长得意地笑了笑,嘴角跟抽风似的,好在众人早已习惯,倒也不以为怪。
陆远志和牛大力两个垂头丧气的从外面走进来,胖子一迭声的抱怨:“我的秦长官哎,外头不管老百姓还是军士,听到我俩是外地口音,都躲得远远的,嘴巴闭得那叫个紧哪!”
“各处都没什么古怪,就是看见有闻香门在开坛烧香,嘿,信徒不少呢!”牛大力补充道。
上次在陈铭豪家见过闻香门传教,秦林回去就查过了,闻香门是官府允许传播的普通民间道门,搞烧香拜佛那套,教义和白莲教有明显差距。
秦林摸了摸下巴,沉吟道:“目前看来没有别的头绪,等戚继光来了,看看能不能从他那里打开突破口。”
“难、难、难!”
徐文长一连说了三个难字。
戚继光为人圆滑、长袖善舞,官场上办事以小心谨慎为要,动辄就委曲求全,要他主动站出来指控杨兆,恐怕不容易。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曾省吾派人通知戚继光已奉令赶来钦差行辕,杨兆也来了,就在行馆大厅相见。
“这个戚帅,想必心头有所隔阂吧!”秦林无奈地挠了挠头皮。
戚继光和他在相府相识,双方又去便宜坊把酒言欢,被参劾这么大的事情,一般都会提前派人向钦差探探风声,戚继光没先派人来问,疏远之意就非常明显了。
不过,谁叫秦林先“出卖”他呢,还闹出这么大一场风波,人家戚大帅也不是傻的。
大厅之中,钦差大臣曾省吾坐在正中间,副钦差秦林和中使张小阳分坐左右,曾省吾带的兵部一个方郎中、一位郭主事,秦林带的师爷徐文长坐在下首。
蓟辽总督杨兆和蓟镇总兵官戚继光一前一后走进来,后面跟着赵师臣、刘良辅和戚金。
杨兆朝着三位钦差深深一揖,三位也站起来拱手回礼,等轮到戚继光,这位大帅又是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标下小的戚继光,叩见三位钦差大老爷”
受这位抗倭大英雄一礼,秦林好生不自在,可也没得办法,万历年间边廷大帅见兵部尚书、侍郎就是行跪拜之礼,何况曾省吾不但是兵部侍郎,还是钦差大臣?
没奈何,等他拜过了,秦林使个眼色给张小阳,张公公心领神会,离座笑眯眯地把戚继光搀扶起来:“咱家在宫里多曾听得戚老哥威名,当年打倭寇那叫个威风,真是我大明的一员虎将啊!”
戚继光心头却打了个突:原来张公公也是秦林一伙的,却不知他们这番来,是存着个什么心肠?
秦林一番做作,就是想要让戚继光放心,可没想到这位大帅宦海沉浮几十年,早已怕了朝争党争,戒备之意极重,根本不是抬张小阳出马就能化解的。
没法子,等宾主双方落座,秦林先不说话,等正钦差曾省吾开口。
曾省吾端着盖碗茶,不紧不慢地道:“戚帅,朝中有些言官哪,不知怎的就弹劾杨总督扣减边廷将士粮饷中饱私囊,本钦差在京师并不知道此事,你身为边廷大帅,可晓得实情么?如实报来,不许隐瞒”
杨兆脸上笑呵呵的,丝毫不以为意,他带来的师爷赵师臣、刘良辅则和曾省吾属下的方郎中、郭主事谈笑风生,双方显得极为熟悉,根本不为曾省吾这句话所动。
戚继光闻言,腾的一下站起来,神色肃然的朝上抱拳:“回钦差的话,绝无此事戚某在边疆练兵,多亏杨总督调拨粮饷、置办军备、供应马匹,全靠他老人家指挥机宜、运筹帷幄,我等官将才能与敌决战决胜,如今有人贸然指摘杨总督,乃毁我大明之长城,实在令我等边廷将士痛心疾首”
说完,戚继光做出副气愤愤的样子,简直要替杨兆打抱不平一样。
杨兆早已胸有成竹,此时满意地点点头,戚继光的反应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
曾省吾点点头,朝着杨兆微笑道:“看来杨总督勤于王事,在边廷尽心尽力,可谓深孚众望啊!”
杨兆笑得越发笃定,钦差大臣摆明了江陵党派来配合他做一场戏的,还有什么不放心?至于秦林嘛,哼哼,恐怕他马上就要滚蛋了吧……
戚继光的一颗心则猛地往下一沉,对钦差大臣的到来,他是有九分害怕,但也存着一分的希望:万一真的是要查明杨兆的贪腐罪行,让边关将士扬眉吐气呢?!
可曾省吾的态度简直就是摆明了的,戚继光唯一的那点希望顿时被击得粉碎,他心头直发苦,所庆幸的就是刚才没有贸然说出实情吧,否则和杨总督、曾侍郎乃至首辅帝师张居正闹翻,他这位抗倭大英雄恐怕就要步胡宗宪的后尘了……
秦林无计可施,只好试探着出言挑拨:“戚帅,你在边关上,可曾闻得什么风言风语?张公公,你出宫之时,司礼监冯公公怎么说的?”
“啊?!”张小阳愣了愣,顺着说道:“冯公公说了,一定要查明案情,巩固边关防御,保我大明京畿之安全。”
秦林便对戚继光以目示意。
哼!杨兆脸色阴沉下来,心道:秦某人你还能蹦跶多久?算时间,帝师首辅的钧旨,就要从京师送过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