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大部分弹劾杨兆的奏折留中不发,从此杳无声息,少数几个措辞格外荒诞不经的,发下来将他驳斥一通。
万历初年张居正改每日早朝为逢三六九朝会,正月初九万历帝御朝治世,通政使司奏蓟辽总督杨某被劾一案,京师物议鼎沸,请朝议论定。
内阁倡议,九卿廷推,因对杨兆的弹劾涉及到贪污、占田、通敌、卖国、纵兵为匪等等几十项,所以就定下兵部侍郎曾省吾、锦衣卫指挥佥事秦林为正副钦差,前往巡抚纠劾。
正副钦差,曾省吾是脑门上贴了字条的江陵党,秦林也和相府相善,用的措辞不是查办案件,而是巡抚纠劾,朝廷的意思,或者准确说张居正的意思就非常清楚了。
司礼监也照例派了一名宦官,不是别人,正是秦林的老熟人张小阳。
钦差出京那天,锦衣校尉、兵部兵卒排了长班,走的积水潭北面的德胜门……因为蓟辽总督驻地在密云县,位置在京师北面,这京师朝北开的就德胜门和安定门,其中安定门是全城的粪车都打那儿过,钦差出城总不能和粪车去挤吧?
不少相好的官员来送行,秦林自有一班弟兄,曾省吾久历官场,同僚来送行的极多,个个脸上带着轻松惬意的笑容:是个人都知道蓟辽总督有钱,这趟差使又是张相爷摆明了做出来给别人看的一场戏,两位钦差外加一位中使轻身出城,回来可就要满载而归啰。
张公公那才叫个兴高采烈啊,当着秦林和曾省吾就说:“曾侍郎,秦长官,这趟差使您二位多担待。咱家年纪小,什么也不懂,这趟从宫里头放出来,明说是咱老伯照顾,叫咱家出来发财的。”
秦林朝他一竖中指:靠,丫以为自个儿是韦爵爷?好久真得抽个空子,查查这位喜欢嫖院的张公公,究竟是个真太监呢!还是个假太监。
兵部侍郎曾省吾做过四川巡抚,当年督率十万大军平灭困扰西南百年的僰人之乱,是张居正麾下一员得力干将,也是做过封疆大吏的官员,在秦林和张小阳面前却丝毫也不曾拿大,听张小阳说的粗鄙,他就哈哈大笑:
“张公公说的是,这边廷上的事情,总不能一板一眼的顶真,大家约略过得去也就是了,蓟辽总督那边就是有点小疏漏也算不得什么……哈哈,咱们走这趟,杨总督总不会叫大伙儿空手而归吧!”
张小阳十分高兴,把秦林袖子一扯:“秦长官,你说朝廷每年发往蓟辽的粮饷都上百万,杨总督这么些年过手,怕不弄了七八万?咱们的竹杠可要使劲儿敲,别三五百两就打发了。”
秦林哧的一声冷笑,嘴上不说什么,心头却暗道:要是杨兆只弄了七八万,老子才懒得跑这趟呢!张公公,你未免太小瞧他了……
从京师往密云的一路上,张小阳都在憧憬着杨兆的厚礼,出德胜门时非纹银六百两不可,过了郑村坝开始涨到一千,到顺义时就升到了一千二,等过了怀柔县城,这数目已直线上升到两千。
曾省吾和秦林两个都哭笑不得,虽然和太监打过许多交道,始终不明白他们无儿无女的,享乐也有限,就娶了老婆买了侍妾也是个假的,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从冯保到最底下的小宦官,就没见过一个不贪的。
曾省吾作为张居正的心腹,他清楚地知道首辅帝师把自己三分之二的节敬收入转送给了冯保,以求内廷不要对新政掣肘,若不是冯保的贪婪,张居正也不必背负污名吧……
秦林晓得曾省吾是当世能臣,一路上都在向他请教统军作战的心得。
曾省吾感激秦林上次替他解决新式枪械的问题,便竖起两根手指头直言相告:“其一,文官统帅只求调度得宜,切忌对武将临阵掣肘,其二,水至清则无鱼,该马虎时且马虎。”
第一条秦林是懂的,当初在蕲州百户所就有几个弟兄是跟着刘显平过僰人之乱的,曾省吾对大将刘显相当放权,作为文官主要负责协调军地关系、筹措粮草饷银,没有在军事上过多干预。
第二条嘛,秦林只听说治军务求严整,为什么还要马虎呢?
曾省吾笑笑,“单以斩首记功而论,就有被斩杀的敌军尸首掉到万丈悬崖下面去的,被河流冲走的,被炮火轰烂的,都无从找到,严格按照军法就不能记功领赏,奋身杀敌的将士岂不心寒?还有许多时候,一个敌人为我两员兵卒携手格杀,这就更不好按首级记功了。长此以往,老实之兵将就受屈,奸猾的兵将则杀良冒功以抵充原数,如不遏制,军中便以杀良冒功为能,反不肯战阵上真刀真枪的拼杀了。所以作为统帅,就要对老实杀敌的军队睁只眼闭只眼,许他浮开两三成的首级,而对杀良冒功则坚决制止,以树立纲纪。”
秦林闻言叹服,他起初听曾省吾说边廷上事情大约过得去就行,心头还有些不以为然,此时听了曾省吾的经验之谈,才晓得很多时候制度本身都不尽合理,譬如斩首记功的规定,那么作为统帅在具体事务上就得适当的模糊处理,而对杀良冒功这种恶性行为,才要坚决打击。
大明朝西南心腹百年之患,曾省吾能一举荡平,本事当然不只这两条,既然秦林肯听,他也就肯说,两人坐在马车里头谈性极浓,秦林向他请教了许多这个时代统兵作战、粮草筹措、后勤运输等方面的事情。
密云县到京师,走通衢大路也就一百八十里,秦林一行人当官的坐马车,校尉亲兵骑马,不紧不慢的摇过去,三天之后就到了蓟辽总督的驻地。
沿途州县官员置酒款待钦差,然后把滚单、火牌流水般往密云传下去,蕲辽总督杨兆早就知道钦差什么时候来,这天就在城郊排了香案,率一众属官郊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