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定力被秦林双手从地上扶起来,这位声名赫赫的佥都御史满脸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地弯着腰。
他打心眼里害怕。
秦林是个可怕的人,连执掌司礼监、东厂的冯保都惧他三分,但作为蜚声天下的儒林名宿,耿定力还不至于怕成这个样子;还有一些可怕的证据,足以证明他和兄长耿定向两个,与相继自尽的刑部侍郎刘一儒、南京都察院都御史王本固私相嘱托结党舞弊的事情,可要是这些证据落到别的什么人手上,耿定力有的是办法让他闭上嘴巴,这会儿也不会如此害怕。
偏偏这些可怕的证据,就正好落在了这个可怕的人手中,就由不得耿定力不提心吊胆,唯恐自己两弟兄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秦林微微一笑,对待冯邦宁、徐爵尽管来硬的,耿家兄弟这种已经怕了的,咱们秦长官反而和气得多:“耿二先生客气了,本官与令兄至交好友,彼此心照,都是一家人嘛!”
“是是是,秦长官说的是,我兄弟俩替长官效力,绝无二心……”耿定力点头哈腰,双手奉上茶水。
任谁也不敢相信这位在一班做着监察御史、给事中的门生面前,永远是板着脸做出一派宗师模样的正人君子,在秦林面前却活像被打断了脊骨的癞皮狗。
既然耿定力老实听话,秦林便不客气了,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要做的事情。
“啊?!”耿定力睁大了眼睛,迷惑不解地道:“蓟辽总督杨兆可是张江陵提拔重用的人,秦长官上次不是让愚兄弟向张相爷投书输诚么?这半年,都察院乃至六科之中,但有针对江陵党的弹劾,都是小可想尽办法压了下来……”
往往做到当朝大佬或者学问上的一派宗师,旁人便以地称人,譬如严嵩是江西分宜县人,便称作严分宜,张居正是湖北江陵人,敬称张江陵,他这一派就叫做江陵党。
耿家兄弟自打被秦林逼着投向张居正,虽没有公开成为江陵党,但暗中很替张居正做了些事情。
譬如南北都察院都有些脑子发热、不怕贬谪的疯狗御史,妄想着弹劾当朝大佬,放个冲天炮从此一鸣惊人,就算张居正权势再大,弹劾表章也没断过。
耿家兄弟就以种种理由把这些表章都拦了下来,耿定力甚至发挥在儒林清流中的影响,暗嘱六科给事中里头的门生不要和江陵党作对。
为此张居正也少了很多烦心事,他晓得这是秦林的功劳,加上后来又替兵部工部办成治河、军械等三样大事,所以不管秦林怎么耍赖,张相爷总是一笑了之。
但这次耿定力听到秦林又叫他和张居正“作对”就弄得个满头雾水了,心说你不是和张江陵走得很近吗,怎么又叫我做这件事?
秦林明白耿定力的顾虑,笑眯眯地看着他的眼睛:“万历元年,你从工部主事任上外放成都知府,曾在出京前拜访张居正,送上银二百两、诗扇一把、文集两册。”
耿定力喉咙口咯的一声响,双目圆睁,宛如见了活鬼。
那是八年前的往事,他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成为一派宗师,和张居正的关系也不像万历五年丁忧事件之后那么僵化,所以按照惯例在出京赴任之前给张居正送了礼物。
八年过去了,凭着兄长耿定向的人望和刘一儒、王本固的支持,耿定力也爬到了儒林清流之中相当高的位置,俨然一位德高望重的博学宿儒,在官场、在儒林,颇有登高一呼群山响应之能,并且在万历五年的夺情之议中毅然站到了张居正的对立面,博得耿介忠直之名。
他一直认为当年给张居正送礼的事情做得非常隐秘,张居正绝对不会把这种事拿出来说,他自己更不会说,那么就只有天知地知。
可现在秦林竟然也知道了经过,连礼物的数目都了如指掌,耿定力就相当的吃惊:“秦长官怎么连这件事都知道?”
秦林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昨夜在相府看的黄白册页,嗯,上面写的很清楚。”
耿定力闻言差点没把自己舌头咬掉,秦长官连相府的黄白册页都看得到,这说明什么?简直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呀。
“此事你只管放手去做……”秦林温言鼓励一番,又给耿定力加了把火:“一旦成功,老兄就是继任的蓟辽总督!”
明制,总督并非定职,出任者一般挂兵部侍郎衔、加副都御史或者佥都御史,耿定力已经是佥都御史,便有直接外放总督的资格。
耿定力听秦林说可以替自己谋得蓟辽总督一职,先是不敢置信,接着就心花怒放。
他在京师,靠着各路门生的孝敬倒也不穷,可油水实在不厚,名利名利,这名声既然有了,“望重东山”、“清流名宿”的招牌却不能当饭吃,耿二先生心头便有些活动起来,指望捞点实利了。
说到实利,还有什么比蓟辽总督更实惠?辖下辽东、保定、顺天三个巡抚,每年过手的粮饷以百万计,手指缝里头随便溜一点,那就富得流油啦。
“门下走卒耿定力,在此拜谢秦长官垂拔之恩!耿某毕生为秦长官效犬马之劳,如有异心,天诛地灭!”
耿定力这一番下拜不同前头,拜得那叫做五体投地,拜得那叫做心甘情愿。
秦林笑起来,所谓恩威并施,光靠恐吓威胁,耿家兄弟虽然也不敢乱跳乱动,这主动性上就差了好多,现在嘛,一旦有了点甜头在前面勾引,就好比给拉磨的蒙眼驴子吊上根胡萝卜,他还不撒开四蹄使劲儿卖力?
耿定力的确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初四秦林去便宜大舅哥徐文璧府上拜会,初五他就收到消息:以丘橓为首的一班御史,以李莱为首的一班给事中,突然像发了神经病似的狂咬蓟辽总督杨兆,雪片般的弹劾表章差点把通政司的门都给封住了。
弹劾的内容则五花八门,有的指责杨兆纵容家奴强占民田,有的说他治军不力、致使土蛮部小王子猖獗,更有人说他和戚继光同谋贪污,克扣将士冬衣,每件越冬棉袄里头只装了三两棉花……
甚至还有人质疑,戚继光素称名将,麾下将士乃百战之师,何以屡次不能犁庭扫穴,小王子、董狐狸仍纵横塞上?恐杨、戚两位“养寇自重”实在辜负朝廷恩典,丧心病狂之极。
总之,如果这些弹劾的表章全部落到实处,那么杨兆简直就是头顶上长疮、脚底板流脓,从头烂到脚,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卑鄙无耻肮脏龌龊,连提到他的名字对正人君子来说都是一种亵渎。
更加可怜的是戚继光戚大帅,再一次无辜中枪……
从午门进入紫禁城然后扭头往东面看,有几座和众多宫殿相比完全不起眼的房舍,那就是大名鼎鼎的文渊阁,大明朝内阁的办公地点,目前因为首辅帝师张居正的缘故,也是大明朝真正的政治核心。
本来用以举办大朝会、代表帝王尊严的皇极殿位居紫禁城正中,北有万岁山脚下的司礼监衙门,南有内阁值班的文渊阁,居于整个宫殿群落布置的当然的核心位置。
但由于张居正的帝师身份,李太后对他的信任,以及他和司礼监掌印冯保的同盟关系,目前帝国政治的中枢不在皇极殿也不在乾清宫,而在文渊阁这几间小小的房舍之中。
今天一大早张居正来到文渊阁的办公处,就发觉不对劲儿:桌子上的奏章比平时堆得高了许多。
敢是哪里军情紧急,抑或地方上发了大灾?
想到工部侍郎、治河专家潘季驯说黄河决口只是刚好堵上,还得春天继续大修河工才能保得十年无大灾,张居正心头就是突的一跳:不好,莫不是今年春天比往年来得早,封冻的黄河提前解冻,发了冰汛?
急不可待的走到桌子前面,把最上面一本奏章翻开来看,没想到却是监察御史严微屏弹劾蓟辽总督杨兆的本章,里头字句全是无稽之谈,说什么杨兆私通土蛮部小王子,卖国求荣,实乃当代秦桧。
“老夫还是当代操、莽呢!”张居正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把这满纸胡话的奏折扔了。
翻看第二份奏章,措辞更为可笑,说杨兆给当道某大僚送千金姬、海狗肾,图谋幸进、钻营无耻。
张居正看到这里面上倒是红了一红,心道:戚继光倒是给老夫送过波斯胡姬和海狗肾,杨兆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事情?他虽然手稍微伸得长点,毕竟是进士出身的文人君子……
又把这份奏折扔掉,拿起第三本,结果还是弹劾杨兆的。
一连十七八本,本本直指蓟辽总督杨兆,字字无情、句句诛心,偏偏全是荒唐无稽的说法,看到后头,张居正把上弹章的官员名字串起来想了想,不怒反笑:“耿二先生就这么迫不及待?凤磐兄,你看哪里出个缺,咱们把老耿放出去罢了!”
好个张居正,博闻强记、算无遗策,心念电转之间就已晓得是耿定力捣的鬼。
次辅张四维字凤磐,闻言就笑起来,拱手道:“耿某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放在京师着实会闹腾,太岳相公明察秋毫,四维也以为只要咱们给他对付个好缺,他也就消停了。”
三辅申时行是个墨守成规的老实人,这么些年来亦步亦趋地跟着张居正,闻言就皱了皱眉头:“耿某人好说,只是闹出这么大场风波,蓟辽杨总督那边也不能不给出个交代,怎么着也得查他一下,也好堵住悠悠众口。”
张居正点点头,就算是装装样子,也要把杨兆查一下,否则这件事不好收场。
那么人选呢?!
张相爷眼前立刻浮现出秦林那张贼忒兮兮的笑脸。